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半个月就到春节了，小李非要请假去看牙。
“又请假？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你这牙疼就忍不了了？”王总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大概是在回复邮件，表情有点不耐烦。这是小李这个月第三次请假去看牙了。小李尴尬地站在王总办公室门口，把手里的请假申请单折来折去。
“领导啊，牙疼不是病，疼起来可要命啊！……昨天又疼得我一晚上没睡……”小李为自己辩解着。她已经被牙疼的事情搞了整整一个月，起先以为是虫牙，医生检查了一个遍也没发现任何牙洞；后来又以为是智齿，拍了片子发现智齿没有任何动静；但是牙就是疼。
“行吧，你自己看着办，反正年底指标得完成。”大概是所有的邮件都回复完了，垃圾邮件也全都扔进了垃圾箱，王总极不情愿地把目光转向了小李。小李满脸通红，腮帮子有点点肿，两眼下面挂着暗褐色的黑眼圈。唉，小李平时工作也挺好的，每次都帮组里完成不少任务，到了年底掉链子，真是……
王总接过请假单，签了个字，让小李离开了。小李终于松了口气。
小李走回工位，看到手机正在热闹地唱着歌。拿起手机，看到上面显示着四个字：母后大人。她的手突然停在了空中。
“诈骗电话？年底格外多啊！”隔壁工位的吴帅正要去吃午饭，伸个懒腰和小李搭讪，“吃饭去？”
“你们去吧，我下午去看牙。”小李把母后大人的电话挂掉，开始收拾东西。
“你这牙还没好啊？赶紧治，春节走亲戚就靠这副牙齿吃东西呀！”吴帅拿着饭卡，去招呼别的同事吃饭了。
小李拎着包，坐地铁到了口腔医院。口腔医院外面墙上贴着某商品的贺年广告，巨幅广告上穿着红袄的大人小孩笑嘻嘻地冲行人拜年。她快步走进医院。这次要做的检查是脑CT与核磁共振。之前看牙没有检查出口腔的任何问题，于是医生建议她做进一步的检查，也许牙疼只是表面现象，她的身体存在更严重的隐患。
做完检查，她坐在塑料座椅上等待结果。打开手机，娱乐新闻弹出来。鸡年春晚的主持人名单已经确定，春晚节目也开始透露信息，有哪些明星笑星会给大家带来精彩表演。春晚早已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背景音乐，当然，主持人和演员都不会这么想……
小李的牙又疼了起来。她捂着嘴看向四周，打算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是手机又响了，是一条微信。她点开那条信息，是母亲发来的。
“几号回家？春节怎么过？”——又是这个问题，母亲从一个月前就开始问她了。因为母亲知道小李的心思，她生怕小李过节不回家看她，所以一个劲儿地追问。到底怎么回复呢……
“李英生！”医生打开门喊她的名字。
“来啦来啦！”小李感觉被医生解救了一样把手机关上，塞进包里，冲向医生：“医生，检查结果怎么样？”
“一切正常。不用担心有什么疑难杂症了，”医生摘下口罩，打量着小李，“不过你的牙如果还是继续疼下去，我觉得啊，不如看看中医，长期调理一下，也许是压力大导致的亚健康……”
小李一点没有放松的神情。她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包。医生有点好笑地看着她，“怎么，大过年的还巴不得自己得个疑难杂症不成？”
“也不是……医生，可是我真的牙疼啊！疼得不行！您总得给我个说法啊？”
“没什么问题！你去查查中医吧。”医生觉得她要无理取闹，赶紧终止了话题。
