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南陵城外,凤凰林间,泠泠的流水,淌过那处凤凰古树栖居的厚土。
青衫客眼望着树冠红色的光泽,素手轻抚,清幽的七弦琴音在树下响起,漫向红林深处。他微闭双眸,静听着林间风过的寒意。高山流水,古调绝响,世间可解他这琴曲的人,或许,再也不会守护在他身侧。唯有暗暗百花诉香的凤凰古树,在他弹指时的袅袅琴音间,似腰肢半倾的美人,轻洒璎珞,将脂粉香的花瓣腮红落在他一尘不染的青衣之上。他携一古琴,弹奏着今世无人解意的前朝遗曲,浪迹在凡尘之外。
时人为之诗云: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白衣卿相,独孤四海,南陵城主于千军围困之中,力挽狂澜,一人一剑,两进敌营。一进救主,再进斩敌将首,威退敌军。圣颜大悦,欲立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意不在此,谢绝策勋之后,他孤身一人回到南陵府上。
长满青苔的庭院杂草丛生,惨淡的日色在中庭里寻觅着三两只昨夜在石阶上玩闹的蝶,忽然撞上了遮掩的风帘,这才记起与蝶戏耍的日子已是过了三年之久。白玉雕琢的帘钩上一双燕子在低声私语,像是呼唤着破碎的井垣四周飞转的点点杨花。隐约间,他听到了几声凄凉的琴音,回头看,绿窗里,一封沾染尘埃的信笺静静地躺在冰凉的木桌上。
往日炉火旁,吟诗百首诵词千阙的晴夜笑语时光在他脑海里闪过,百战不殇的城主此时眼角微涩,心绪复杂地闪入屋内。拆开信笺,纸间熟悉的墨香字迹映入眼中——
流云不识尘浊意,清风吹断连丝雨。万古青霄天涯老,岂无灵犀一点人?
缥缈的琴音再次响起,他猛然回首,意识到这惆怅的琴声不再是幻觉。他深吸一口凉气,当年万里策马逐鹿沙场的侠客,第一次抛下战马,无名可争的他徒步去往南陵城外的千亩凤凰林。
银河之下,夜如秋水。柔嫩的羽状凤凰木叶呈偶数排列,他的头顶尽是绿叶红花。凤凰树的果实散发出暗红色的微茫,远远望去仿佛一片古朴典雅的元夜灯群。几声鸟鸣忽而传来,林间的寒意侵入了雪白的罗衣。他隐匿气息,静静地看着那抹凤凰古树下抚琴的青影。
琴声缭绕,花叶迷醉,脱离枝头随着悠悠的琴曲在天心月圆的夜空下轻舞。青衫客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闭着双眸向他所在的方向略微偏额。城主几步退到古树身后,六合靴踩在落叶上却无一丝声响。
“泠——”清幽的琴声响起,附以流水的叮咚声响,竟让人分不清哪一时是琴声哪一时是水声。凤凰木皆尽舞姿曼妙,身态摇曳。美人发间遗落的清香将城主全身裹挟,城主眼中流露出一股迷离之色。晨起的少女晓妆只匆匆梳理,沉檀色的红膏划过鲜嫩的芳唇,她舌尖玩笑似的一点嘴角膏粉,笑嘻嘻地看向城主。嫣笑时小口微张,花蕾般的红唇和白玉般的洁齿一览无余。
她衣衫不整,细腻的脖颈勾人心魄,精致的锁骨摄人心魂,她拈起一朵凤凰花,在红润的小脸上抹了又抹,而后从铜镜前起身,莲步盈盈地走到城主面前。她弯下腰肢,唇齿间的清香滑入城主腹中。白皙的手指夹着一辦妖艳的凤凰花,放至城主额头。美人含笑,往后退了两步,忽然便化作花雨,四散飘舞。
城主面露讶意,看着凤凰古树下消失的青影,留恋地吸了一口依旧萦回着凤凰花香的幻境气息,他能感到刚才在此抚琴的人没有恶意,但,也绝不会对他还有眷意。
他怅然地转身离去。
南陵城今日下雪了。城主府内的一片松枝上,有一只落单的青鸟。城主自芒种那日归来后,又数次去往凤凰林,却再不见那抹倏忽而逝的青影。他黯然神伤,不问世事地整日在这里饮酒。
