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羽灵也似乎明白了什么,眼望着师父三姑怔怔出神,向她求证。
三姑闭目不答,显是不愿当众直承,可越是逃避越发显得心虚。
莫少言听得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子自称是自己生母,且极力劝阻自己和花如影的婚事,一浪未平,一波又起,实难接受,不觉起身大怒道:“滚,你们统统给我滚,有什么仇什么怨,回自己家解决去。我自小便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也不需要你们这样的父母……”
他虽是破口大骂,然声音中悲多过于怒,本是一城之主,生活的一帆风顺,王管家便如父如母,又何需这对自己生命都不曾负过任何责任的亲生父母呢?
只是给了他这副躯体,在伦常理德上便要绝对臣服,全然不管身体中的那个魂是否也认可这样的父母?
稍有违拗便要为世人冠以不孝之子的名头,是以莫少言纵然百般不愿,也不得违抗父命,昧着良心,将花如影给娶了。
云游时常在想这么一个问题,即是父母知道我是我才选择将我生下来,才有了我么?
显然他们并不在意生下来的是谁,更无从选择谁成为他们的孩子,我不过是他们随机的产物,并非是他们选择了我成为他们的孩子,相反而是我选择了他们成为我的父母。
这么看来,人在出生之前便应该是看过自己一生的经历,我之所以还会以这样一个我的身份来到人间。
不论生而贫困,还是生而辉煌,那必然是有原因,亦或是带着任务而来的。
故而我们不应该去抱怨我们的父母如何不称职,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或许这就是我们在人间一道必须要过的关卡。
等我们明白了,悟开了,人生的境界又是大大不同了。
只是这种人生历练对于莫少言来说确是太过痛苦和难以接受,享尽荣华富贵,陡然遇此情势,也难免会情绪失控。
莫子枫依然呆而不语,“快书语”忍不住便想脱口说:“弟弟,她是我们母亲,不得无礼。”
但终于还是忍住,只拉了拉他衣角,想要安抚几句。
风小白见此状,自知愧对他们,虽说身不由己,但也确未尽到人母之责,只微感痛心,眼泪默默滚落下来。
三姑心下欢畅,纵声大笑,蓦地里余光瞥到了在门后躲躲闪闪的红衣女子,定神一看,更是乐不可支,朗声笑道:“哈哈哈……报应啊报应,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兄妹乱伦成婚,腹有孽种,哈哈哈……金兰帮可真是禽兽不如的天下第一帮……哈哈哈……痛快……痛快……”
群雄顺着三姑望去的方向一看,但见门边的女子凤冠霞帔,体态微胖,容色绝美,正是今日新娘花如影。
看她样子极是惶恐不安,明眼人一瞧,便知她有了身孕,无怪花如影一直躲着不出,原来真是造下了大孽,这一下金兰帮的脸可算是丢尽了。
许多丐帮弟子垂首摇头,以示无脸见人,金兰帮的弟子面面相觑,大为惊异。
其余各派弟子小声嘀咕,掩口偷笑,有的则起哄叫好,幸灾乐祸。
云游呆若木鸡,不敢相信眼前一切是真,却听莫少言大叫道:“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是……是那淫贼小张仪……对,是那淫贼小张仪的孽种,是小张仪……”
云游听了更是如五雷轰顶,想他早知了如影姑娘有了孩子,难怪见他一副被人所迫的模样,可既已做出此事,又怎要推之于自己头上?
虽说是他自己在不知花如影身世时所造的孽,但当着众人之面,换作任何人都是接受不了,是以才会推诿到小张仪身上,这样也会在面子上好看许多。
清羽灵听后也惊得呆了,顷刻间石破天惊的奇闻接踵而至,让她无所适从。
师父竟是自己母亲?这老白脸却是自己父亲?小猴子居然和如影姑娘有了孩子?
她呆立一边,想起花如影被困密室内时常恶心呕吐,当时还道她是吃不惯毒物的缘故,现下想来,她和小猴子在自己前去金兰府之前已是孤男寡女的处在了一起。
想到此节,一加印证,登时崩溃,泪眼朦胧的望向云游。
云游百口莫辩,心有感知,回望着清羽灵不住摇头否认。
三姑笑声不绝,好似这是她生平从未有过的快事。
她的快事却是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人真是这么贱的动物么?
