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座老房子,我记忆里最多的还是一些小时候的画面,随着年龄一点点的增长,它在我脑海里留存下来的东西反而愈发的稀少了。难以理解怎么会有如此的变化,更是随着那个惦念的人远去,所能记得的时光更少了。
我不知晓所有的人是否都与我这般,对于儿时的记忆尤其的深刻,长大了,一些本该记住的人和事却慢慢的淡忘了,成了好长一段的空白。是否可以理解为年幼时的我们对于未知是懵懂的,所过的日子也不过是暂时的伤心难过,长久的愉悦快乐。长大了,快乐的时光匆匆远去,长久的麻木和彷徨却共生共存。
就像是一个盒子从一开始存放,我们都是可以如数家珍,况况而谈的,可随着放入的东西慢慢的堆积,眼看着快要储存满了的时候,竟一时难以说出某些东西曾经给予过的美好,这个时候的决定往往是将它们重新拿出,归类于可以遗忘或是掩藏的盒子里。
这座老房子原本是我家老奶奶的居所,它就在我家西南角儿的位置。两家相距很近,小的时候我和妹妹经常去老奶奶家里玩,那个时候的老房子虽然破旧但大体还是完好的。
黄泥和着麦秆堆砌筑成的墙体压在寥寥几行的红砖铺成的地基上,房子的四角和中间位置都有砖砌的柱子,将泥巴墙首尾连接在一起。房椽子上面铺着厚厚的由高粱杆编成的席子,席子上面又覆上了一层干土,最后再用青瓦相掩着码齐,一座简陋的泥巴房子就这样建成了。
在我的印象里老奶奶就和她的那座房子一样老迈,矮小佝偻的身子,稀疏枯白的头发攒成了一个小小的发髻,满是皱纹的脸上几个褐色斑点是那样的显眼。一身洗的发白的对襟衣衫,一双缠过足的脚上穿着老旧的布鞋,耄耋之年的老奶奶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脚步略显的蹒跚。
父亲和叔叔他们不忍心让老奶奶独自一人在这老屋里生活,商量着将她接回家里轮流照料,只不过都被被老奶奶拒绝了。她总是说:“我还能动呢,不用你们养着,我自己还能做饭,想吃点什么自己做着也方便些。”父亲他们拗不过老奶奶只好作罢,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想着先给她送去一点。
小的时候,我和妹妹每次去到老奶奶家里,都能看见她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好友一起打牌,一起聊天。对于打牌这项娱乐我觉得对于上了年纪的她们来说是困难的,眼神不好的她们总是拿着长牌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好不容易决定了,颤颤巍巍的双手又好似不听了使唤,费尽辛苦终于是落牌了,还不忘大声的唱牌,提醒她们做好应对。出错了牌再悔牌是常有的事,看着她们缓慢但又较真的样子,惹得我和妹妹总是笑个不停。
有个喜好抽烟的老奶奶,打到开心的时候就会将手里的烟卷塞到我的嘴里,说是让我也尝尝这烟草的滋味。我猛吸一口,一股烟草特有的辛辣直冲脑门,呛的我满脸通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惹得她们哈哈大笑。
等到打牌的人慢慢散场了,老奶奶就会叫住我和妹妹,说是要给我们拿点好吃的。老奶奶颤颤巍巍的走进屋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拿出了一包饼干递到我们的面前,我和妹妹看着满是油渍纸包,心里充满了抗拒,伸出去的小手也快速的缩了回来,老奶奶不由分说的将饼干塞到我的怀里,就挥挥手将我们打发走了。
看着怀里的饼干,我和妹妹不知所措的站着,不舍得丢弃,又难以咽下。只能一路小跑拿回家里,到家之后免不了父亲的一顿训斥:“怎么又拿你们老奶奶的东西?”我们委屈巴巴的说:“是老奶奶给我们的,我们没吃。”“怎么嫌弃你们老奶奶脏啊!这可是她不舍得吃,专门留给你们的。”父亲一边生气的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纸包打开,看着完好的包装袋里整齐摆放的饼干,捏起一块放入嘴里津津有味的咀嚼着,看父亲吃的那么香甜我和妹妹忍不住各自拿起了一块,尝试着咬了一小口,入口的酥脆和香甜让我们陶醉,不自觉地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现在想起,心里还是充满了后悔,难以想象在那样炎热的天气里,老奶奶是怎样将那些吃食保存的那样好。也许她早已知晓自己已不如年轻那会儿爱干净,怕孩子们嫌弃早早地就做好了防备。亲人对于我们总是有一份特殊的包容,不恼怒于我们的任性,不气愤于我们的嫌弃。而我们自己总是在不觉间就将这份包容遗弃了,一次又一次的令她们伤心而又不自省。
