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坐吧。”锦西拉着秦涛的手，在客厅的皮沙发上坐下。窗外漏进几行夕照，将乳白色的皮面分割为暖黄和灰黑，而锦西就坐在灰黑的暗影里。
锦西穿着浅黄的睡裙，前胸印着洁白硕大的栀子花，仿佛混进了女子天然的体香，幽幽地飘散在空气中，在秦涛心头收成了一张网。
他额上沁出薄薄的细汗，用手胡乱抹了一把。“锦西，天太热了，我帮你倒杯凉水过来。”说着就要起身。与锦西在一起一年了，他事无巨细的关怀俘获了锦西的心，只是那次意外后，似乎有些东西变了。
“你别动，听我说完。”锦西坐着安静开口。看来她已经彻底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秦涛在心底叹了口气。锦西是个古典的女子，平素少言，唯有一双盛满秋水的明眸流转间脉脉传情。只如今，这双明眸中的水不会动了，像两汪望不见底的茫茫深潭。
这让她整个人显出一种易碎的美感。就像清莹薄脆的上好骨瓷，小心翼翼地收于柜中，却因过分爱惜而不舍使用。
“我们分手吧。以后我的世界会是你无法想象的。我不想给你那么大压力。”锦西双手紧紧交叠，空气都快要被她揉碎了。
“别瞎想，我不会介意的。你一个人要怎么生活。”秦涛像要撇清什么般迅速回话，心脏收缩间亦是隐隐作痛。
“我知道，还是分手吧。已经不一样了，以后我们还是朋友。”锦西放柔语调，压抑住尾音的颤抖，径直站起了身。
“我还能来看你吗？”秦涛在她背后喊道。
“随时欢迎。”锦西顿住脚步，裙裾在光洁的小腿边画过轻灵的流线。她的笑脸笼罩在橘黄的夕照中，如烟似雾。秦涛怔在沙发上，双手抱住了头。
2
清晨六点半，语音闹钟清脆的布谷声唤醒了锦西，她伸手按掉，穿衣起床。
她已在一家盲人按摩职校报了名，今天开学。这职业需要体力，所以她决定每日上学前晨练一小时。
锦西换上轻便布鞋，推开门窗。新鲜空气猛地灌入，她贪婪地深呼吸几口，炙烈干燥的阳光味道，比吐司片还轻盈蓬松。这是个艳阳天。
她用屏读模式打开已下好的音乐，屏息静气，跟着瑜伽老师的口令舒展身体。
锻炼完，锦西收拾好自己，够到墙边新买的盲杖，小心翼翼地踱出了门。她刚摸索着走下一楼的短台阶，就听到秦涛的声音。
“锦西，走吧，今天早上我请了一小时假，陪你去学校。”秦涛已经在单元门口等了一小会儿，手上还提着早餐袋。“趁热吃吧，你最喜欢的雪中笼包子。”他把早餐袋塞进锦西手里。
“谢谢。你吃了吗？”
“吃过了。”
锦西在楼栋之间的长木椅上坐下，接过热乎乎的早餐袋，心里有点泛酸。
眼盲了之后，她的世界陡然缺失了一块，记忆如水浪般汹涌，那些鲜活的美好使得她一次次游鱼般穿梭往返。
曾经，她和秦涛也是神仙般的爱侣。秦涛很爱她，心疼她在房产公司节奏快，压力大，主动承担了大部分家务，甚至，连端茶倒水，日常采买这种事都帮她置办妥当。
他身上也没有一般男孩的玩性，工作之余就是安静地看电影。他文艺的特质吸引着锦西，朝夕相处后，二人日渐熟稔，锦西发现秦涛更像一个商人，冷酷、严谨、讲逻辑。
秦涛出门前必会理顺发丝，喷上古龙水，衬衣板正，皮鞋光洁。他会遇到属于他勤力贤惠的伴侣，成就理想中的精英人生。
3
锦西细细品尝手中的麻辣牛肉包，鲜嫩酥香，热烫暖心，是她恋恋难忘的美味。心绪迷乱间，她沉默着吃完，站起了身。
“谢谢你。我的盲杖是智能播报的，学校也不远，那条路我熟悉。你赶紧上班吧。”再和秦涛多待一会儿，恐怕就会在他的温柔里溺毙。
“我都已经来了，当然要把你送到呢。走吧，我牵你。”话音未落，她的手已经被一只粗厚的大掌包住，盲杖也被轻轻地接了过去。
锦西叹了口气，不再坚持。手掌熟悉的温度在黑暗中灼烫了几分，将心上细小的皱痕熨得平平整整。
学校到了。风吹来隐约的人声，还有空气中年青肌肤的和暖味道。秦涛将锦西送进教室，叮嘱一番才转身离开。
锦西放好背包，开始了新职业的入门学习。十堂理论课上完，她也掌握了诸多穴位的经络分布。接下来是让人期盼的实操课了。
