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河(2):三公主

三公主不美,却有一双灵动的大眼,那双眼睛让人一见便心生怜惜,不忍伤害。

三公主不才,却有一位高贵的母亲,卓妃娘娘家世显赫,祖上是开国功臣,又因为恪守宫规,深得人心,楼兰王对她们母女更是疼爱有加。

三公主只比我小了一岁,所以,等到我十七岁的时候,她便到了入学的年龄了,我们便坐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盯着那些一张一合、咿哩哇啦不知说些什么的嘴巴发呆。她入学的第一天,一眼便瞧见了我,捂着嘴,欣喜地朝我扑了过来,无视了文渊那双炽热的眼:“你就是那天黄道宫外的巫女是不是!”

我仔细端详起她的脸,除了那双清澈见底的杏仁眼外,果真找不出别的出彩的地方。可是三公主不知道我从心底里对她升出的敌意,依然笑靥如花拉住了我的手:“吉娜,我们现在就是好朋友了,对不对?”

我甩了甩衣袖,故意挣开了她,将药书匆匆一卷,毕恭毕敬道:“公主,我要去河边采药了。”三公主却提起裙边,踮脚追了过来:“你要采什么,我来帮你!”话音未落,午伦文渊就从拐角处突然出现了,他就那么横隔在两个女人之间,眼神飘忽不定,上下游走,他对三公主道:“吉娜要去孔雀河边采集萱草,有时也会去骑射营外采沙地罗。”

我在前头一言不发,只是逐渐加快了脚步。文渊见状,离了公主悄悄追了上来,他就那样跟在我的后头,陪我默默地蹲下身,挑着,选着,然后学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保持着药材的完整,将它们一个一个放进堆积如山的药篮里。

午伦文渊,你在愧疚是不是?

我突然发疯一般地跑到他的面前,把他手中的萱草用力一夺,尽数扔进了河里,还觉发泄不够,心口总有一股不甘的火焰热烈燃烧着我,吞噬着我,索性抬腿将一篮子的药材也踢翻了,然后带着悔意,开始毫无目的地疯跑。

“吉娜,吉娜,伊萨吉娜……”文渊有些慌了,跟在我的后头追了起来。

我忍不住冷哼一声,就他那副文弱的身躯,还想跑得过我?我毫无道理的加快了步伐,明明很想被他追上来,像所有听过的爱情故事一样,男主角幡然醒悟,发觉自己一直爱的是女主,接着奋不顾身,做出这辈子都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打动心已伤透的女主,最后,他们幸福的相爱了……

可是,伊萨吉娜是个坚强的姑娘,她不会与那些柔柔弱弱的女孩一般,等待着命运的救赎,文渊也不可能突然之间变得强壮起来,所以,即使他愿意,他也注定追不上我,不可能一把将我搂在怀中,像那些情场老手一样轻抚着我的长发,说着动人的情话来安慰我。于是,我就那样尽情违背着自己的本意,将他甩在后头,很远很远……

“吉娜,吉娜……”这回叫我的是三公主,我终于跑不动了,喘着粗气停了下来,转身,却见到了一幅对我来说极为讽刺的情景,这幅情景叫我终身难忘,即使很多年以后,也会在睡梦中刺痛我的眼角——三公主正扶着早已瘫软的文渊,一步步,艰难而又坚定地朝我走了过来。听起来不应该那么难受的对不对?我知道这个画面丝毫不存在冲击力,但我却深刻地感受到,他们两个才应该是一体的。我就是一个突然撒泼、不可理喻的疯婆子,我那精心梳的乌黑油亮的发式早已凌乱不堪,而三公主,即使搀扶着瘦弱的文渊也显得那么端庄得体,她脸上的疲乏早已掩饰不住了,却依然眼中带笑,充满了圣母的光环。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鄯善卓元,我终于见识到你的厉害了,在文渊的眼里,你一定又多了些温柔大度的美德吧。

“吉娜,我不知道你和文渊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看在他拼命穷追不舍的份上,你就不要生他的气了,好吗?”听听,身为一位高贵的公主,言语间透露的都是对他的维护。

后来怎么样了?骄傲又自负的我是如何下了台阶?我有些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自那之后,我和文渊的的世界里,便多了个鄯善卓元,我们三人就那么整日整日的坐在孔雀河边,听文渊吹笛,看卓元起舞,而我,只有一些民间的小故事能博取他们一笑。

我们就在这些平静的日子里,将那些感情上的小火花渐渐遗忘了,似乎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喜欢过文渊,而三公主,也只是我们共同的一个朋友,于我而言,从来都不是情敌的存在。可是,有些东西只是深深积压在了心底,像一颗深海炸弹一般,没有触发的条件,那它一定永远陷于沉默,不会有爆发的那一天。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我披着金棕色的鹿茸站在黄道宫外,强打着精神,时刻准备着听从伊萨祖母的传唤。老巫女已经病的不省人事了,随时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按照祖先的先律,伊萨家族最年长的老人应当进宫陪侍,而新上任的巫女,更不能掉以轻心,应当随时做好接班的准备。国不可一日无王,亦不可一日无巫,无王,则是将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全然不顾,无巫,却是亵渎神灵,无视天意,是要遭受神的惩治。自伊萨祖母入宫后,母亲的眉头锁的越发深了,她总担心着我还无法胜任巫女之职,影响国运。可是在我的心中,我从未想过要真正的远离红尘,安心守在神的身边呀。

我不信午伦文渊一点也不喜欢我,这么长日子以来,他从未向三公主表达过自己的心意,说不定早已将情窦杀死在心中了,明眼人都可以瞧见,三公主不如我漂亮,亦不如我聪慧,她不过是个只会眨巴着眼,对天祈祷的蠢娃娃,这样的单纯,在楼兰城里比比皆是,一点也不稀奇。于是我不顾风雪的寒冷,等在早已结冰的孔雀河边,迫不及待地奔向了文渊隐隐出现的身影,那一刻,我就像是一个初入战场的女战士,裹紧了身上鹿茸的战袍,大步凛然地走到文渊跟前,对他说:“午伦文渊,你到底要不要娶我为妻?”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不容反抗。

午伦文渊疑惑的皱了皱眉,问:“吉娜,你到底在做什么?”

