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那道山梁9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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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一)

  不知是病情真有好转,还是强打精神苦熬硬撑,自打生日过后,原本虚弱不堪的李良开硬朗了许多,不仅每顿能吃下一小碗稀饭,而且还主动要肉吃。腊月二十八这天中午,他表现奇佳,一口气吃了三大块肥肉!

  一个癌症晚期患者,突然能有这么好的食欲,确实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几个孙儿孙女甚至有些兴高采烈,天真地以为爷爷逃过一劫,从此走上康复之路。

  大人们自然没这么乐观,而是更加惴惴不安。李良开的病情实在太反常了,根本不是一个胃癌患者应有的举动。徐小芳甚至想到了回光返照,和儿子儿媳们提起那些将死之人的种种异常表现。比如村里曾有一个宫颈癌患者,长时间食欲不振,后来打了一种激素,食欲异常亢奋,吃起肥肉来风卷残云,根本停不下来,直到去世的前一天晚上,还吃了一大碗炖肉。

  “我爸也没打过激素啊。肯定有别的原因。要不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对母亲的说法,李长并不愿意相信。

  “检查啥子?有啥好检查的?”李源并不同意小弟的建议,“老汉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从三峡医院出院时,他就说过不再去医院。我看就别强求他了。”

  “老大说得对,你们老汉的身体,也经不起折腾了。能吃就让他吃吧,吃饱总比饿着强。”徐小芳也不赞成李长的提议。

  “好好好,就当我没说。这事我管不了,也不归我管。走,老二,我们修老屋去。”李长气鼓鼓的,拉着李远出了家门,直奔曾祖父留下来的老院子而去。

  给丈夫办完七十大寿,徐小芳和四个儿子开始准备李良开的后事。这是李源的主意,说父亲怕是撑不了多久,及早做些准备,省得到时乱了阵脚。

  母子五人一商量,觉得有三件事必须抓紧办:一是把自家位于老院子的那两间板壁房子整修一下,争取过年前让李良开搬过去住,了却他的一桩心愿,全家人到时回老屋陪他过最后一个团圆年;二是把前段时间请人做的寿材漆好晾干;三是提前把寿衣买回来。母子五人还分了工:修老房子由李远、李长负责,漆寿材由李源、李流负责,买寿衣由徐小芳负责,费用还是由四兄弟均摊。

  这些事情,母子五人并没有瞒着李良开,一一给他作了汇报。李良开不再倔强,也不再提什么反对意见,一副看淡生死、看开一切的淡定神情。包括徐小芳公然在家供观音菩萨、定时上香朝拜等举动,他也置若罔闻,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情绪。

  之前,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李良开常对徐小芳讲:“我是村干部,你是干部家属,凡事要注意影响。别人婆娘能做的事,你就不能做。比如封建迷信那一套,你就不要搞。什么鬼啊神的,全是假的,都是骗人的把戏。”

  李良开六十岁那年,徐小芳提出从自家田坎地角砍几棵柏树回来,请人打两副寿材,夫妻俩一人一副,还说别人都是这么做的,咱们也得提前准备准备。李良开坚决不让,说活得好好的,家里摆上棺材,看着就不舒服,到时候再说。

  徐小芳犟不过丈夫,只好趁李良开外出的那三个多月,请人打了两副柏木寿材放在老院子的板壁房里。李良开回来后,看到那两副寿材,倒也没说什么,还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表示认可徐小芳的做法。

  三项准备工作里,修老房子最麻烦。刚开始,兄弟四个准备搞次大修,结果被李良开否决了:“花那个冤枉钱干啥?你们谁回来长住?简单搞一下,屋顶不漏雨、墙壁不漏风就行了。再说了,眼看就要过年,别搞那么大的阵势,要是出个事,伤个人,就没法安生过年。”

  “你们老汉说得对。”徐小芳也不赞成大修,“前些日子,你们外公村里有两姐妹,一个在重庆做生意,一个在县里的一家医院当副院长,都有点钱,想把老家的老屋大修一下。结果修了一半,出事了,连伤了两个人,连住院带赔偿,花了十多万。房子也没修完,现在扔在那里。两姊妹肠子都悔青了,发誓不再管那老房子了。”

