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是个内向的女孩。
汤汤五岁的时候,她妈妈就过世了。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并不能完全懂得死亡的意义。只知道突然从某一天开始,再也没叫过妈妈。只记得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家里的亲戚悉数到席,他们里里外外忙前忙后,没有人顾得上她,连平时向来亲近的大伯经过她的身旁,也只会用她看不懂的眼神凝视她,再用右手摸了摸她几天未梳洗凌乱的头,抿住的嘴角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丝轻轻的叹息。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大伯的眼神里流露的是同情和无奈。
日子忽然在她五岁这年开始慢了下来,在其他小伙伴都无忧无虑,满是天真可爱的年纪,她过早的开始接触到人情世故,过早的便开始与这个纷乱的世界抗争。
她被送到了大伯家寄养,寄人篱下的日子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得。街坊邻居都夸大伯一家心善,不但揽下了她那患有精神疾病的父亲,更是将她收入门下,视为己出,一时之间成为了四里八方的大善人。可是没有人知道,在她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大伯一家有意无意的疏远和冷落,这种如鲠在喉却无处倾诉的感觉,时常像把刀子,一下一下凌迟着她本就弱小无助的心灵,也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沉默寡言,不易亲近。
但她深知自己没有埋怨的资格,上天对她从来就没有公平过,每一次夜深人静躲在被窝中的痛哭,都使得她更加明白,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带她走出这片沼泽,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于是她开始奋发图强,拼命学习,同时咬紧牙关过日子,试图用努力和坚持换得幸运之神的垂青。为了让大伯一家能够继续资助她读书,每天公鸡还未打鸣的时候,她便早已起身为大家做好早饭。表哥的成绩很烂,一门心思都在网游上,她便偷偷包揽下表哥所有的作业,在期末考试将近的时候为表哥整理各科资料的重点。炎热的下午,大婶沉迷麻将不愿意去田间干活时,她二话不说用弱小的身躯扛起锄头......
在长期的忍气吞声和默默坚持下,命运似乎开始对她友善了起来。在大伯家相安无事的过完了高中时代,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一所重点大学。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她的手一直颤抖,好几次录取通知书都从手间滑落到地下,她一次又一次捡起来,一次又一次细细抚摸过上面金黄色的大字,她咧嘴笑了,她仿佛看到金灿灿的未来在向她招手。大伯一家也很高兴,街坊邻居都来贺喜,纷纷夸赞大伯一家培养出了人才。她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这些年的种种心酸却浮上心头,不过没关系,她已经熬出来了,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上大学开始她便自立门户,没再问大伯一家要过一分钱。虽然每个月都会打电话回去,也是聊一两句不相干的闲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大伯一家也只当她向来内向,不喜言谈,并未放在心上,实际上,他们也没空操这份心,反而觉得压在身上的担子突然没有了。
她像很多同龄女孩一样开始了大学生活,可因为生性冷淡,寡言少语,她并没有像其他女孩那样拥有绚丽多彩的大学生活,与之前生活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她终于不再寄人篱下,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她就像一个黑白的电视,在这个缤纷多彩的世界默默演绎自己的人生,她也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也就这样了。
转机出现在大二的下学期,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呵,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很多年以后,她暗暗猜想,自己到底和阳光明媚的早晨有什么愁什么怨,以致于后来她开始迷恋于阴雨天带来的安全感。
那天早上阳光很好,即使是在隆冬季节照在身上竟有丝丝热度,她像往常一样去图书馆占座位,书籍成为她所有课余时间里的朋友,也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向往常一样走进第三阅读室,走向她平时每天坐的第三张课桌靠墙角落的位置,拉下凳子放下书包拿出书本,一气呵成完成所有准备工作,由于太习惯,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平时空空的课桌上放了一个装满清水的玻璃杯。“同学,不好意思,这个座位我占了哦,我刚刚去还书了。”声音从右边传来,她惊讶的抬起头看着旁边站着的清秀的男孩子,正压低声音指着座位跟她说。她脸刷的一下就红起来,嘴里不知所措的说着“对不起”,手忙脚乱的开始收拾桌上的书籍,慌乱间一不小心便将玻璃杯打翻在地,清脆的响声响起,阅览室里的同学不约而同的投来了疑惑的目光。从来没有这么受过关注的她,脸这时更红了,也更加不知所措,时间仿佛从这一刻静止了,她就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玻璃渣不发一言。男孩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让女孩有这样的反应,一时间也尴尬的不知所以,怔怔地站在一旁呆若木鸡。
他们就算是这样认识了。他叫林栩,跟她同届。之后他便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两个人一起上自习,一起下自习,顺其自然的成为了情侣。她常常问他为什么喜欢她,他总是笑笑不说话,被问急了,他就会宠溺的摸着她的头说:“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为什么,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见他无意多说,她每次也只好作罢。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他是爱她的,她能够真切的感受到,从日常的相处中,从相处的细节中,他的温柔和怜爱早已将她原以为万古不化的心悄悄融化为暖流,静静流淌在心田,她早已认定了他,她想他是那个唯一能够拯救她的人。她开始依赖他,开始把他当做生命的重心。
她跟他说了她的成长历程,那些她原以为永远都不会对人提起的往事,摊开了她多年不曾见光的伤疤,她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突然觉得这么多年的辛苦不值一提,因为她之前所有遭受的苦难,可能就是为了换来遇见他的福报,如果真的是这样,她甘之如饴。
或许是因为有了他的陪伴,大学生活飞逝而过,他们不约而同选择留在了大学所在的城市生活,双双找到了心仪的工作,一切似乎都变得顺利起来,她以为终于熬到头了,生活开始给她甜头了,可是她还年轻,还不懂得命运的起承转合。
他走了,毫无预兆的离开了这座城市,不知所踪。临走时只留下一张纸条写着:“没有谁能够成为谁的救赎,除了你自己。”她的世界突然崩塌,大滴大滴的眼泪倾泻而下,泪水沾湿了脸庞。她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她无助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传来的阵阵疼痛也丝毫不能缓解她的震撼和崩溃。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被抽空,空留一副躯壳苟延残喘。
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离开。是因为她,因为她把他当做了生命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束缚着他,也禁锢着自己。她以为他能够拯救她,她以为他能够给她带来新的生活,而她一直都不明白的是,她自己才是那个阻碍她幸福的人。她走不出过往的伤痛,她逃不开内心的桎梏,一直都是她不愿走出来,即使他的出现成为了她生命中的曙光,却仍旧照亮不了她内心所有的黑暗。他只有离开,她或许才会懂得怎样自己走出来。
“没有谁能够成为谁的救赎,除了我自己。”汤汤又默默念了一遍这句话,她想,总有一天她能够参悟,即使不是在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