“我现在需要一位同学来配合我按摩，其他同学过来听我讲解。谁愿意？”老师在前面发问。
“我。”锦西举起手。她觉得亲身体验会掌握得更好。
“好的，你过来吧。”
锦西俯身躺下，一边听老师的讲解一边悉心感受老师的手法和力道。
“现在大家可以自由组对互相练习。有什么问题再来问我。”老师说着退到了一边。
“你叫锦西吧？我叫伍晗。我们一起练习吧。”一个沉着的男声。
“好的。”锦西没有理由拒绝同学的友善。
4
“你刚才很勇敢，主动上来示范。我来给你按一遍吧，你可以看看和老师的区别，顺便也可以指出我的不足。”伍晗先开口。
“好啊。我今天有福了，可以好好放松一下。”锦西笑着趴好，头脑中回忆起老师刚才教授的按摩技巧。
伍晗先用弹拔手法在锦西的脊椎上施以深按，她不禁吃痛轻哼。伍晗手下立刻放轻了些。“锦西，你可真瘦。我轻点儿。”他语气中有些歉意。
“没事。你的力道在壮实点的人身上应该是刚好的。”伍晗的手法改为轻揉，力度适中的刺激着穴位，舒畅的感觉流经四肢百骸，锦西的意识渐渐陷入了混沌。
她似乎回到了事故发生的那天。斜飞过来的一辆醉驾车撞碎了挡风玻璃，飞溅的碎片刺入了她的双眼，从此夺走了她生命中的光明。
最后看见的，是一片血的颜色，然后一切暗了下去。她觉得这样睡着也不错，人，不就是从黑暗中来的吗。没想到，最后她还是醒了，家人和秦涛疼惜她，陪伴她，却再也无法参与她萎谢了的人生。她被孤身驱逐往幽黑的海洋，像一场永生永世的诅咒。
漫长的沮丧和消沉之后，锦西反而释怀了。她是个敏感纤细的女子，凄风苦雨让她恐惧，春花秋月也能令她伤怀。夜间她会留一盏光才可安睡。当外物在黑海中再无分别，她重返内心，发现向死而生不过如是。
5
“锦西，锦西，快醒醒。”这低沉的声线，是伍晗。“已经放学了，阿姨要打扫教室。你睡好了吗？”
“嗯，谢谢你。”锦西捋了捋汗湿的额发，用手肘支撑着起身。她梦中复又历劫，伍晗并不知晓。生活仍在冷酷地继续。
“一起去吃晚饭吧，我请你。”伍晗等着她。
锦西犹豫了下。对面食堂飘来饭菜的香气，提醒着她到饭点了。她热爱美食，也喜欢拣选五颜六色的食材，烹制成风味迥异的美味。如今还能享用已是幸运。
“走吧。”锦西扶着墙边慢慢往外走。两人缓步走到食堂，点好简单的饭菜，寻到窗边一张安静的小桌坐下。
“锦西，你会盲文吗？”伍晗打破了沉默。
“不会，”锦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都是用手机的无障碍屏读。”
“还是学一下比较好，以后考按摩师证也有盲文考试，还有我们的教材都是盲文的，系统地学习会对实操有帮助。”伍晗音调笃定。
“我也有这个打算，以后如果进修也是需要看书的。你会吗？刚才你按摩手法挺熟练的。”锦西舒适地靠在椅背上，她发现和伍晗聊天很放松。
“嗯，我是先天性失明，从小就学会了。我这儿有盲文工具书，可以先借你。要背盲文点位哦。”
“好的，那谢谢啦。”以前她也是背过大篇销售说辞的，应该难不倒她。
6
周末，锦西也没有回家。52个盲文点位她已全部背熟，下一步是用教材练习摸速。有伍晗的陪伴和鼓励，她觉得全身充满了干劲。
在教室坐着学习了半天，两人出来活动筋骨，刚下楼，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草木清香，混着湿润的水汽，沁人心脾。
“你听到水声了吗？夏天草坪上都会有自动洒水的小喷泉，我们走近一点，会有水珠扑面而来，很清凉的。”锦西愉悦地快走了几步，不小心被草坪边上的石槛绊了一下，她差点摔倒。
脚踝被蹭破了，锦西痛呼出声，身旁的伍晗连忙扶住她，“你没事吧？我带你去医务室看看。”
锦西刚要回答，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在她身边停住了。熟悉的男子气息包围了她，秦涛的声音响起：“锦西，我给你发信息说要过来，你没收到吗？刚才还好吧？”声音里有着隐隐的不悦。