记得有一年的夏天,西瓜刚刚上市还没有特别的泛滥,只有几个零星的小贩在走街串巷的叫卖。价格比较于平常要贵一点,父亲也不舍得多买,只买了两个想要让我们尝尝鲜。父亲拿出一个切开,翠绿的瓜皮中间那红红的果肉特别的惹眼,眼巴巴的看着父亲将西瓜分为两半,递给我较大的那个让我给老奶奶送去。看着桌子上的西瓜,我偷偷的咽了下口水百般无奈之下,抱起西瓜快速的跑了出去。
出了院门看着怀里的西瓜,圆滑、整齐的切口处溢出的汁水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我一时没能忍住,用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入口的清香,甘甜让人沉醉,鬼使神差的咬了一口,一边吃还一边安慰自己:“老奶奶肯定吃不了这么大个西瓜,我先替她吃一点。”不知不觉的这半个西瓜就被我啃得面目全非了。
父亲看我迟迟没有归家,纳闷之下就出门来寻我,刚好看到我蹲在墙角儿大口大口的吃着,满是汁水的脸上还挂着几颗黝黑的瓜子,父亲“噗呲”一声乐了,揪起我的耳朵将我提起,笑骂着说:“好小子,我让你去给老奶奶送的西瓜,全让你偷吃完啦!”我自是知晓无法反驳,也就跟着傻乐了起来。父亲回家又将另一个西瓜切开,他怕我再次偷吃,拉着我一起到了老奶奶的家里,父亲将我偷吃的事跟她说起,老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硬拉着又切下一块让我带走。
我们无法抵过岁月匆匆,就像我们无法阻隔细雨蒙蒙,转瞬的时光催促着我们成长,转瞬的时光也催促着那些惦念的人老去。
我和妹妹去老房子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每次去的时候远远的就能看到老奶奶独自一个人坐在门口,瘦小佝偻的身子嵌在她那把大大的椅子里。这些年与老奶奶交好的老友或是离世或是被儿女接走,一座破旧的老房子里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这样静静的坐着。
落日的余晖,透过结了蛛网的窗户落在沉沉睡着的老奶奶身上,她的装扮一如往日,只是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在她的身旁站住,似有察觉的老奶奶,慢慢睁开了睡眼惺忪的眼睛,待看清楚是我和妹妹的时候,她欣喜的拉着我们的手说:“乖孩子,是你们来啦!快坐,快坐,我去给你们拿好吃的。”说完不等我们拒绝,就颤颤巍巍的起身,踱步到里屋从床头的大柜子里拿出了两包包装完好的饼干。
我们赶忙起身去搀扶她,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老奶奶将饼干递给我们,催促着我们打开,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我们不忍拒绝,轻轻的将包装袋撕开,我取出一块饼干想要递到老奶奶的手里,她却摆摆手说道:“我的牙咬不动啦,孩子你们快吃,快吃。”
取出一块饼干放入嘴里慢慢的咀嚼着,由于存放的时间太长,饼干稍微有点发软,但是滋味还是好的。
默默地观察着老奶奶的这座房子,黄土堆砌而成的墙体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随着时间的侵蚀,那些灰渍和着泥土慢慢的脱落,脱落成一个个小小的土包。房顶有水滴落的地方,竟然长出了一簇青苔。
我们多次劝她离开这座老房子跟我们一起生活,但是都被老奶奶拒绝了,她总是说:“我年纪大了,不爱干净,去了也是给你们添麻烦。再说,这个房子啊,我住了几十年了都习惯了。”最后老奶奶依旧陪着她的老房子,只不过一日三餐皆由我们几家轮流照料。
当最后一抹余晖落下,看着老奶奶的身影在这黑暗里,愈发显得朦胧。我们起身与老奶奶告别,走到院子里看着已经亮起了橘黄色灯光的老房子,看着老奶奶摸索着向里屋走去,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也许岁月就是这样在你我最柔软的心底,留下一道永远也抹不去的影子,待我们再次走到那个地方,会不自觉地涌出无尽的思念。
老奶奶在过完百岁生日之后不久就离世了,再也见不到那个独自坐在老屋门口瘦小佝偻的身影。这座老房子就这样彻底空闲了起来,每次回到家里我都会去那座老房子看看,惦念的人已经离去,老屋空闲了,没有了昔日里的袅袅炊烟,它破旧的更快了,两侧的土墙再也难以抵过岁月的侵蚀倒下了,满屋的狼藉。
无言更胜愁怅,轻轻的抚摸着粗糙的泥巴墙体,想要再次翻起过往的记忆,它一如当初那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用静默、淡然的目光看着一季一季的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