  于是决定小修小补,也就是把屋顶破损的瓦片、墙壁四周遭虫蛀的木板换一换。李远、李长不会干,花钱请了四个匠人,两个瓦匠,两个木匠,忙乎了两天,终于大功告成。

  一月二十九日,也就是腊月二十九这天,李良开如愿住进祖父留下来的板壁房。当晚,儿子儿媳、孙儿孙女们回到二层小楼休息,徐小芳留在老屋陪伴丈夫。

  次日一大早,天刚麻麻亮,四个儿子、四个儿媳、六个孙儿孙女赶到老屋,挨个儿给李良开、徐小芳拜年。徐小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无论大人小孩,人人有份,还说这是李良开的主意。徐小芳分发红包的时候,李良开斜靠在床着,笑眯眯地看着一大群后人。

  给儿子儿媳、孙儿孙女们一人一个红包,确实是他头天晚上提出来的。刚开始,徐小芳并不同意,说细娃儿给大人拜年才有红包,哪有大人给大人发红包的道理?她的意思,只给六个孙儿孙女发红包。李良开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在老汉老娘面前,儿子儿媳就不是细娃儿?只要我们两个老家伙还在,他们都是细娃儿嘛。再说了,儿子们小的时候,咱们没钱给他们发红包,现在补回来嘛。何况,过了今年这个年,我怕是没机会再给娃儿们发红包了。”

  每个红包里包多少钱,老两口的意见也不是很统一。徐小芳的想法,意思一下就行了,一人一百元,大大小小十四个人,一千四百元解决问题。李良开不干,说好不容易发一回红包,要发就发个大的,每人五百元。徐小芳一听,惊得跳了起来:“老头子,你疯了?一人五百?那得多少钱?我算算啊,一个五百,十个五千,四五两千,要七千块?你有多少钱啊?要掏你掏,反正我拿不出这么多钱。”徐小芳手里有一个存折,里面存有四万块钱。李良开说过这些钱留给妻子养老,谁也不准动。

  “你个老婆子,一惊一乍的干啥?”李良开笑了,“放心,这钱不用你出。我说了你别不高兴哈。这些年,我也存了一些私房钱,加上前段时间出远门,周利波和其他一些亲戚给的,我手里还两万两千块钱。我都想好了,这些钱,拿七千给娃儿们发红包;留六千给孙儿孙女们当奖学金,谁考上大学,你就代表我们两个奖励本人一千块,没考上大学的,结婚时给本人;剩下九千块钱,全部留给你,自己想吃点啥就去买,不要舍不得钱。四个儿子、四个儿媳我就不管他们了,他们都还年轻,都能挣钱……你不会怪我存私房钱吧?”说完这番话,李良开紧张地看着徐小芳,生怕妻子生气发火。

  “我怪你做啥子?”徐小芳笑中带泪,“你都安排好了,我还能说啥?就按你的意见办。”丈夫把大头留给自己,她委实有些感动。

  拿到爷爷奶奶给的红包,六个孩子眉开眼笑,又跳又叫的,好不热闹。

  等孩子们安静下来,徐小芳把大孙子李鹏程叫到跟前:“鹏程,你们这一辈,你是老大,是大哥,一定要带头好好学习,争取明年考个好大学,给弟弟妹妹们做个榜样。你爷爷说了,你们兄妹六个,不管谁考上大学,他都奖励一千块钱,比今天的红包还多一倍。爷爷把钱放在奶奶这儿了,你们要加劲啊……”话没说完,徐小芳哽咽起来,无法继续下去。

  “你个老太婆,大过年的,哭什么哭?”李良开接过话茬,“鹏程,你奶奶说得对,你是老大,老大就要有老大的样子。你不会让我们失望,对吗?”李鹏程早已泪流满面,拼命地点头。

  随即,在李源的示意下,李鹏程带头跪倒在地,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另外五个孩子也紧随其后,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磕头拜年……

  过年的重头戏当然不是发红包,而是中午的团年饭。在老屋的厨房里,徐小芳亲自上灶,四个儿媳打下手,十二点刚过,一大桌美味佳肴就做出来了。

  大大小小十六口人,一张桌子坐不下,便分成两桌,大人们一桌,孩子们一桌。李良开和徐小芳端坐在正位上,轮流接受儿子儿媳和孙儿孙女们敬酒。

  该了的心愿都了了,李良开心情大好,多日不曾饮酒的他连干了两杯啤酒。徐小芳想阻止,想了想又算了。大过年的,又是有生之年的最后一顿团圆饭,愿喝就喝点吧。对这个来日不多的癌症患者来说,健康已不复存在,开开心心地度过剩下的时光,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吃完午饭,李良开坚持要去团田祖坟给祖先们挂钱纸、放鞭炮。众人无奈,只好搀扶着他,并陪同一起前往。李良开分别给自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磕了三个头,神情极其严肃,动作十分认真。对他而言,这指定是最后一次给先人们上坟了。

