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岁的秦守业,在电厂当了二十年会计。电厂所在的城市不大,工资不高,但房价也不高,老秦一家的日子,也算是有滋有味。
他常跟人说:“咱这年纪,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别出岔子。”
这话不是谦虚,是经验。
一年秋天,战友赵德柱找上门来,手里拎着两瓶五粮液。两人曾在部队一个连队待过六年,退伍后各自成家,十年没见,再见时,赵德柱西装笔挺,手腕上戴的是劳力士,说话带着南方口音,一口一个“资源对接”、“政策红利”、“内部通道”。
“守业啊,你信我不?”赵德柱把酒放在茶几上,“有个项目,国家支持的新能源储能基地,就在咱们省东郊。我投了三百万,现在缺个担保人,你帮我签个字,不用你出钱,就走个流程,银行那边认你单位的背书就行。”
秦守业皱眉:“我?我只是个会计,又不是法人,能担保个啥?”
赵德柱笑了,拍他肩膀:“当年你在前线替我挡过子弹,现在我就让你签个名,你还怕?你想想,你一个月五千六,一年才六万七,这项目一年分红至少二十万!孩子明年上大学,你不打算攒点学费?”
这句话,戳中了秦守业心里最软的地方。
他想起女儿秦晓雨,高三了,成绩一般,国内的名校估计是没有指望了。单位领导有个娃,成绩比秦晓雨还差,家里花钱弄到国外上学,顶着海归的身份,在省城找了份工作。老秦也想,但出国留学要好多钱。
赵德柱临走时,塞给他一张银行卡:“这是第一期返利,十万,先拿着,给你闺女买双鞋。”
那晚,秦守业没睡。他在抽屉里翻出当年的军功章,擦了又擦。他想起战地医院里,赵德柱抱着受伤的战友哭得像个孩子。他信他。
于是,他签了字。
签字那天,阳光很好。银行柜员笑着说:“秦师傅,您这担保,可是‘铁饭碗’级别的信用啊。”
他笑了,觉得这辈子终于做了件“对得起战友、对得起女儿”的大事。
三个月后,项目爆雷。
所谓“新能源储能基地”,是个空壳公司,注册地在海南,办公地在出租屋,负责人跑路前夜,把所有设备都拆了当废铁卖。银行追责,担保人秦守业,成为第一责任人。他的工资卡被冻结,账户余额清零,连公积金都被划扣用于偿债。
消息传开那天,电厂的同事没人敢看他。女儿放学回来,看见爸爸坐在阳台上,盯着手机里那张全家福——那是去年春节,他硬拉着全家去照相馆拍的,照片里他笑得特别用力,好像要把所有幸福都压进那一帧里。
“爸,他们说……你是不是被骗了?”女儿轻声问。
秦守业没回答。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赵德柱当初写的“承诺书”——上面写着:“如因本项目造成损失,本人愿承担全部责任,与担保人无关。”落款处,有赵德柱的签名和指纹。
他拿去派出所,警察看了半天,摇头:“这东西没法律效力,你们是私人协议,而且你签字担保是合法行为。你只能自认倒霉。”
“他是我战友啊!”秦守业声音发颤,“他以前为救战友,差点断了腿。”
警察沉默片刻,说:“可现在,他是骗你的人。”
秦守业没再说话。他回家,把那瓶五粮液倒进了下水道。
冬天来了,寒风刮得窗玻璃哗哗响。他开始每天早上五点出门,蹬三轮收废品。女儿偷偷把饭卡省下来的钱塞进他衣兜,他发现后,狠狠骂了她一顿,转身却躲在巷口哭了好久。
第二年春天,赵德柱回来了。穿着更体面的西装,开着一辆奥迪,说是“去东南亚重新布局”。
他在电厂门口堵住秦守业,递上一叠现金:“守业,真对不住。我也是被坑了……这些,你先拿着,算我给你的利息。”
秦守业没接。
他看着这张脸——曾经在雪地里背他爬出火线的脸,如今涂着粉底,眼神躲闪,嘴角挂着假笑。
“你知道吗?”秦守业说,“当年我在战场上,最怕的不是敌人开枪,是自己听错口令,误伤了战友。”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碎冰:
“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陷阱,不是骗你钱的人,是你愿意相信,那个曾为你挡过子弹的人,会为了钱,把你推下悬崖。”
赵德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转身走了。
秦守业回到三轮车旁,继续捡塑料瓶。路过的小孩指着他说:“爸爸,那人好脏。”
母亲赶紧捂住孩子的嘴,拉着他快走。
没人知道,秦守业的三轮车后座,藏着一本旧账本。每一页都记着:
2023.4.17,收废纸58斤,卖了12.6元。
2023.5.3,女儿月考年级第3,奖状贴在墙上。
2023.6.12,还清银行催缴款2000元,松了一口气。
他没再提“投资”二字。
也没再联系任何“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