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某年春,长安。
曲江池畔,碧波粼粼,映照着两岸如云的杏花,绯红粉白,烂漫如霞。杏园之内,更是冠盖云集,笙歌鼎沸。今日是新科进士的曲江关宴,帝国最璀璨的年轻才俊们汇聚于此,享受着金榜题名后最恣意的荣光。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花香以及少年们飞扬的意气。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宴席上首那位青衫学子。
他便是许南知,今科皇帝钦点的状元郎。
许南知不过弱冠之年,面容俊朗,眉眼间自有书卷清气,却又比寻常书生多了一份清贵从容。他端坐席间,姿态优雅,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听着周遭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目光偶尔掠过池面掠过的水鸟,以及远处巍峨连绵的大明宫阙。
“诸公,”主持宴席的礼部侍郎含笑举杯,“今日曲江流饮,岂可无诗?不若就行‘流觞曲水’之令,杯停谁处,便赋诗一首,以助雅兴,如何?”
满座轰然叫好。自有侍从将注满美酒的羽觞放入上游溪流,那羽觞顺着蜿蜒水流,晃晃悠悠,在众人既期待又紧张的目光中,竟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许南知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许南知从容执起羽觞,并未立即饮下,而是抬眼望向满园春色,略一沉吟。阳光透过杏花间隙,在他青衫上投下斑驳光影。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泥土、花香与酒气的,独属于长安盛世的蓬勃气息,让他胸中豪情翻涌。
他朗声开口,声如玉磬,清越悠扬:
“其一:
曲江春色晓来浓,杏苑仙郎宴罢同。
柳拂金堤环御气,花明玉殿映宸聪。
星回斗柄垂文藻,云卷虬髯识圣容。
共沐恩波歌既醉,紫霞深处驻游龙。”
诗句一出,满场先是静默,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好一个‘柳拂金堤环御气,花明玉殿映宸聪’!状元气魄,直抒胸臆!” “末句‘紫霞深处驻游龙’,更是寓意深远,感念天恩啊!”
羽觞再次流转,几轮过后,竟又一次停在许南知面前。众人讶然,随即兴致更高。
许南知面不改色,再次吟诵:
“其二:
紫陌鸡鸣晓色寒,银鞍白马度金銮。
心随玉漏频催箭,身逐星郎早挂冠。
鳷鹊楼前云霭霭,凤凰池上水漫漫。
仙家岁月真堪乐,何必沧洲学钓磻?”
这一首,更见其心志。不仅文采斐然,更流露出致身通显、辅弼君王的迫切与自信,将那隐逸之趣视为末节。喝彩声愈烈。
当羽觞第三次不可思议地停在许南知面前时,整个杏园都安静了下来。事不过三,这已非巧合,更像是天意。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想看这位年轻的状元郎,才思究竟能高到何种地步。
许南知自己也微微动容。他端起酒杯,这一次,目光掠过那些或欣赏、或嫉妒、或探究的面孔,望向更远处,那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宫城。他想起寒窗苦读的十年,想起家族荣光的期许,想起昨日陛见时,御座上那道威严而审视的目光。
他缓缓饮尽杯中酒,将羽觞轻轻放回水中,然后,用一种更加沉静,却仿佛能穿透喧嚣的声音,吟出了第三首:
“其三:
玉漏声残禁籞空,九天阊阖启春风。
龙衔火树千重焰,鸡踏莲花万岁宫。
仙伎笙歌喧紫府,都人车马拥青骢。
小臣何幸沾恩泽,愿献华封祝九重。”
第三首诗,格局再阔。不再局限于个人情怀,而是描绘出一幅帝国昌盛、万民同乐的恢弘画卷,并将自身定位为沐浴恩泽、祈祝圣寿的“小臣”,谦卑中透着无比的忠诚与归属感。
三首诗,由景入情,由个人抱负升至家国天下,层层递进,才思之敏捷,气度之恢弘,令人叹为观止。
“好!好!好!” 连道三声好,来自园门处。只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白无须的内侍含笑走来,身后跟着几名小黄门。
“陛下闻新科状元许南知于杏园宴上,七步成诗,连赋三章,龙心大悦!特赐御酒三杯,金花一对,以示嘉奖!”
内侍尖细却清晰的声音传遍杏园,瞬间点燃了最后的高潮。羡慕、惊叹、恭贺之声如潮水般将许南知淹没。
许南知躬身谢恩,接过那金盘托着的御酒,一饮而尽。甘醇烈酒入喉,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流,涌向四肢百骸。他的脸颊微微泛红,胸中那团名为“前途无量”的火焰,燃烧得从未如此炽烈。
宴席终散,曲江池恢复了宁静。许南知独立于杏园高处的亭阁之中,凭栏远眺。暮色四合,长安城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如同地上星河,与天际疏星交相辉映。
春风拂面,带着杏花的甜香。他闭上眼,感受着这极致繁华所带来的微微眩晕。脑海中回荡着皇帝的赏识,同侪的赞誉,以及那看似触手可及的、光辉灿烂的未来。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他低声吟哦着杜甫的诗句,嘴角扬起一个意气风发的弧度。此刻的他,站在了命运的巅峰,脚下是整个盛唐的锦绣河山,眼中是万里无云的坦荡前程。
他还不知道,这极致的喧闹与荣光,不过是命运奏响的一曲高昂序章,紧随其后的,将是急转直下的、破碎一切的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