锦西摸了摸口袋，早上忘记将手机恢复响铃了，遂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我没听见。”又转向伍晗，“我没事，伍晗，今天你先回去吧。谢谢你。”
“好，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哦。”伍晗站在原地，并没有马上离开。
秦涛径直拉着锦西往学校门口走去。
“秦涛，你要带我去哪里？”锦西有些不安。
“你跟着我就行了。”秦涛带着锦西拐进停车场，拉开车门，待两人坐定，他才发话。
“宋锦西，离了我，你这么快就找到新男人了吗？为什么你不试着接受我，我都说了我不介意！”
锦西被秦涛的怒火吓了一跳，等到他说出我不介意这几个字又不禁红了眼眶。
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秦涛，我希望你自由地生活，我也不想我的感情变成内疚和亏欠。你不是很注重效率吗？残疾人偏偏是最没有效率的一群人。你心里很明白的。”锦西故意用重音说那三个字，不知是为了让秦涛，还是自己死心。
7
“锦西，你说过我们还是朋友的吧。”一张面巾纸递到锦西手上，她拭了拭泪珠，平静下来。
“走吧，接你去味库吃饭。那里的摔打牛肉，你好久没吃了。”秦涛说着发动车子。
“你不怕别人的眼光吗？”锦西有些犹疑。
“怕什么，我们吃自己的，不会妨碍别人。”
秦涛牵着锦西走进一家精致的店面，往靠窗的卡座区走去。
“牛肉要四两，再要一个香煎豆腐，一个糯米蒸鸡翅。”这三个菜都是锦西爱吃的。秦涛将菜谱挪至一边，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细细打量起对面的女孩，她瘦了不少，好在精神不错。
锦西坐在温暖的孜然香中，似下定决心一般缓缓开口。
“秦涛，我之前说过你随时可以来看我，现在收回。我们还是保持一定距离吧。”
“是因为今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吗？”
锦西停顿了片刻，索性坦然道：“是的，我喜欢他，我们都是盲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您的摔打牛肉。”热气腾腾的香锅端了上来。
“先吃饭吧。这些以后再说。”秦涛只觉陡然失了力气，他很想瘫坐在绵软的靠垫上，化为一滴水珠随波逐流算了，但内心习惯了步步为营的自己告诉他不准软弱。于是他用力握住木勺帮锦西舀上牛肉，添好饭。
锦西低头大口吃饭，掩藏自己的不舍。他还在一如既往的照顾着她，但她必须要将这份关怀推开。就像味库高低错落的玻璃吊灯，她喜爱这些琥珀色的精灵，曾想过以后家里也要用上这么通透的暖光灯，营造出温馨的光影世界。但是现在用什么样的灯对她而言还有何分别？
8
当天晚上，锦西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身着白纱，坐在海边蓝白色的房子里。远处钟声回荡，她在洁白的拱门下铺洒鲜红的花瓣。窗外海面浩淼，海风拂乱了她的发，她用手将碎发拨开，一个男孩儿的身影出现在远方的小径上，隐约看不分明。
“锦西，你回来了吗？”刚睡醒，就收到一条伍晗发来的语音。
“回来了。”锦西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伍晗。
“过一刻钟我来找你。”
伍晗准时出现在锦西身边。“今天怎么安排？一起去学习吗？”
“好啊。”她也想快点掌握盲文，这也是以后的立身之本。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锦西和伍晗散步着往食堂走去。
