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候影厅里一边读着「亨利四世」一边等着「至爱梵高」开场。
候影厅里进来了四个徘徊在二十七八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女郎。
起初我只是自得其乐地读着自己的书,她们也不过说些家常的三言两语,但过不久,他们的谈话「渐入佳境」,越来越兴致浓厚,神采飞扬,旁若无人。
我实在无法读进去书了,索性装作发呆的模样,静静地聆听着她们的飞短流长。
原来是追忆往昔,忆苦思甜,感叹起物是人非,时移势易起来。
一个说:「小时候啊,最盼着过年,因为有新衣裳可穿,神气得什么似的,好像忽然精神抖擞,个儿长了一截儿。到如今,不至于那么巴巴儿地,想买点什么干干脆脆就买了,反而少了那点甜津津的心满意足。」
另一个接着她的话说:「说到过年,我有话讲。我家弟兄姊妹多,但每每也能收到红包,数目还过得去。单单我耳根子软,一听到妈好声好气地劝,说那笔钱得留着交报名费,我就一声不吭地给她了。后来才知道,其他的人可是一毛不拔的。但是真正报名的时候,谁也都是一样地拿着书包上学堂。现在想起来我都意难平。」
旁人也便笑她蠢得紧,我在这边厢听了,也幽幽地浮起了笑容,原是为着那一点惺惺相惜的懂得,因为幼年时候的自己,亦如此。
一个说:「那时候啊,村子里穷,电视是个稀罕物,为了寻些消遣,不辞辛苦地跑到邻村去,看那部《射雕英雄传》,乌泱泱的一大屋子人,倒不像是看电视,真正是现在的看电影。」
另一个说:「说到过去,清苦是清苦,但是风风火火,热热闹闹地,很快乐,很满足。经常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在地上挖坑打弹珠,跳房子玩洋画,磕磕绊绊的,也不当回事,哪像现在的孩子,个个娇生惯养的,条件好的,成天就是学习,课后就是各种补习班,也不是没有好处,但是想起来,总觉得可怜兮兮的。」
最后不知道谁一声叹息,恰恰好仿佛是总结陈词:
「那时候穷,但穷有穷的活法,寻常日子,也不是没有寻常的欢喜,一点点恩惠就满足;现在日子好过些了,自然也好,不过也有烦恼,多了许多计较,习惯挑剔,越来越贪心不足,越来越难感到幸福。
想起小时候,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念。如今回到老家,那种气氛也是烟消云散了。有些东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想不想念,都是枉然。」
别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还不止三个人,我发自内心地确信,她们的怀旧念想,只会一发不可收拾。
我于是起身离开,反正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心底却默默回想着她们的那番有声有色,有情有意的话。
其实年少时候,并非那么洁白无瑕的好。又或许我向来和别人不一样,我只记得那时候,也有边边角角的寂寞和烦恼。
因为没有零花钱而心里憋屈,因为没有别人成绩好而伤心,因为父母吵架而失望……
因为老师的误解而委屈,因为父母的责罚而怨怼,因为自己的敏感而伤悲……
总而言之,童年或者少年,也难免会有它的不如意,但是我仍然常常心怀眷恋,就像怀念某一件因为不合身而转送给别人的衣裳,只是不再属于自己,所以心心念念。
如果身临其境,未尝不又是另一幅模样。
正如我能够想象,来日方长,白发苍苍的时候,她们追忆的,只会又是青春韶华,意态潇洒的今时今日。
就像「后宫如懿传」时的纽祜禄氏怀念「后宫甄嬛传」时候的甄嬛,也像「神雕侠侣」时的丐帮帮主黄蓉想念「射雕英雄传」里那个在杏花里巧笑倩兮,纵情忘我的俏姑娘。
其实彼时不是没有江湖恩怨,不是没有尔虞我诈,如今也未尝不求仁得仁,不得偿所愿,但因为是再也回不去的流年时光,所以显得格外异彩纷呈,美不胜收。
不过青春年少,总有青春年少颠扑不破的好,那就是许多事情愿意一心一意相信,许多感情愿意不计代价珍惜。
彼时脸上心上都没有层层叠叠的纹路,没有岁月和阅历换来的所谓智慧沧桑。
只是时过境迁,见的事多了,见的人杂了,许多事看淡了,许多心磨钝了,在外人看来,仿佛是不近情理的精明自私相。
但一路一路的风景看过来,一路一路的人心品过来,走成今日这番天地,却也是势所必然。
即便自己多么不愿,时势也会逼着他如此。
纽祜禄氏在深宫里步步为营,苦心算计,不过是为着自保,黄蓉为着一己私心,劝走小龙女,不知不觉,他们已久而久之成为曾经最让自己反感厌恶的人。
不是小说空中楼阁,不是电视剧涂脂抹粉,红尘浊世里翻滚扑腾的人,或多或少都曾深有体会。
不是如此,这类题材文艺作品也不至于如此动人心魄。
不是如此,它也就难免少了一点众所周知,却噤若寒蝉的真实的好。
呼啦啦的纯真的风已经吹过了当年的南湖,只剩了一棵年年岁岁开了又谢空长一圈圈年轮的柳树还在苟延残喘,还在怀念着当年明月下眉清目秀,自在独行的倩影。
我们就是那顾影自怜,遥遥怀念的垂柳。
谁也总是在一边蹉跎前行,一边对过往耿耿于怀。
芸芸众生,不过如此,日光之下,并无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