我的血脉里淌着兰江的水,无端的热望引我抚过河东坦荡的平原,本能的目光又牵我长久流连于河西走廊的苍茫。继梅溪、马达溪之后,终究还是回到了兰江的怀抱。十年前,我曾以水为眼,度量过两岸神灵与百姓耕读寄居的深意;如今岁月沉静,我要借众生之口,细述我们为何在此落地生根,又为何能于此安身立命——这已非好奇的探索,倒像是历史交付的重担,是生命本身要求我完成的解读。
有意思的是,千里山与金华山这两道巨大屏风之间,河东沃野与河西古道,竟从未停止过挪移。兰江的河道如同大地难以捉摸的掌纹,每一次舒展或收敛,都悄然推动着两岸疆域的边界。河东的田畴与河西的驿路,便在这水流的吞吐之间,此消彼长,如同大地胸膛的起伏吐纳。
河东河谷平原坦荡如手掌,云山街道和香溪镇便卧于这舒展的掌心。春水漫灌时,平原成了映照天光的镜子;水退之后,田垄如织,青翠的禾苗饱含汁液,村落则如棋局上闲散的棋子,散落其间。云山的石阶被水气浸润得温润如玉,香溪镇的捣衣声笃笃,敲打着日子的慢板。祠堂里族谱泛黄,墨迹蜿蜒,恰似血脉之河在世代之间无声流淌,默默诉说着存续的根基。
河西却是另一番天地。兰江街道、女埠街道和黄店镇,被古道串联成一条时间的珠链。风从这条走廊的尽头卷着沙尘而来,吹过山岩裸露的褶皱,如同翻阅大地经年的书页。女埠老街的商号匾额被岁月洇染得模糊不清,黄店镇道旁的古樟虬枝盘结,筛下碎金般的光斑。此地万物,皆被时间反复揉捏,风蚀的刻痕不仅留在女埠斑驳的码头石阶上,更深深刻入黄店老农黧黑的额角与掌纹。兰江街道的烟火气里,依稀可闻古道上商旅的马蹄碎响,驮着夏布、茶叶与火腿,也驮着无数枯荣故事,最终皆归于尘埃,沉淀在古道两侧的岩缝里。
五百年后光景如何?子孙繁衍如江流不息,楼宇广厦拔地而起,这前景原不必忧虑。唯独那些默然湮灭的自然村落——云山某个临水的聚落,香溪镇一片青瓦的屋舍,女埠街尾几户炊烟,黄店山坳里一丛桃李——却似被生生剜去的骨肉。那失去的,是灶膛里未熄的余温,是屋檐下空悬的燕巢,是乡音缭绕的井台边碎语闲言。每念及此,心头便如遭无形刀锋划过。正因这“顿失”之痛如此真切,以文字凝固两岸的呼吸与脉搏,才显出近乎悲壮的庄严。
于是,我长久凝望自身汤汤的流水,水波摇漾,悄然映出两岸截然不同的面影:云山、香溪温润如新磨的墨,女埠、黄店粗粝如古碑的刻痕。河水奔流,是时光的舌尖,无声舔舐着两岸的轮廓。村落的湮灭,不过是时间无情的刻痕罢了。我惟有执笔如杖,在无常大化中勉力跋涉,只为以文字之力,将兰江街道的市声、女埠渡头的帆影、黄店山间的晨雾、云山脚下的稻浪、香溪河畔的捣衣声——这些终将消逝的风物魂魄,刻进比磐石更久长的记忆岩层。
文字纵然脆弱,却固执如江底沉石——它要为终将隐入尘烟的村落,立一座无形的碑。我踽踽而行,只求将两岸的神韵与余温,刻入比岩石更恒久的记忆里;纵使连这记忆之岩也终将风化,此刻笔尖的微光,已足够映照过两岸魂灵,证明我们曾在此真真切切地活过、爱过、扎根过。
兰江汤汤,自云山而下,过香溪,分两岸,润泽兰江、女埠、黄店诸镇街。我流淌着,便是对这片土地最深长的祝福与自白。愿我的水脉,能载着两岸的故事,流向比五百年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