“你的脚好些了吗？”伍晗的声音很轻柔，很安抚人心。
“好多了，已经不疼了。”锦西也柔声回应，这一份情，她不知是否应该接住。
“那天来找你的人，是你男朋友吗？他看起来很关心你。”伍晗有些踟蹰地开口。
“算是前男友吧。”那天和秦涛说开了，锦西心里也坦然了许多。
“锦西，我很愿意听你的故事。”伍晗试着去牵锦西的手，她触电般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皮肤的温度让她感觉安全和放松，她想她是需要的。
9
“伍晗，夏天草坪上的小喷泉可以看到彩虹。逆着阳光看就会折射出一道七彩的虹桥。”
“伍晗，我在西藏看到过天蓝色的湖泊，很纯的蓝色，像湖蓝颜料一样。还有绛红的岩石山和碧绿的水。大自然远比幻想更加奇妙。”
“伍晗，以前学音乐的时候我最喜欢天鹅之死的独舞芭蕾，小天鹅即使生命尽头也会高傲地昂首振翅。”
锦西和伍晗坐在教学楼前的小石阶上，絮絮地说了许多。夏夜的晚风褪去了燥热，清凉地吹动着俩人的衣衫。伍晗一直静静听着，末了感兴趣地问道：“和谁一起去的西藏呢？雪域高原、布达拉宫，一直是我很向往的地方。”
“几个朋友。秦涛就是在那里认识的。”锦西低声回道。
伍晗将锦西的头轻轻按进自己胸口，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脸上。
“锦西，我可能没法和你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但是我们能够一起做的事也有很多。以后我们一起开一家小店，原木的装修，这样工作时也能闻到木质的清香。顾客可以采取预约制，空余的时间我们可以听音乐，班得瑞，久石让你都喜欢的吧。只要我们努力，生活也会越来越好。”
锦西点点头，“音乐可以带我们领略大自然和各种情感。我们并不比其他人差什么。”
“所以我们现在要先努力提高技艺，拿到按摩师资格证。”伍晗拥着锦西的手更收紧了一些。
10
和伍晗结伴学习，锦西的效率提高了很多。三个月后，他们顺利拿到中级按摩师资格证，打算请秦涛吃个饭。
味库的生意还是那么好，锦西已经提前预订了一间包厢，热腾腾的饭菜很快上齐。
“你们马上毕业了吧，下一步什么打算？”秦涛一边帮他们布菜一边问道。
“我们会先去找一家社区门诊或是按摩店实习，多积攒些实践经验。”伍晗回道。
“那祝你们顺利，以后要是开店了一定通知我。”秦涛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看到锦西现在有了新的人生目标，也有人陪伴，他也是时候彻底放下了。
锦西和伍晗很快找到一家按摩店工作，在实操中磨练技艺，学习取穴和手法，以及和顾客沟通。闲暇时，他们也没有放下理论知识，打算把高级证也一举拿下。
六年后，他们终于拥有了一家自己的店。墙壁粉刷成浅豆绿色，百叶窗、柜子、地板全部用暖暖的柚木铺就，就像最初设想的那样。秦涛一早送来一对精美的花篮，恭贺新店开业。
卯足干劲忙完了一天，锦西和伍晗在晚风中漫步回家。两人洗漱淋浴完毕，才得以在柔软的大床上歇下。锦西用手机打开音乐软件，播放班得瑞的《初雪》。浅淡的音符悠扬婉转，往事飘雪般簌簌而落。
锦西窝在伍晗怀里，描摹轻抚爱人丘壑起伏的面部轮廓。“能遇见你，真好。”
伍晗握住锦西的手，放于唇边轻吻：“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会在我们身上学会什么是爱。”
“伍晗，明早想吃什么？”
“煎牛排吧，我来做。”锦西枕着伍晗的胸口，感受着他胸腔微微的震动。曾经，她以为视力的丢失将她的生命之火一同熄灭，但现在锦西明白，只要愿意，属于她的炊烟仍将重新升起。这份人间烟火，她已深深地烙进心底，成为谁也夺不走的梦境，让她每晚安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