自己吃着粗茶淡饭,住着茅草破屋,可左邻右舍皆是如此,便不觉得苦,然看到他人哪天日子好了起来,便会觉得自己苦不堪言。
他们的生活如故,改变的只是那颗争强好胜的心,心念一动是生痛苦。
可笑的是人们还总将这种好胜之心美其名曰是努力奋斗。
他们所努力的无非是改变自己贫穷的物质,一个人的财富并不在于物质上的丰盛,而是精神上的富足。
精神富足者,他本自拥有,只有精神上的匮乏者才会忙碌外求,疲于奔命。
很多时候,人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物质,这个物质世界从来不缺的就是物质。
只有当人们重视起信念和精神的力量时,才能彻底摆脱人的动物属性,寻回先天所拥有的神性。
风小白转头瞪视着三姑冷笑道:“老贼尼,别高兴的太早,你也早晚会得应有报应,为自己子女所害,那种滋味也痛快不到哪去。”
说着又向南山和清羽灵看了一眼,三姑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南山已勃然大怒,倏地出掌,“啪”的一声便击在风小白的脑门上。
出手之快,和掌毙溪辞如出一辙。
只见风小白额头冒出鲜血,兀自嘴角含笑的徐徐栽倒在地。
南山怒喝一声:“妖言惑众,坏我师门清誉,这才是你应有之报。”
群雄惊咦一声,大出意外,快书语再也无法伪装下去,失声大哭道:“娘……”
纵身提掌,莫少言亦是悲愤不已,姐弟二人同时向南山进逼。
南山瞥了“快书语”一眼,本是对她惊惧,当下听其唤这妖女为娘时,顿时明了,左手折扇一扬,在空中转了一圈。
二人掌力到时,南山以扇一点,一股劲力便将二人一齐荡了开去,扑摔在地。
肃青山柳回舟等人骇然相顾,均想这南山何时有了如此高深的功夫?
不由得对他大起戒心,想这盟主之争,又添了劲敌。
南山初与莫少言放对时并未如何使力,现下以一敌二反而杀机暗起,大踏三步,向着“快书语”点戳过去。
这一戳竟是直取她心口膻中要穴,劲贯扇端,急欲灭口。
眼见情势危机,云游正欲出手,然听“波”的一声,南山虎口巨震,手臂一麻,折扇脱手,一名黄袍僧人手提一口金头镂空禅杖,僧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挡在“快书语”身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还是晚来一步,却又是刚刚好。”
南山一凛,忙回礼道:“师……师父……”
来人正是那南隐寺的空悟禅师。
他得知消息后,左思右想,要不要介入此事,心下想到盟主牧远之死,深以为憾,是以姗姗来迟,然见地上已有尸体,猜想是晚了一步,却又及时救下了“快书语”,便有了刚刚好一说。
空悟禅师合十道:“幕少侠,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不必再以师徒相称,今后好自为之。”
南山碰了壁,一脸沮丧,回转身子,不再多言。
空悟禅师转向莫子枫拜道:“莫老城主,近来可好?”
莫子枫容貌不改当年,自易为人识出,他接连瞧着溪辞风小白丧命,又被三姑扯出自己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情绪失控,不愿承认那个便是自己,又听得自己儿子和女儿乱伦生子,怎会不发狂?
一声清啸,莫子枫冲开了手脚穴道,霍地站起,哈哈大笑道:“莫老城主,莫老城主,谁是莫老城主?是他害死了小白,是他害死了溪辞姑娘,老贼,你说过和她们同生共死的,拿命来……”
双臂一震,袖中激射出两道白烟,怒发冲冠,长发被真气鼓荡飞起。
空悟禅师亦被这劲风吹得迷了双眼,脚步不住倒退,使了千斤坠的下盘功夫,方始站定。
莫子枫倏地出掌一拍,丈外的板桌立时裂开,群雄四散,但听他大吼连连,霍霍有声:“兄妹苟合,天理不容,罪魁祸首,莫老城主……”
吼罢,纵身跃进马刀帮弟子中,一手提了一个,喝问道:“莫老城主是谁?谁又是莫老城主?”
