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被装”往事
知道部队“被装”啥意思,时间已来到军校的第二年。春节过后好容易来一个晴天,队里通知晒被子、晒垫被,很多人都没执行,我是只晒被子没晒垫被。区队长在晒衣场上小转一圈,蹭蹭蹭上楼左拐直接进我们班,把我们几个懒虫的垫被一条条掀开。大家伸着脖子一看,都吓了一大跳,我们一直这么睡着的垫被底下,竟然都湿乎乎地发霉了,一副再过一天就要烂掉的样子。
看看区队长火叽叽的样子,我快速地猜测他得骂我们执行指示指令不坚决,骂我们性情懒惰,骂我们不讲究卫生。你猜怎么着,这回他批的是我们不爱护装备:说的是被子垫被,还有你们身上的军装军帽军鞋,不是你们的私有财产,都是战士的装备,他们有个名称叫被服装备,简称被装,要象爱护武器一样爱护你们的被装。
这么一上纲上线的,大伙赶紧纠正就是了。暗地里紧张无比的是我和康同学。原来,我们两个是正副机枪手,每次搞战术我们都轮着扛那把老掉牙了的五六式轻机枪。因为怕硌肩膀,我们俩就耍个小聪明,从各自垫被掏出一团棉花,缝了一个扛枪用的肩垫,所以两个人的垫被都很明显地瘪了一个角,幸亏区队长没发现,这可得按破坏装备论处啊。
一般应征青年确定入伍,是穿着一身不带领章帽徽的绿军装步入军营的。而我的装束是,一条宽肩背心、一件所谓洋装短裤、一双人字拖,一个老母亲特地买的上书为人民服务的挎包,里面一件换洗衣服都没有。到学校第一天,队里一个集合,上到二楼宿舍,只见堆得老高满满的一床军用被服。我竟一时傻眼,还问了班长一句,这,都是我的?班长笑着说,愣啥呀,全是你的。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一堆被服,说是我的,好像也不全属于我。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醒来,而且一直没有再睡着。在家里听说部队就好紧张快这一口,我就在床上琢磨着一会儿起床说什么也要弄个第一。只听哨声一响,一个咕噜滚转起身,按刚刚臆想了好多遍的程序,把衣服穿好帽子戴好鞋子穿好,然后转身把被子三折叠后卷起,如释重负地放在床头。不曾想这头功没抢成,却引来哄堂大笑,因为此时所有人都把被子平铺开,等着班长给我们上军旅第一课叠被子。至今我仍不明白,全班十一个学员除了我,他们都早就知道解放军起床必须叠“方块被”?
而这恰恰预示了,我苦逼的被子和被子的苦逼,因为在需要叠被子的那么几年里,我就一直没叠好过,也没少挨过批。今日贵为将军的林同学当时就没有他不会的,包括叠被子,自然也被派来给我开小灶,但终是无功而返。那时的军裤特别宽大,有“裤腿大得象麻袋”的槽点,林同学就在上面悄悄做过瘦身,给我们做军队被装科普的区队长也装作没看见。我在暗中羡慕之余更不敢有样学样,因为我知道至少我的被子叠不过人家。
都说解放军的被子“不分里和外”,除了正面盖、反面盖外,其实还有一个含义,就是里里外外都张扬,俨然官兵的第二张脸。外界去部队参观内务,肯定围着士兵宿舍的“方块被”转;而部队外出训练,还是针对“背包”一个劲儿的折腾。那时候还没有背囊一说,背包就一个框,啥都往里装,最多包块塑料布,还必须是透明的。我们到漳州下部队实习正逢冬季,垫被、毛毯、衣服整个打进背包,重达四十多斤的一大坨还得三横两竖讲究统一好看,不折腾个死去活来那老长的背包带根本不够用,比杀头猪还累。
既然是装备,这洗涮涮的事也会瞬间严肃得让人难堪。穿上军装独立生活后忽然冒出一个问题,我这衣服以前都是几天洗一次的?因为这事儿从前全听母亲的就没留意过。但又不好多问,于是我就暗中盯着一位看上去老成一些的李同学,他换洗我就跟着换洗。即使这样也不免翻车,这李同学也是福建沿海地区来的,不知道南昌这地儿的天。到军校那一年的冬天又特别冷,我跟着他把没怎么拧干的衣服挂在洗脸间,因为总没太阳,一挂好几天。直到有一天,我的军裤不知怎么就掉了下来砸到水泥地板,居然折断了一个裤脚,因为挂着的军衣全结成冰了。这事我一直捂着,后来知道就这么捂着的不止我一个。
丢了被服咋办?不一定会明说你丢失装备,但肯定首先怀疑你把被服送人或有意隐藏,以骗取新的被服,妥妥的有罪推定。集体生活被服收错拿错不会有事,大件小件都写着名字做着记号呢,但还是会有丢失。我们班的刘同学入校第一年就丢了上衣,至少半年时间里没得换洗的,后来不知从哪儿弄了件正好合身的旧上衣,还让他交了14元钱,说是带有罚款性质。要知道那时的学员津贴费才8元钱。
正当我在为刘同学的事嘘嘘时,我自己摊上事,把雨衣给丢了,连同一个军用挎包。一个挎包装一件雨衣正正好,那天我就这么背着它乘车到蛟桥,课目是地图精确定点作业,我连定几个点都是优秀,得意忘形不打紧,竟把这个装雨衣的挎包给丢了。这下把我给彻底整苦了,只要是雨天外出,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找人借雨衣,找值日员借找厨房值班员借,借的最多的还是队里的文书洪同学。后来我对洪同学始终礼敬三分,除了他放着考上的军校不上、放着到手的县官不当,一个个劲华丽转身难以望其项背外,主要还是跟那些日子里他不厌其烦借我雨衣的经历有关。
足有大半年时间,天上的阴雨场场都在我的心里打上阴影。不是队里没向上反映,而是有个赔偿问题卡在那儿。就是说我没法证明这雨衣是否暗中送人,得先赔偿后补购。事情的转机居然跟一次认购国库劵活动有关。那是八十年代第一个文明礼貌月,我响应队里号召买了5元国库劵,但没几天队里就发难了。教导员晚饭前训话,人家七队家底厚,拿出1000元,我们队里穷只拿出500元,这个缺口还得大家再多掏一点去补。还说有的班一买就是300多元,有的同学一买就是60元,而有的班才买170元,有的同学才买5元。
这也太精准太戳心了,说的就是我们班就是我啊,果然区队长都来做我的工作了。我赶紧猛倒苦水,说还得积攒些钱买雨衣呢,连罚带买的没几十元下不来。区队长不慌不忙的,先说国库劵三月认购得七月才交的款不用紧张,关键是爽快地答应一定帮我解决雨衣问题,想法跟队里说说看能不能免除我丢失雨衣的罚款。我一阵感动,马上答应再加5元钱认购。没多久,我的新雨衣到手,只花了20元钱,罚款全免。这扎心问题的解决应该跟部队关于被装丢失补购补发政策的调整有巧合,但区队长的情我还是很愿意领的。
这事如今说起来怪怪的,但别忘了八十年代初国家还很穷。那时全社会物资匮乏,军用品绝对现象级存在。街上确实流行绿军装,但多为赝品。偶尔飘过正宗的,都很吸引眼球,那颜色、那领子、那扣子,特别是那腰身,那才叫辨识度。那时你在训练场上经常可以看到满是补丁的军装,因为每个兵都会这么省着,说什么也要攒一套崭新的军装,在退伍带回家,而且在很长时间里充当他的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