  (九十二)

  二零一四年二月一日上午,农历正月初二,徐小芳回娘家的日子。

  尽管徐小芳的父母已经去世多年,但娘家还有她的哥哥嫂嫂、侄儿侄女,更有她儿时的不少记忆,每每说到回娘家,她都会莫名地兴奋,总是充满着期待。结婚五十一年来,每年的正月初二,徐小芳都要回娘家看看,儿子们还小的时候,携夫带子一起去;儿子们大了,老两口结伴前往,从没间断。

  这一次,由于身体过于虚弱,李良开无法陪同妻子回娘家了。没了丈夫的陪伴,徐小芳没了回娘家的心情,表示要在家里陪着。李良开坚决表示反对,说每年都回娘家,今年也不能坏了规矩,徐小芳不仅自己要去,还要把儿子儿媳、孙儿孙女们都带去,全家人好不容易聚齐,一起去显得热闹。

  徐小芳急眼了:“都去?都去做啥子?都去了,哪个给你煮饭?要去他们去,我不去!”“看看,怎么又急眼了?”

  李良开笑了,“你个老太婆,怎么越老脾气越大了?别人可以不去,但你必须去。是回你的娘家,不是回别人的娘家。你不去,我那大舅佬倌还不骂死我? 这样吧,要不让大孙子留下?他会煮饭,我们爷孙俩指定饿不着。鹏程愿意不?愿意啊,那就这么定了。”李良开就此拍板,不容别人再发表意见。

  “你就霸道吧。”徐小芳无奈地叹了口气,“霸道了一辈子,想让你改,我看是指望不上了。去就去,你各人在家里莫后悔。”

  “我后悔啥子?在我大孙子在,我们想吃啥吃啥,想去哪去哪,没人管我们,安逸得很。”李良开哈哈大笑,催促妻子和儿孙们赶紧出发。

  当天晚饭前,徐小芳一行十四人回到唐家岩李家大院的老屋里。李良开很意外,问妻子怎么不在娘家住一晚,徐小芳随意回答了一句:“人太多,哥家住不下,我们就回来了。”

  吃过晚饭,二儿媳田梅偷偷地告诉公公:“妈妈担心你,在大舅家吃完午饭就要往回赶。她要走,我们自然也就跟着回来了。”

  “这个老婆子,真拿她没办法。”李良开笑了笑,“对了,你们几姊妹不回娘家看看?她们三个娘家离得近,就你远一些,不行让李远陪你坐飞机回去,把我孙子也带上,让他去给外公外婆拜年。今天才初二,时间还来得及。”

  “我们都商量好了,今年过年都不回娘家了。从今天开始,过年这几天,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陪您和妈妈。”田梅十分认真地回应公公。孩子们的心思,李良开自然懂得。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招呼田梅去把麻将桌支起起来,让大伙好好地玩一玩。

  多年来,李良开一直反感打麻将,认为那是不务正业。他不仅本人不玩,也不让徐小芳和四个儿子玩。包括过年的时候,别的人家男女老少齐上阵,一家人摆两三桌麻将,李良开家里从来看不到类似情形。

  后来,随着四个儿子先后成家,再回老家过年,李良开不再反对他们玩麻将,还让徐小芳去街上买了一副麻将牌,平时锁起来,过年时拿出来让儿子儿媳玩。心情好的时候,李良开还会上去摸几把。

  如今,李良开已经无法在麻将桌上久坐了。正月初二这天晚上,年轻人打麻将的时候,他躺在靠椅上静静地观看。期间,架不住大孙子李鹏程的极力邀请,李良开强打精神,和另外两个孙子玩了几把扑克。

  一直到正月初四晚上,李良开的精神状态都不错。

  初四这天晚饭后,李良开一个人躲进厕所,十多分钟还没出来。徐小芳守在外面,隐约听见一阵接一阵的呕吐声,感觉不对劲,便不顾不顾地闯了进去,发现丈夫正用手指抠嗓子眼,可什么了吐不出来,一阵阵地干呕。

  “老头子,你这是折腾啥?吃不下就别吃,硬往下吃,吃了再抠出来,你图个啥啊?”徐小芳心疼不已,忍不住大声责备丈夫。

  “你轻点声,让娃儿们听到不好。”李良开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图个啥?就图全家人开开心心地过完这个年。大过年的,要是我不吃东西,娃儿们哪还有心情吃?我遭点罪没啥,只要大家伙儿高兴就行了。老婆子,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活不了几天了,就是硬撑,我也要把这个年撑过去。对了,我吃完再吐这事,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要不他们会难受,晓得吗?”“我晓得,我晓得……”

  徐小芳拼命咬着嘴唇,不想让丈夫看到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你这个老头子,你都病成什么样了?怎么老是想着别人?”