小李失望地回到家。老公出差了，只有她自己。晚上不到十点，她打开一瓶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靠在床头边看书边喝，喝完赶紧洗漱，爬上床睡觉。已经好几天失眠了，她希望今天牙疼能够饶过她，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厨房里三个女人竭尽全力苛责着彼此的不是，越来越兴奋，俨然在表演什么电影，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无法自拔。
餐桌上摆着糖醋鲤鱼，红烧牛肉，西芹百合……大姨又端进来一盘饺子，“这盘是牛肉青椒馅儿的，下一锅是羊肉白菜的。”小李和家人围坐在桌子旁。小李妈妈一共三姐妹，老公孩子，加上小李的外公外婆，一共十几口人。可是听不到一点欢笑。大家客客气气地吃着饭，姑爷们也偶尔敬酒。客厅的电视里传来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的声音，朱军卖力地制造其乐融融的气氛。
“哟，你家儿媳不吃猪肉，就不能做猪肉馅的饺子啦？”小李妈妈走到厨房去和大姨说话，故意声音很大，想让大姨的儿媳妇听到，“爸妈爱吃猪肉馅的饺子啊，多做一种馅儿的又不会累着。”
“你们啊，谁想吃什么就自己做，我在妈这儿忙活了一整天，到头来给我这句话！？”大姨在厨房“咚”地一声，不知道把什么摔在了料理台上，“又得做饭又得伺候爸妈，你们光给点臭钱管个屁用？每次都赶着饭点儿来，还得给我挑刺！”
“不愿意忙活就别忙活，谁也没求着你。”小姨像踩着时间点儿一样应声走进厨房，“你住在爸妈这里还不是因为你家在装修么？装什么委屈？”大姨登时没了面子，不顾儿媳妇在外面餐桌上吃饭，带着哭腔嘶吼起来，“都是我错！行了吧！我家没钱，还得在爸妈家蹭房子住！我没用！”厨房里三个女人竭尽全力苛责着彼此的不是，越来越兴奋，俨然在表演什么电影，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无法自拔——此时此刻，大姨是节衣缩食照顾父母，包容两个妹妹的傻大姐，小李妈妈（二姨）是出钱养家，最爱出谋划策的领导者，小姨是清丽脱俗，拥护二姐但是只出声不出力的娇小姐。
“这春晚的节目啊，十几年前还挺自然挺好笑的，现在成了每年春节的保留娱乐节目之后，倒是没意思了，越想逗观众笑，越是适得其反！”大姨夫想打破寂静，和小李爸爸交换着意见。
“是啊，你看，冯巩又出来挠观众脚心了，”终于有人说话，小李爸爸松了口气，歪过头去看看客厅的电视，“也不是说他不努力，可是确实没以前好笑了啊！”
客厅电视里，冯巩已经在挖心掏肺地大喊：“观众朋友们，我想死你们啦！”电视机里的观众爆发出浪潮般的掌声和笑声。厨房里，小李的大姨竟真的哭起来。小李妈妈和小姨着急了，大约是觉得要坏了春节气氛，赶紧你一嘴我一嘴地讲道理。混在笑声里很滑稽。外公皱紧了眉头，灌了一杯白酒。外婆耳朵不好，听不清楚，埋头吃着小李给她夹到碗里的糖醋鱼。小李和堂哥堂姐交换了下眼神，谁都不打算去劝架。自从三姐妹都退休在家之后，这样的戏码就经常上演，曾经小李他们还调和下——毕竟是姐妹吵架，都不是大事，可是三姐妹觉得没有受到重视，越叫越欢实，生怕观众看得不过瘾。
“大过年的哭！丧不丧！”小李妈妈看大姨不依不饶，从厨房摔门而出，气冲冲地坐在小李和小李爸爸中间。小李爸爸用腿碰了碰小李妈妈，意思是让她稍微冷静冷静。
“你别装！爸妈的房子都让给她儿子了，她在这儿装可怜给谁看！”小李妈妈本来还想正经吃点饭，干脆一摔筷子，去客厅赌气去了。
“哎哟，二丫怎么啦？”耳聋的外婆终于觉得不对劲。抬起头来问外公。外公不说话，严肃地吃着饺子。这形同虚设的热闹让小李格外地害怕家庭聚会。一家人吃完饭，坐在客厅看着春晚节目，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三姐妹终于精疲力尽，谁都不再理睬谁。窗外爆竹和烟花响成一片，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沉默。终于要倒计时了。“羊年即将告别，让我们倒数，十，九，八……”