“老巫女彻底不行了,再不做决定,后悔也没有退路了。”我的声音终于开始发抖了:“文渊,我希望你勇敢。”

文渊放下了手里的书卷,眼眸猛地收了一下,向前走了一步。他将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伏在我的耳边,对我说:“该勇敢的是你,吉娜。”

“什么意思?”我推开他的脸。

“伊萨吉娜,你将会是楼兰国里的精神主宰,我相信,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巫女。”文渊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一定要这样吗?”我强忍着眼泪,退了一步道。我承认,我有些失魂落魄了。

文渊依然不紧不慢地说:“国不可一日无巫,伊萨家族栽培你不容易,我不能断了楼兰的前程……”

“是因为三公主对不对?”我终于打断了他的话,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你们可以有情,可以有爱,我却只能做个无欲无求的巫女。可是巫女也是人啊……”

“吉娜,你不要本末倒置了。”文渊道:“其实你一直都清楚,我喜欢的人,是三公主。”

“三公主到底有什么好?”我不甘示弱地回应道:“她除了只会跪在那里祈求神灵的怜悯还能做些什么?她真的能做你的午伦夫人,助你做一位成功的大臣吗?”

“能,”文渊笃定地答道:“吉娜,你不懂宫里的规矩,鄯善卓元,她毕竟是一位公主啊,即使她什么也不懂,只要她是个公主,也就足够了。”

文渊走了,那么漠然擦过我的肩,不顾我红了的眼。

待风雪小了些时,老巫女咳嗽着坐了起来,听黄道宫里的神女说,老巫女似乎好了,她头脑清醒了,可以下地了,眼睛也重新变得透亮透亮的,可有精神了。母亲合着红玛瑙的珠串子,感谢着上天有眼,上天开恩,祖母却摇了摇头:“恐怕只是回光返照啊……”

“只要她能好起来,”母亲握住祖母的手,是劝她也是劝自己:“只要她好起来,吉娜就可以在我们的身边多待一会儿了。”

我看着她们相互宽慰着抱在一团,也开口了:“其实你们也是舍不得我的,对不对?”

祖母的脸上老泪纵横:“傻孩子,天下哪有真正能舍得骨肉的人啊,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

“在神没有选中你以前,”母亲道:“我就想过要给你找最好的夫婿,准备最好的嫁妆,让你快快乐乐度完这一生。楼兰的前程如何,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的幸福。”

“娘……”我终于忍不住了,趴在她的腿上痛哭起来。

也正是在这时,王宫里突然派了侍者来,原来是三公主沉闷无聊,到处打发人寻我入宫玩耍呢。我拭干了脸上的泪,只得随着侍者入宫去了。

“我听说民间有一种新奇的玩法,”三公主笑吟吟地蹦跳着围着我打转:“就是在这结冰的河面上玩冰戏,据说是从中原传过来的,吉娜,你教我玩,好不好?”

风雪消融了不少,我这才注意到,冰蓝色的孔雀河,凝固着,滞留着,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的美感,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丧失了流动的权力,不再像平日般摸不透,抓不住,一切都陷入了沉睡之中。

这是一条拥有心跳的河。

我将手掌轻轻覆在上方,一股寒意渐入骨髓,我轻轻道:“拿冰鞋来吧。”

三公主欢呼雀跃地跳了起来,不一会儿,我们两个便在这蓝的五光十色的水面上开始滑舞,飘逸,灵动,就像两只自由自在的鸟儿。

“吉娜,你真是对我太好了!”三公主拉着我的手,在冰面上不住地打着圈道:“他们都说这个游戏危险,没有人带我玩,只有你才愿意,你真是神特地赏赐给我的礼物!”

“礼物?”我问她:“我是一件礼物?”

“是呀!”三公主继续笑道:“你不仅是我的礼物,还是整个楼兰的礼物,未来的伊萨巫女,你真是鄯善王国的福音!”

恶魔悄无声息地遮住了我善良的眼。我看到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一道缝,凝固的美丽下方是深藏的暗涌。

“三公主,我们来玩一个刺激的游戏好不好?”不知不觉间,我开始露出诡异的笑容。

“什么游戏?”三公主充满希冀的眼里,投射出我的罪孽。

“我们来跳高高,比比谁在河面上跳的更高好不好?我看你一定不敢的。”

“谁说我不敢,我这就跳给你看!”话音未落,三公主便提起裙摆在冰面上放肆地蹦腾起来。

意料之中地,冰面突然迸出一个巨大的水花,楼兰国里可爱的三公主,就这样将自己的身躯埋藏在底下的暗涌之中了。

宫女们手足无措地蜂拥上前,我却在心里咒骂着:去你的楼兰礼物吧,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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