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0年,日本开国第6个年头,日本派使团前往美国交换《日美友好通商条约》批准文本。
在显得高不可攀的美国军舰后面,跟着一艘日本小船。它是咸临丸。船长胜海舟。他有个随从,叫福泽谕吉。
这是日本人第一次自己驾船横渡太平洋。敢上咸临丸的,都是不怕死的。
因为,大海随时可能吞噬他们。
25岁的福泽谕吉早年倾心西学,看多了书上报上的美国,有机会直接去,哪有不争取的?
到了美国之后,他被震惊了。
高楼啊、科技啊,就不必说了。最让他想不通的是,跟一个普通美国人的对话。
福泽谕吉问:华盛顿的子孙现在过得如何啊?
那人答,他大概有个女儿。我也不晓得她现在在做什么,大概是某人的妻子吧。
此事对福泽谕吉冲击极大,几十年后,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并且写在自传里。
回国之后的福泽谕吉,也算是喝了洋墨水的,肯定很受尊重吧?
实际上,脑袋都差点掉了。
因为当时日本攘夷气氛浓烈,腰插双刀的武士们,恨不得把洋人都赶走。
洋人只能赶不能杀,因为人家坚船利炮打不赢。
而二鬼子们,那就随便咯。
还美其名曰,天诛。
替天行道的意思。
连著名学者佐久间象山都能被当街剁掉,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福泽谕吉就有两个朋友,因为喜谈洋学,曾被攘夷派追砍,险些丧命。
这让福泽谕吉十分恐怖,怕得要死。
既然怕,方式就有两种了。
一是跟着他们一起吼。
马国川在《国家的启蒙》里这样写到——
他知道,面对这些凶残乖戾之人,无论如何躲避都无法让他们满足。只有丢掉洋书,向他们低头道歉,与他们一起高唱攘夷论,甚至比他们更激进地提刀追杀洋学者,才能让他们满意。
虽然害怕,但福泽谕吉绝不想从文明人变成野蛮人。
于是,他只有闭嘴一途了。
书里说,在身份立场不明的人面前,他绝不谈论时事。家里建有暗道。不得不出门时,就用假名……甚至连父亲生前好友家,都不敢去拜访。
怎样的环境,才会让人感到如此恐惧啊!
他后来回忆,那样子就好像逃亡者避人耳目,或宛如小偷四处逃窜一般。
不由得想起鲁迅曾写过一首诗: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此诗名为《自嘲》,跟福泽谕吉当时的情况,有得一拼。
有趣的是,我们知道,鲁迅口里说着要躲进小楼,可笔杆子却不断地输出源源不断的匕首和投枪——所谓的自嘲,只在几分钟里一闪而过。
福泽谕吉呢,虽然十二三年不敢走夜路,却办学教育出很多高材生,他们宣扬着老师的思想,改变着日本的历史。
至于那些攘夷武士们,除了伊藤博文等极少数成为朝廷要员,绝大多数,乃明治维新首先抛弃的对象。
剃发脱刀除特权,四民平等之下,老百姓再也不要见了他们就瑟瑟发抖了。
他们再也没有权利当街“审判”沾了点洋字的人了。
多数武士本来除了好勇斗狠就没啥技能,朝廷给的补贴,根本不够一家生活之用。日子过得很苦。
为了安排这些人,朝廷就征韩与缓征激烈争议。
维新三杰之一的西乡隆盛力主征韩,以解决没落武士们的生计问题。
他廷争失败,退职回乡,后来在武士们的拥戴下,起兵叛乱。很快遭到镇压,自杀身死。
他的同道江藤新平,建立了明治期间的法律制度,最终亦因为武士出头,而被枭首示众。
至此,从1854年开始,先吼着干西洋人,后吼着征韩国人的武士,作为一个阶层,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没什么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鲁迅、福泽,则永远传承在民族记忆里。
他们的声音,或许不大,但有力,绵长。
当然,所谓的武士道还在。
后来在比幕末攘夷更可怕的狂热中,武士的后代们侵略中国、偷袭珍珠港,走向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