曾经的温存被一锅水又一锅水地煮着，成了煮过头的饺子，皮开肉绽，散成一锅片儿汤。
小李从梦中腾地一下坐起来。她的牙尖锐地疼痛。哪里痛？医生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整口牙都痛，牙龈也痛。她的嘴里大概藏了一个锋利的刀片。
她摸着黑打开手机，想看一眼时间。手机上又出现一个未读的微信，妈妈还在问她春节什么时候回家。她的头上好像站着一个小鬼，拿着锤子敲她，让她恶心想吐。现在才凌晨四点。她又失眠了。
小李睁着眼睛熬到早上六点，捂着头去了中医院。
“王总，我今天上午去中医院看牙。”小李横下心来发短信给王总，打算先斩后奏。必须把这个问题解决，她想。
“大夫，我在西医那边都检查了，连CT和核磁共振都做了，什么事情都没有。西医建议我看看中医来。”终于轮到小李，她已经有气无力，“牙疼，头疼，快救救我吧。我快崩溃了！”大夫慢悠悠地搭脉，看看小李舌苔。
“姑娘啊，最近有心事？工作压力大？”
“……没有啊？”
“不对，你有肺火。是不是感情出问题啦？”
“大夫，我都结婚啦，和老公感情挺好的呀……”小李觉得中医好像要开始算命，赶紧自己交代，“我们自己住，和公公婆婆也没矛盾。”
“也是，大过年的，都想喜气洋洋，谁整那些不高兴的啊。”医生问完这些问题，竟然开始开方子了。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通打，从打印机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小李，“喏，先试试煮这个喝吧，一天三次，给你降降肺火。牙应该是没问题……总之啊，有什么烦心事，得解决才行啊！可别闷在心里，最后连自己都不记得了，那才是最危险的！”
医生这么一说，小李倒好像想起了什么。小鬼又在敲她的头了。咚，咚……这是倒计时的钟声么？小时候春节联欢晚会是那么精彩，她和堂哥堂姐都被相声逗得喘不过气来；三姐妹在一旁亲切地吃着瓜子聊天，姑爷们专心打牌，小李他们想吸引大人的注意力都难；零点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出去看烟花，吃饺子……
现在的春晚已经味同嚼蜡，那些所谓的笑星卖力地扮演小丑，恨不得把一年的流行语全都塞进自己的节目里，做到老少皆宜，八面玲珑；家里面，大姨卖力照顾外公外婆，小李妈妈大方给家里添置东西，小姨负责应酬杂事，生怕别人看不到自己的贡献。这些刻意成了狗尾续貂。曾经的温存被一锅水又一锅水地煮着，成了煮过头的饺子，皮开肉绽，散成一锅片儿汤。
小李忍着头疼牙疼拿了一大兜子煮好的中药赶去公司报道，正好是中午休息时间，她赶紧拿出一包中药喝了。“哟，改喝中药了？”吴帅吃完饭回来，凑到她旁边聊天，“看来是上火？喝中药绝对有用，我上火就喜欢喝中药……”
“上火啊，真的上火。”小李头疼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害怕的日子又快到了。这才是她心里的黑洞。形式大于内容的电视节目和家庭关系，跑偏严重，让小李坐立不安。然而不回家只会让三姐妹更加互相指责，最后……连形式都会消失。
春节恐惧症。小李给自己下了诊断。她闭上眼睛，好像看到电视里的那些主持人，演员，拥挤地站在演出台上，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手拉手大声倒数：“三，二，一！”外婆家里，三个女人的那台戏愈演愈烈，哭天喊地，胜过夺目的烟火……
包里的手机又响了，吴帅热心地把小李的手机拿出来，递给趴在桌上的小李，她睁开眼睛看到上面显示着四个大字，“母后大人”。
小李哇地一声，把刚喝进去的中药全吐出来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