  “莫哭了,莫哭了,没啥大不了的。”李良开伸手帮妻子擦了擦眼泪,“走,我们出去,我孙子还等我打扑克哩。”

  晚上十点多钟,正看四个儿媳打麻将哩,李良开突然陷入昏迷状态,怎么喊也喊不醒。李流赶紧连夜去把村卫生室的医生找来,又是输液,又是打急救针,凌晨一点多钟,李良开终于恢复了意识。当天夜里,徐小芳和儿子儿媳们都没敢睡觉,全都守在老屋里,生怕李良开再出什么意外。

  正月初五上午,李良开把四个儿子叫到床边,让他们分别去请几位村民,说是自己要当面向他们道歉,请他们原谅自己当初对他们的伤害。

  其实也说不上伤害,就是李良开当村主任那些年,在处理宅基地分配、物资分发等工作时,过于坚持原则,得罪了一些人,有的还说了狠话,与个别村民闹得很僵,很多年过去了,见面不打招呼,平时互不来往,俨然成了仇人。

  李良开得癌症的事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几位村民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全都应邀而至,并且无一例外地与李良开这位前村主任达成和解,明确表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彼此不再相互仇视和报怨。

  当天中午,在主人的盛情邀请下,几位村民和李良开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李良开还以茶代酒,再次说了抱歉和感谢的话。至此,李良开又了却了一桩心事。

  (九十三)

  正月初六早上,李良开再次把四个儿子叫到床前,商量自己死后的埋葬地点。

  尽管知道父亲很开明,但李良开对死亡毫不避讳的举动,还是让四个儿子深感意外。寻遍整个梓第村,包括附近的几个村子,活着的时候给自个儿选坟地,李良开即便不是第一人,恐怕一时半会也很难找出第二个来。

  李良开相中的埋葬地点,不是李氏先人长眠的团田祖坟,而是离团田较远的一块水田。那里背靠松林,左右各有一条小溪,放眼远望,视野相当开阔,还正对着远处的一座主峰,据说是个上好的风水宝地。但比较麻烦的是,这块水田并是李良开家的,甚至不是唐家岩李氏族人的,而是归属于袁春福的堂弟袁春寿。

  事不凑巧,袁春寿和李良开从小就是一对死敌,年轻时还打过架,这些年关系一直不融洽,一见面就热嘲冷讽地互相掐,谁也不服谁。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李良开并没有和袁春寿谈过这事。因为在他看来,凭两人的紧张关系,如果直接面对面去谈,肯定谈崩。

  李良开的意思,是让四个儿子选出一个代表,以晚辈的身份去和袁春寿商量。李长建议由二哥李远去,说他在部队是个副旅长,在兄弟四个中官最大,见识最多,口才也最好。李源却不同意,理由是二弟的脾气太暴躁,弄不好会和人家吵起来,急眼了还有可能动手。商量了好一阵子,最终确定由李源前去协商此事。

  大过年的,李源自然不能空手前往,带着两瓶诗仙太白酒,两斤红糖,两条红梅香烟,全是双份的,显示了足够的诚意。去之前,兄弟四个还商定,只要袁春寿同意,哪怕给他一笔钱,或者其他任何条件,都可以商量。

  事实证明,李良开的担心不无道理,袁春寿并没有给李源面子,没收李源送去的礼品,甚至连门都没让李源进。袁春寿摞下两句话:“李良开要埋在这儿也行,让他自个儿来求我。要不,这地儿谁也不给,我留给我自己,死后就埋在那里。”

  李源就这样被撵了回来。另外兄弟三人很生气,大骂袁春寿不是个东西。李良开却很淡定:“让我去求他,门都没有!这样,还有一个地方,就是柏树梁再往上走一点,咱们自家的地,我看那里也不错。先把我埋在那里,到时再给你们妈妈留个地方。你们愿找人看看风水也行,不愿找人看看也没关系,说白了就是个坟堆,没什么实际意义。你们还有别的意见吗?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说老汉,我就搞不明白了,您到处找地方,怎么就不考虑团田?那是咱们老李家的祖坟,高祖埋在那里,爷爷埋在那里,叔叔辈的也有人埋在那里,你又不是没有资格。”李远口直心快,把家人的疑惑说了出来。