青鸟啼鸣,巴掌大小的身躯灵性十足地绕着城主飞了几圈,最后盘旋在他雪白的冠帽上方。城主起了兴致,伸手去触摸青鸟淡青色的玲珑羽翼。
“唧——”
在指和羽即将接触的一瞬间,青鸟蓦地升入空中,在屋檐上略微一顿,滑翔而去。城主看着它远去的身影微微一笑,左脚轻踏覆雪的泥土,腾空而起。他步履轻盈,在松枝间来回跨越,细看只剩一道残影。
南陵城内,一只青鸟扰乱了雪日的寂静,灵动的鸟鸣将冬日沉寂的鸟群全部惊醒。城主嘴角带着难掩的笑意,追着青鸟在楼阁和屋檐间来回飞跃,恍若一只尘间的仙鹤。南陵城的百姓走到街头,惊奇地看着城主欣悦的身影,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都是城主驰骋疆场时跟随的将士的亲属,对城主很是亲切,自然乐得见到这样无忧的城主。
青鸟率着鸟群往城外飞去,城主不紧不慢地跟着它,即使途中没有了可以落脚的事物,他也是一幅胜券在握的神情,这些年在沙场上炼出的眼力和速度可不是儿戏。他醉心于这种较量,不知不觉中南陵城已在身后成了一点远影,待他回过神来,眼前多了一湾熟悉的清水。他与凤凰林隔水相望。
大雪过后的晴日,朔风停歇,一夜的风寒将凤凰林的枝桠摧折了些。时节虽变,凤凰花却仍脉脉地绽放,独立于这世间之外。烟青色的天幕,云卷云舒,来来去去,数朵凤凰花还沾着点点银雪。奇景凄美,连带着城主的心也被扰动,一腔痛惜不知向谁人倾诉。就连长空里几声残留的鸟鸣,也在对岸渐渐消散。
他欲转身离去,一声清脆的鸟鸣却吸引了他的注意。是那只青鸟。他犹记得这种特别的声音,像是来自九天之外的呼唤。他看着凤凰林深处的幽雾,彳亍片刻走了进去。
脚下闪烁着雪白,头顶是一片朱红的花火。群鸟入了这凤凰林后,便再无踪影。城主心中有了一个令他心动的猜测,他穿行在迷雾清幽的凤凰林间,迎着从远处吹来的轻微寒风,走到红林深处。黑色的瞳仁一直凝视着林心的方位,路旁的景色换了又换,他却不曾留意半分,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一般。
忽然,他停住了。瞳仁泛光。
那株繁茂的凤凰古树撑起了一把红色的花伞,一层轻薄的落雪盖在花伞上,朱红雪白交融,翩花和落雪融化在缥缈的琴音里。
城主在那人的肩上看到了一只青鸟。他闭晃了下双眼,青鸟的幻影渐渐散去,一只赤红的雀影显露出来,原来是幻觉。城主看了看树下抚琴的人,眼里流溢出一丝复杂的心绪,最后一咬牙,往前踏了一步。
“铮——”
肃杀的琴声响起,一股威势逼来,城主下意识地退了回去。那只赤红的小雀充满敌意地冲城主鸣叫。看着眼前的状况,城主无奈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当晚,他辗转难眠。
次年小寒。 帝都来人送了城主一把名剑。城主起初并没有在意,来人走后,他闲来无事,便打开沉木做的剑匣,一道仄仄逼人的寒光一闪而过,刺痛了他的眼睛。
城主看着剑身沉默了。
他驾马去追帝都来客,却只在雪中看到几具血淋淋的尸体。他平静地望向遥远的帝都,似乎明白了什么,扭头弃尸离去。
途径凤凰林,他嗅到了一丝血腥气。城主眼中浮现出瘆人的厉色,他把白马留在水边,抱着剑匣走进林中。
表面死寂的凤凰林在他走入的一瞬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鸟鸣以及刀剑相击的乒乓声。琴声好像来自地狱的哀鸣,凄怨的呢喃乱人心智,令人不自觉迷失。城主止住步伐,先调解并稳固了一下如蛇般扭曲缠绕在一起的心绪,随即面露杀意地走入林间。
