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推销员找到马路时,他在读一本厚书——这本书即使是在戏剧结束之后,我特地路过正待整理的舞台时,也没能看清它的封面,它被白色的书皮包裹着——推销员兴奋地对马路推销着他们公司的产品。
“您好,我是汇晨公司的广告员,我们现在正在举办一次答谢消费者的活动,买即赠与,您只用花十六元买一支钻石型牙刷,我们就再免费赠送两支。”
“那我要那两支免费的,你给我两支。”
“是这样的先生,您买一支,我们赠送您两支,三支牙刷一共十六元。”
“那一支牙刷多少钱?”马路没好气的问道。
“一支十六元,您买一支,我们再送......”
“三支呢?”还没等推销员说完,马路就打断道。
“十六元。”推销员答道。
“一支呢?”马路问道。
“十六元。”推销员再答道。
“你当我傻逼啊?我就要一支!懂不懂?一支!是‘一’!不是‘三’!我再问你一遍,一支牙刷多少钱?小心说话,告诉你我没耐心了。”
推销员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十六......”
“我就不明白了,我就不明白了。”马路扔下书,以一种攻击姿态走向推销员。
“大哥,我错了,您要真想要我们都送您行不行?”推销员开始求饶。
“不行,你凭什么送我,我认识你是谁啊?”
“我们这是答谢......”
“少跟我来这套,你不是非要进来吗?你不是非要卖牙刷吗?我就要一支,你告诉我,一支牙刷多少钱?”
“我把牙刷都给你让我走吧......”
“想走?没那么容易!”
“我错了,我再也不来了。”
“你哪错了?你没错!我就想你正经回答我,一支牙刷多少钱!一支牙刷!”
如果让我描述《恋爱的犀牛》里的男主角——马路,我觉得他和推销员的这段对话最能说明问题。
这段对话让我想起了“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也让我想起了“我就吃了一碗凉粉,也给了一碗的钱。”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无法融入他的朋友们,他唯一的精神寄托是动物园里的一只孤独黑犀牛——图拉。当马路像往常一样记录着图拉的生活起居,沉浸在自己相对更单纯的动物关系中时,包围着舞台的塑料薄膜被人狠狠地拍打了一下,是明明,一个美丽又心不在焉的女人。她打在塑料薄膜上的一下就如同重重挥击在马路心房上的重锤——她拖着她犹如天使般纯洁的白色长裙闯入了马路的世界。
明明说马路的职业很奇怪,养犀牛的?马路辩白说自己有园林局颁发的职业职称,但明明不以为然,她说这样你就很难换职业了。很难换职业?为什么要换职业,马路说豺狼会与爱人厮守终生。明明却说,你不会英语,不会电脑,不会开车,以后想换职业都没办法。
马路闻出明明把一个柠檬味儿的口香糖放在嘴里,明明则用手从口中拿出口香糖,向马路伸过去,问道:你吃吗?
一声霹雳。
随着马路接受了那颗口香糖,宣告着某种仪式得以完成:马路在那一刻成为了明明的奴仆。
于是他开始疯狂地追求明明,虽然也只能是使用着自己对待动物的方式:只要你散发出求爱的荷尔蒙,对方就会注意到你;只要你对它足够好,对方就会信任着把自己交给你。
但是当现代社会的黄昏来临,一眼望去满街都是性感美女和好好先生,充斥在人耳边的也都是爱情的誓言。那么,究竟要散发出多少剂量的荷尔蒙才能让别人注意到你,而你,又要编写多少的诗篇才能让爱人知道你的心意。从前,当人们更像动物的时候,或者,更像犀牛的时候,荷尔蒙与追求,决斗和陪伴,或许就能收获爱情。但是现在,人们需要爱情课堂的指导,需要学习更多表达爱意的技巧,在爱情课堂里,持续的追求是效率低下的,强烈的渴望是愚不可及的,爱情课堂告诉你,不要过分夸大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的差别,爱情即是两人在一起的欢愉,这世上有无数条道路,无数种选择,也有无数的欲望和无数满足欲望的方法。但是这些对于马路而言都是在避重就轻,顾左言他,他不接受那三支牙刷,他拒绝遵守与现代社会的默契——你不戳穿我的虚伪,我也不揭露你的懦弱与懒惰——他不想回避自己因为对明明的爱所产生的痛苦,他认为这是无能和放弃的表现。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
所有无知的鸟兽都因为叫不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
这是马路写给明明的诗,当马路念给明明听,明明说:很可爱,还有吗?
而我感觉,这样的修辞和这样的情感,难道还不够吗?不过也是吧,在现在的世界里,两句诗又能证明什么呢?你只能将自己投入到证明自己不离不弃,永不放松的决斗场中,战胜一个又一个性感美女和好好先生,才能让爱人看到自己吧。
然而对马路的爱情更加致命的,是他跟明明的竞争。
因为明明也同马路一样,希望在爱情里强烈地渴望证明自身的存在,她因为失去旧爱陈飞而万念俱灰,而就在这时,她发现了马路,——他还试图想要将陈飞从自己的世界中驱散出去,这让明明怒火中烧,她不允许任何人挑战自己对爱情的忠诚,也不允许看到另一个像自己一样为爱痴狂的人存在——这意味着自己的爱情并非独一无二。所以此时站在明明面前的马路,有着更多的形象:对她忠诚爱情的挑战者,一个与自己比拼对爱情不妥协信念的竞争者,而且明明也从马路身上,看到了那个无能又狼狈的自己——他与自己是多么相似,而这样的自己又是多么让自己厌恶,所以她一遍一遍地将不断从床上弹起的马路又按回床上,她希望杀死那个不肯放手,不断作贱的自己,希望把她按死在床上,永远不再弹起。
于是马路接收到了明明传来的信号,他开始知道,她希望和追求一种“我不能离开你,你也不能离开我”的爱情,那是不是只要我能证明,我比你,对爱情更加不妥协,更加忠贞,你就会来爱我了,那么,既然你想要,我就给,不管我怎么着,也不管你怎么着,我都要给。
我不希望成为众人,我不希望像普通人一样,我不希望接受除了去爱明明的其他可能——除此之外的都是妥协与无能。既然你要,我就给,我在永不停息的跑道上追逐你,你不停下我也不会停下。
即使你不爱我。
马路确实是花了很久才知道明明并不爱自己。
但即使是已经意识到,对马路来说也已经太晚了。
他已经把太多的自尊压在了这场爱情的角力里,他在舞台的高处高呼:这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了,这是一种较量,不是我与她的较量,是我与这一切的较量。
我明白那种连自身存在都被怀疑的重量。
他将明明绑在了舞台的中央,用布条蒙住了明明的双眼。
爱情课堂里的所有人也都蒙上了双眼。
所有的避重就轻,所有的顾左言他都已沉默,马路开始在舞台上质问那些最根本的问题。
围绕在舞台四周的塑料薄膜被吹起,从而形成一个开阔的结构。
灯光转向红色,不知不觉的突然发现,悬挂在屋顶的塑料幕布开始渗水下来。
水淋进了剧场。
我一直感觉,这剧场就是马路的内心世界,被塑料薄膜包围的舞台,似真似幻的灯光,都给人一种是精神空间的感觉,直到现在,四周薄膜被打开,当水淋入,让我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水淋了进来,是马路不堪重负即将崩溃坍塌的征兆?还是终于开阔,从而打开了心房的起点?或许两者皆有?我不确定。
最后,被他绑在舞台中央的明明唱起了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