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印记
护士长抱我去清洗时,那温热的水流刚拂过我左臂肘弯内侧,她擦拭的动作突然停住了。水流顺着我细嫩的皮肤淌下,露出了那片刚刚被血污和胎脂遮掩的皮肤——那里赫然印着一朵梅花。
不是模糊的斑块,不是寻常的色素沉积。它轮廓清晰得如同工笔细描,五片圆润饱满的褐色花瓣,层层叠叠,中心一点稍深的蕊,形态舒展而凛冽,带着一种不容错认的、在苦寒中怒放的姿态。它就烙印在那里,在臂弯最柔嫩、最易被忽略的褶皱下方,像一枚来自遥远寒夜的封印。
“老天……”护士长低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异。她抱着我,几乎是跑回了产床边,轻轻托起我细弱的左臂,将那片肌肤展现在母亲和院长眼前。“院长,您看这孩子……这胎记!”
产房里尚未散尽的血腥气和消毒水味里,仿佛无声地飘入了一缕极寒之地的幽香。母亲疲惫的视线落在那小小的“梅花”上,昏沉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院长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俯身凑近,目光锐利如鹰隼。他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那片肌肤,感受着那凸起的、清晰的纹路。他沉默着,眉头微蹙,像是在解读一卷古老的天书。方才流星划过带来的银白光影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与眼前这朵深褐色的梅花印记,形成一种无声的、惊心动魄的交响。
“奇了……”院长终于低语,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震动,仿佛触摸到了某种命运的脉络,“真是奇了……星儿啊星儿,你这孩子……”
他直起身,目光从我臂弯的印记移开,缓缓扫过产房里每一张震惊的脸,最后落回我身上,眼神复杂难辨。他轻轻抱起我,裹进柔软的襁褓,只留下那只印着梅花印记的左臂,小心地露在外面。
“这印记……”护士长喃喃道,带着一丝敬畏,“像极了寒天冻地里开出来的,真真儿的梅花瓣子……”
“嗯,”院长抱着我,声音低沉而肯定,“是梅花。最冷的时候,骨头最硬的花。”
“这孩子,”一个年纪稍长的助产士也凑过来看,摇着头,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感叹,“怕不是个挨冻的命?生下来就带着这顶风冒雪的记号……”
“挨冻的命”几个字,像几粒冰冷的石子,轻轻投入母亲刚刚经历生死搏杀、疲惫不堪的心湖。她躺在产床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眼神里还残留着剧痛过后的空洞与涣散。她努力地、近乎贪婪地,想看清襁褓里我的模样,看清我左臂上那朵被众人议论纷纷的印记。然而身体的极度透支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她,意识在模糊的边缘挣扎。她只来得及捕捉到院长怀抱里那一团小小的、模糊的温暖轮廓,以及众人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惊异。终于,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拢,将那片奇异的梅花和满室的惊叹隔绝在外。沉入黑暗前,她干裂的嘴唇似乎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对这初临人世便背负着奇异印记的孩子,一句未及出口的叹息或祈祷。
“星儿……”母亲在彻底陷入昏睡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这个刚刚被赋予的名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仿佛在确认,在呼唤,在将这个名字与臂弯上那朵梅花,以及那站立降临的姿态,牢牢地绑定在一起。
时光荏苒,我臂弯里的那朵梅花,并未如寻常胎记般随着身体舒展而淡化模糊。恰恰相反,它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随着我骨骼的拔节、肌肉的生长,那轮廓愈发清晰锐利。幼时,它只有一枚米粒大小,深褐色,在白皙的皮肤上异常醒目。当我蹒跚学步,在花园里第一次好奇地触摸真正的梅花时,指尖传来的冰凉与花瓣柔韧的触感,竟奇异地与我左臂内侧那熟悉的凸起轮廓重叠。我低头看看自己臂弯的褐色花朵,又看看枝头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的嫣红与洁白,一种懵懂而强烈的联结感在小小的胸膛里滋生。
后来,我上学了。夏天穿着短袖,那朵臂弯下的梅花便成了同伴们好奇的焦点。体育课后,汗水淋漓,几个调皮的男孩围过来,指着我的手臂嬉笑。
“喂,快看!她胳膊上长了个怪东西!像块脏泥巴!”
“才不是泥巴!”我下意识地缩回手臂,紧紧护住那处印记,像守护一个不容侵犯的秘密,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倔强,“这是梅花!院长爷爷说,是顶风冒雪的记号!”
“梅花?哈哈!脏兮兮的,丑死了!”嘲笑声像细小的针尖扎过来。
那一刻,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愤怒直冲头顶。我没有哭,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退缩。我猛地抬起头,挺直了小小的脊背,直视着那几个哄笑的男孩,几乎是吼了出来:“它不丑!它是我的花!冬天才开的花!”那站立的姿态,仿佛又回到了生命最初的起点,带着一种不容轻侮的执拗。阳光照在左臂的梅花上,那深褐色的线条仿佛也亮了一瞬。男孩们被我突如其来的气势慑住,笑声戛然而止,讪讪地散开了。
从此,我明白了它的不同寻常。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一个隐秘的徽章。我开始习惯在无人的时候,用指尖轻轻描摹它的轮廓。花瓣的弧度,蕊心的位置,每一寸细微的起伏都早已刻入骨髓。它带着我身体的温度,安静地蛰伏在臂弯的庇护之下,只有当我刻意展露或被人无意窥见时,它才显现出那份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岁月流逝,这朵梅花在我臂弯深处悄然生长,最终定格。它约莫一粒黄豆大小,深褐色,如同饱蘸了墨汁又历经风霜沉淀而成。五片花瓣饱满而舒展,边缘清晰得如同用最细的刻刀在肌肤之下精心雕琢,带着一种近乎凛冽的硬度。中心一点稍深的蕊,像一个浓缩的、沉默的句点。它安静地栖息在左臂肘关节内侧下方那片最柔软、最易被摩擦也最易被忽略的肌肤褶皱里。平日里,手臂自然垂落,它便完美地隐藏起来,仿佛从未存在。只有当我抬起手臂,或者在某些不经意的动作间,它才会从那片柔嫩的阴影里悄然浮现,带着一种历经时光打磨后的、沉静而锐利的美。
它是我生命之书上,一个无法涂抹的古老签名。是那场站立降临的奇异序幕之后,命运在我血肉中烙下的第一个、也是永恒的印记。它无声地宣告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禀赋——一种注定要在严寒中,以最硬的骨朵,迎接风霜的禀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