凤凰林中的迷雾浓得三步之外皆不可见,地上的落雪仿佛幽魂牵引,逆升起来,在空中极速地狂舞,打在眼睫上让人睁不开眼。不时有几只狂躁的鸟雀向人身上扑来,尖锐的嘴和利刃一样的羽毛,令人应接不暇。城主凭借敏锐的感知察觉到面前走来了一人。那是他万分熟悉的气息。
来人一袭红衣,左手执一白玉之箫,右手挽着袖袍,俊美如同九天上不染凡尘的红衣仙子。城主看着面前的人,不知她意欲何为。在城主的注视下,她红唇轻启,葱根般的手指把白玉之箫递至唇前,吐气如兰,箫声四起。凤凰林里的大雾霎时变得冰冷刺骨,落花卷起如一条条无边的丝带,游走在红衣四周。城主双眸呆滞,有些困惑。
一条花带向他横击过来,破风声响起,城主纵身一跃,躲了过去。他还未回过神来,紧接着就又有许多条花带攻向他。城主挥动剑匣,刚打碎了几条凌厉的花带,四散的凤凰花便在乱花群里的红影那儿重新凝聚 ,源源不断。
城主一边退后,一边思索着什么。这场景好熟悉,像是经历过一样。他看着一袭红衣的佳人,倏尔想到了几年前的旧事。那时也和现在一模一样,二人在凤凰林里交手,也就是自那之后,彼此之间便落了间隙,再无交集。这件事也成了城主一直以来的心病。看眼前的场景,莫非……
城主眼中闪过一道精芒。他在花带交替攻来的空隙,取出剑匣里的剑,在剑身上用力弹了一下。“叮”的一声清响,琴音被扰乱,幻境消失。
凤凰林里的现状一清二楚地展现出来。
死尸中央,红衣妖灵闭目伫立,一只赤红的雀儿站在其肩上,看向城主。
“呖——”雀鸣。
不知何年宫阙,便使云端绝?(@陌叶孤舟)
城主孤傲地转身离去。
南陵城外的流水日夜匆匆,向东海行去。水里缱绻着一轮孤月,月华随波起伏,流水像是一条柔光的银河一般,曲曲折折地环绕着凤凰林。林间的地面也被月光铺满,红色的凤凰花瓣和白霜的月光交织成了一幅光彩涟涟的七色水墨画。
昨夜,城主梦见它遭遇了不测,心河便被忧思灌满。虽不知乘月待心回还要多久,但满溪凤凰古树寄托的情思还在,他又怎会坐视不管?
城主提着承影剑来到城外,果然见到一队人马正在安营扎寨。他一言不发地来到那队人马前的空地上。
这时是中秋,月最圆的一天。为首一人看了看城主手中的承影剑,目光一沉,举起右手,四旁的人马立刻围了过来。城主脸上浮现出一抹沧桑的笑意。双方剑拔弩张。
凤凰林里传来一阵阵琴声,是格调愤慨不平的《广陵散》。树影随音律摇动。
那轮明月很圆,月光很白。
凤凰花开得很红,香很美。
水很凉。风很冷。人很怜。
渐渐地,天边云影翻涌而至,广寒的清辉在刀光剑影里显得仄仄逼人。被上神操纵的乌云于心不忍,将银蟾吞入腹中,天下变得一片黑暗。唯存凤凰林里一片死寂的赤红光芒。
皇城的一队御前侍卫千里迢迢地赶来,奉命助南陵城主剿除敌寇。敌寇退入凤凰林中,御前卫乘胜追击。城主抬头望了一眼挣扎的红月,痴情地轻声笑了几下,到了最后,终于放声朗笑。
城主挥动承影剑,妖灵退后一步,化作一只红雀去追逐剑身。城主手腕一斜,剑身便像一笔柔翰一样换了方位,在空中留下一道红色的血迹。不久后,凤凰林里飘起了虚幻的火花。
次日,南陵城破,白阳寒光。
圣上御驾亲征,南陵城主不知去向。传言,三年前,南陵城主盗取承影剑,圣上发兵欲搜剿贼寇。
腥风血雨在这方土地上悄然涌起,战争的火焰肆虐着民间的哀歌。凤凰林里升起的冰冷白雾刺人心神,圣上的黄色甲衣大军被阻在城外,恰在凤凰林附近驻扎。
南陵城主府内,昔日的城主部将端坐在内堂两侧,其后站着一排敌国武将。为首的一名青袍将军静立在城主的座位前,手持一道圣旨等待着什么。
白衣卿相从门外冒雪踏入,一步一个雪印轻轻地留在桃木地板上,背负着那搅动天下风云的承影剑,最终在青袍将军面前站定。
淡淡的杀意威势飘忽不定,一缕风吹过城主的衣角。他拔剑,眼一沉,优雅地一挥。