那两名弟子如是被雄鹰利爪提起的小鸡一样,双足凌空乱蹬,惊恐道:“我……我不知道……”
莫子枫一怒,双臂向外一送,那两人“砰砰”两声,直撞在院墙上,头骨碎裂,登时毙命。
马刀帮的苏客一愣,心中一万句“你妈的”奔腾而过。
众人看他下次毒手,纷纷惊呼道:“他疯了……失心疯了……”
莫子枫忽而又转向丐帮阵中,提起一名丐帮弟子的衣襟怒问道:“莫老城主是不是你?谁才是莫老城主?”
云游生恐他一怒之下又将这两人也毙了,百忙中见到地上长长的人影,手一指,大叫道:“在那,在那,那黑黑的,贴在地面上的便是莫老城主。他练就了伏地神功,前辈千万要小心。”
莫子枫一怔,双手一松,两名丐帮弟子死里逃生,急向后退开。
他呆望了望,忽地举掌便向自己的影子击去,一掌未至,二掌迭发,三掌跟到。
只听“砰砰”声乱响,地面的沙石扬起,漫天飞舞。
莫子枫越打越狂躁,旁人四下躲闪,云游怕他伤及无辜,信手一指,叫道:“前辈,那莫老城主使的是伏地神功,你这样伤不了他,源头在那上面的亮光,你只消将那亮光打灭,他便会消失。”
云游所指的正是头顶的大太阳,莫子枫神志失常,哪里想这许多,双足一点,便向东追去,一面追,一面朝天发掌,大吼道:“莫老贼,哪里逃……”
他轻轻一跃已到数丈外,可哪里够得着太阳,再一跃已出了府院,继续朝东面发足追去,渐渐人远声息。
云游蓦地想到了夸父逐日,料来这疯子功夫再如何高明,也始终高不过天。
经过他的不懈努力,天终会被他给打黑下来,所以那些说人定胜天的人,和这疯子无异。
快书语眼见莫子枫向东急纵而去,立时跟上,三姑心念一动,向前踏了一步,又忙收了回来。
云游想这疯子在秘道所言虽是相差无几,然其中意义大变。
世人言于利己,总不会说于己不利之言,但心是不会说谎的,他若不是于心有愧,又何以至此疯癫下场。
其实倒不是莫子枫有意相欺,实则是他内心深处一直是这样自我认为的。
此刻被唤醒曾经的罪孽,不能面对接受这样的自己,彻底失狂。
不论他是真疯,还是假以疯癫之名来逃避现实,这一次在世人心中都已死去,徒留了一具躯体,真疯假疯,又何足道哉?
莫少言心下恚怒,扫了三姑一眼,又即发掌向南山攻去。
这一掌带着满腔怨恨,凌厉已极,纵是自知不敌,也要殊死一拼。
不料一掌拍去,竟结结实实的打在了空悟禅师身上,莫少言吃了一惊,大怒道:“老秃驴,你有意回护这恶贼,那便怪我不得。”
掌中内力一吐,空悟禅师“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但仍勉力站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冤冤相报何时了。莫少城主,你们父母的恩恩怨怨便于此作结。
老衲做个和事佬,望还有三分薄面。”
莫少言见他甘受一掌,并不回手,颇有大德高僧的风范,心头一软,可父母大仇怎能这般轻易放下?
当即撤掌回礼道:“大师慈悲,但天底下并非人人都如大师这样心地善良,这仇还是要报的。”
空悟禅师点头道:“嗯,人早死晚死终究都是要死的。你杀了他不过是让他少活几年而已,于你来说这又种下来一个恶因,普陀山弟子再次寻仇上门,可不见得有什么好。”
莫少言忿忿不平说:“那我便活该让他们这般折辱么?为何你不劝他们放下仇恨?于我又公平么?”
空悟禅师淡淡点头道:“总要有一方先放下,先放下的也不是吃亏,放过他人便是放过自己。因果自有其报,又何劳莫少城主动手,徒添罪业。”
三姑南山莫少言等人尽皆一愕,却听空悟禅师合十念道:“色不亦空,空不亦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堤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有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莫少言一呆,似懂非懂,喃喃道:“大师说什么都是空的假的,那我父母被害也是假的?这世界到底什么才是真?涅槃又有什么好?”
云游一直觉得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要在虚妄的世界里活得自在,便应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