  “我考虑团田干啥子?那是先人呆的地方,我去凑什么热闹?”李良开亮出自己的观点,“祖坟风水好,但不能都打破脑壳往里挤啊。都去,哪里埋得下?把先人们搅得不安宁,本身就不合适嘛。”

  接着,李良开讲了一个与祖坟有关的真人真事,以此佐证自己的观点。

  故事发生在离梓第村几十里外一个山村的林家大院,故事开始的时间则要追溯到二十世纪初。那一年冬天,带着和亡夫生育的遗腹女改嫁给林老二的当天,林家大院的当家人、刚过古稀的婆婆明确告诉时年二十岁的谷氏一条家规:如果生不出男丁,死后进不了林家祖坟。谷氏自恃年轻,又有一个据说一准能生儿子的肥臀,便没把婆婆的告诫放在心上,还在结婚当晚挑逗初婚的林老二:“你说,想让我给你生几个儿子?”

  不料命运弄人,接下来的十一年里,谷氏连续生了七个女儿,被左邻右舍戏称为“七仙女她妈”,有的干脆叫她“王母娘娘”。

  眼看林家其他五兄弟都有了儿子,有的一生就是四五个,林老二对谷氏的态度越来越差。手脚和嘴巴都不再利索的婆婆倒不公开表示自己的不满,只是一次又一次在谷氏面前唠叨:“老二媳妇,你得抓紧啊,要不怎么进祖坟?当孤魂野鬼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好在上天还算公平,三十三岁那年,谷氏终于生了一个八斤重的胖大小子。八十三岁的婆婆大笑三声,谁知一口气没上来,竟然乐死了。因为正在坐月子,谷氏没能亲自把婆婆送进祖坟。

  儿子满月那天,谷氏去祖坟祭奠婆婆,一边哭一边寻思:这里终于有我的一席之地了。

  林家的祖坟在一个小山坳里,后有凸起的山峦为靠背,两旁各有一条由高至低的小山梁,使得整个坟地像一把官椅,看起来很有气势。

  拜祭婆婆时,谷氏发现林家祖坟的空地已经不多了。她大致算了算,到林老二他们这一代,六兄弟加上六妯娌,至少有一个人不能埋在这里。

  谷氏担心的问题,林家人都意识到了。婆婆在世时也提到过这个问题,最后全家人达成共识:除了林氏男人,林家媳妇只要生过儿子,谁先死谁先进祖坟,并按照男左女右老规矩依次排列。

  谷氏琢磨着,自己是林家的二儿媳妇,后面还有四个妯娌,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是最后去世的那一个。也就是说,从打生了儿子,谷氏不再担心能不能进祖坟这个曾经让她寝食难安的问题。尤其是发现自己身子骨因生孩子太多而日渐虚弱的时候,谷氏的心里就更有底了。

  转眼,五十年过去了,年过八旬的谷氏从清朝走到民国,再走进新中国,当上了曾祖母。期间,她先后把林家六兄弟和四个个妯娌送进了祖坟,只留下比她大五岁的大嫂。大嫂的身体一直很硬朗,自信能活过一百岁。每当大嫂憧憬成为百岁老人的幸福时刻时,一心想占有祖坟最后一个位置的谷氏暗自得意,充满了幸福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飞来横祸。谷氏过完八十三周岁生日的第二天,八十八岁的大嫂突然中风了,脑部大量出血,被紧急送往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听说大嫂生命垂危,看到大房的后人们开始提前张罗寿衣、棺材等后事,谷氏的心里长了草,甚至有些惊惶失措起来。

  话说这天早上,儿媳妇哭哭啼啼地跑进谷氏卧室,准备把大妈在医院去世的消息告诉婆婆时,却发现谷氏用一根套在床头的麻绳勒紧脖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谷氏原本想死在大嫂的前头,抢先占有祖坟的最后一个位置,不料却与大嫂差不多死在了同一时刻。

  为了争抢祖坟的最后一个位置,大房和二房的后人们闹翻了天,甚至还大打出手,最后不得不请族长出面,协商解决的具体办法。协商了半天,大房和二房的后人各不相让,都坚称自家的老人先咽气。其他各房的后人都来相劝,结果无济于事。

  最后,族长提出一个折衷方案:两位老人都不往祖坟里埋,并且从此林家祖坟再也不准埋其他任何人。

  方案通过后,谷氏的儿子和七个女儿全都哭开了:妈妈,您死得好冤啊!听二房的后人如此哭诉,大房的后人又不干了:自己吊死的,喊什么冤?害得我家老太太进不了祖坟,还好意思喊冤?一场家族冲突就此展开。从此,林家大院的大房、二房的后人们成了冤家,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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