圣旨的封线被斩断。
城主闭上了眼,青袍将军缓缓开口道出圣旨所书。城主临走前,青袍将军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
且把浮名,化作浅斟低唱。且一盏酒,品遍天下华章。
白衣男子一个人走出城门,直面圣上的千军万马。黄沙被一点白色逼退,随后,白色的泡沫走入那琴音袅袅的红林之中。
夜幕星河,万家灯火。这是破灭前的狂欢。直到火光箭雨落入城内,早已覆灭的敌国残军才如一群青色的萤火,从巨兽口中喷涌而出。
圣上抬手。
青黄交错的沙盘向那红色的花海倾斜,巨兽口中又涌出一大批白色的粉末,在黑色的铁雨里,飘飘洒洒地飞向红色深处。
凤凰古树,流水之畔,白衣枕着古树抬头望月,妖灵素手抚琴,一只赤红的雀儿在古树上空盘旋。
风云动。暗月隐。
火光箭雨从天飘落。虚幻的花火在红海里蔓延为实物,凤凰林成了一处厮杀的火海。
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
月如一枚丢弃的棋子,孤零零地被乱云排挤在尘世之外。冷傲的风将《广陵散》的绝响吹逝,塞外的鲜血里开出了一朵朵凤凰花。城主站在凤凰古树的树顶上,遥望着黄色队列深处,沉默无言的龙。
青衣将军赶到古树下,呆呆地看着那抚琴的绝色佳人。城主一袭白衣翩然落下。二人四目相对,剑舞人笑。
青白二色被黄色的洪流冲散,弥漫着奇香的火海里,无数的生之落花从死之枯血里绽放。在青白即将溃退之际,所有的凤凰花都燃起了虚幻的火,一时之间,虚幻真实相互交融,花火里飞出了一群赤色的鸟雀,冲向黄色的甲衣队列。南陵城内,越来越多的白衣战士杀入御前侍卫的阵营,男女老少,皆是如此。圣上被这始料不及的迅猛攻势逼入凤凰林中。
凤凰林里,琴声变得愈发低沉,整座凤凰林都开始在沉抑中迷失。
何为虚,何为幻?何为生,何为死?何为风花雪月,何为天命轮回?一切皆有定数,一切却入虚无。圣意难测,天意无违。
青衣将军倒在了城主的剑下,圣上的援军浩浩荡荡地将凤凰林围得水泄不通。
琴音上方的红雀化作一团妖异的火,所有的凤凰花也是如此,在白衣卿相和残余部众将圣上包围之际。
天子尊容华贵,面不改色。
城主笑了。他把承影剑扔入空中,一团火焰附在剑身上,紧接着又是一团,一团……
这时的凤凰林彻底地变成了一片火海。所有人身上都燃起了虚无的火,除了上苍任命的天子和妖灵心系的城主。
城主和天子擦肩而过,二人都惨淡一笑。
命运之下,岂有赢家?是非成败只不过一场幻梦,花开花落也不过一道虚影。
圣上拾起被焚毁的承影剑,率千军离去。
城主来到凤凰树下,将妖灵拥入怀中。
“走吧,零。”
妖灵和城主被火焰吞噬,凤凰林里除了赤红的火景外再无一物。
天地间传来了一道嘹亮的凰鸣,整座火海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赤凰,挥动双翼,飞向九霄云外,去了上苍也找不到的地方。
黄衣天子深受触动,下令建立一个与天争命的组织,天地逍遥任意行止,山海星宇心动身从。
至于镇阁之宝,便是那把被焚成一块废铁的承影剑。圣上重金求诗,时人为之云:
日暮苍山远,
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
圣颜大悦,承天命,赐其命之雪宿芙蓉山主人。
写于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十三日
『PS:本文连载专集《似火非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