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宾自述:我讨厌李必
(一)我为什么摆出一副“人才脸”
其实,自见到李必第一天起,我对他就没有好感,甚至有些厌恶。只不过他很聪明,又是我在靖安司的顶头上司,我自然要将内心隐藏起来,不能被他察觉。幸好我平日里埋首于大案牍术,扮出一副心无旁骛、与世无争的样子,估计在他心里,我不过就是一个有些自闭的档案管理员。不过这样也好,他越小看我,我越安全。
其实,在靖安司里,像我和庞灵这样的人,都是混的最狼狈的可怜人。说白了,像档案管理、时辰播报这样的工作,把身子不说,又累又枯燥不说,责任还特别大,一旦有了疏忽,差事没了还是小事,《唐律》森然,万一上纲上线,谁能替你脱罪呢?人家高门良第的后代,谁肯干这种苦差事啊?干这种差事,都是穷鬼出身的人,意味着脑门上写了个大大的“屌丝”。吉温为啥看不起庞灵,说他“怂人死板着脸”?还不是因为认为庞灵是个屌丝嘛。当时,庞灵回答道“专注于内、物我两忘,就都是这种脸,也可以叫人才脸”。要照我说,扯淡,什么“专注于内、物我两忘”,最后不还是林九郎的暗桩吗?屌丝就是屌丝,在长安城拿着微博的俸禄,干着最苦最累的差事,挺大的岁数还打光棍,这种人才有个毛用?
或许你们会说,你这不是瞧不起人吗?还真不是,在靖安司里,我敢说,我是最瞧得起庞灵的人。他满腹才学,精通天文,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人才没用啊,即便再精通天文,没银子没路子,不也只能打更吗?听说他值夜班一宿宿不上厕所,傻小子,你越认真,靖安司里的人就越看不起你,就越在背后议论你。说你是个怂人。其实,我不也一样,在他们眼中,我不也是个屌丝吗?不也是个 “专注于内、物我两忘”, 每天只会查档案翻档案的窝囊废吗?我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庞灵呢?我不仅不会瞧不起庞灵,相反,我为他惋惜,为他不平,我从他较真的工作态度里,看到的是倔强的个性,是的,庞灵在骨子里,是不认命的,从这一点上说,我认为我理解他。我何尝不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呢?
然而,在这个弱肉强食的长安城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弱者身上的个性。弱者是不配拥有个性的,只要把哪怕一点点的个性展露在外,就可能被碾成齑粉。在这里,如果你爹不是李刚,那么热情、勇敢、高调等一切个性都容易丢命。张小敬冒着生命危险查案,就因为追狼卫追到安禄山的怀远坊,狼卫在那杀了个人,就被扣上了故意引狼卫入怀远坊的罪名,险些丢了命。长安城里的神仙太多了,太子、右相、郭立士、严太真、永王、还有那么多的节度使和将军,他们在戏台上斗来斗去,每出一招,底下的凡人就死一大片。不被神仙斗法掉下的石头砸死就不错了,谁还敢有什么个性?
(二)人生为一大事来
长安,就是一台绞肉的机器,作怂人,“专注于内、物我两忘”是庞灵和我这种人的生存策略,就像兔子和羊为了自保,只能选择温顺和、食草一样。如果这也算人才,那也是可悲的人才。其实,对这一点,我从来都很清醒,从没有觉得所谓的大案牍术专家有什么卵用,不过是懂些故纸堆里的把戏,即便有些用处,也得靠大人物施舍条件去用。说到底,什么档案管理、计算时辰之类的玩意不过是小道小术罢了,有道是“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人生于世,应当为一件大事来,做一件大事去。真要是一辈子就困在档案房里,没出息啊。
在这个纸醉金迷的长安城里,我之所以扮出一副人才脸,在他人的轻蔑中不知羞耻的活着,是因为我和庞灵一样,没有臣服命运。是的,我不服。因为我有才干,因为我有理想。
我有才干,庞灵也有,但我不是庞灵。不像他专于学问,那种学问,虽能利国利民,可不能整顿吏治、抑制豪强,不能匡正君王、严明法度,无法改变大唐门阀峰起、地方割据、中央式微的现实,无力扭转百官贪腐、财税枯竭、民生凋敝的局面,无法为大唐除去繁荣表象背后的隐忧。对他来说,入赘相府,衣食无忧,就可以埋首学问,研究天文了。他的才干与百姓何干,与天下何干?他心心念念的,除了衣食无忧,就是讨个白富美当老婆,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喜欢吃就喜欢女人,这女人还得“相貌好、修养好、出身豪门,缺一不可”。为了这点追求,最“仰望星空”的知识分子,偏偏要干最接地气的脏活——暗桩,最后把命都丢了。像庞灵这样的人,不可怜吗?不可悲吗?
我有理想,元载也有,但我不是元载。不像他专于钻营,那种钻营,为权贵可以折损尊严、蔑视道义,为立功可以颠倒黑白、弄虚作假,为自保可以见风使舵、阳奉阴违,为荣华可以残害忠良、草菅人命。我做不到他这样,明明吃相这么难看,还可以振振有词地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打了多少不见血的仗”。他朝思暮想的,是升官发财,功名利禄,是开衙建府、起居八座,是锦衣玉食,妻妾成群,是成为长安城里酒池肉林的朱门!民生涂炭与他何干?奸佞当朝与他何干?只要他一世富贵,哪管死后洪水滔天!他是有野心,向上爬,可这种人不能兴利除弊,只会让腐朽的更加腐朽,黑暗的更加黑暗,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大唐烂的更狠,崩的更快。像元载这样的人,不可怕吗?不可恶吗?
庞灵、元载之流,即便有些才干、有些理想,最终逃不过一个“小”字,小人自小。才华小、理想小,归根到底还是眼界小,境界小,逃不过金钱美女,个人私利。如此蝇营狗苟,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
而我所说的才干是大才干,我所说的理想是大理想,是能经世治国。是要救济苍生。我做梦都想向上攀爬,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是想施展自己的抱负,革除时弊,匡正法度,扫除奸佞,赈济苍生,我要让大唐覆灭的历史车轮挡下来,我要让天下大乱的时间罗盘停下来。虽然这很难很难,可人生一世,定要做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只有这件事,才是我要做的大事。哪怕做不成,我也要一试。
(三)我为什么讨厌李必
可是,现实从来都是荒谬的。人家李必一出场就标榜“七岁与张九龄称友,九岁与太子交,何监是吾师,王宗汜将军是吾友”,根子真硬啊!而我呢?屌丝一个。别说太子了,连一个长安城的不良帅都不拿我当根葱。朝中的大人物,就何监不贪不腐,我给他送了十二年的诗文啊,他说我诗文没有才气,最后实在抹不开我的坚持,让我当了这个八品主事的小吏。可说实话,治国安邦的才干本就不是吟诗作赋,你见过历史上哪一朝的宰相写诗能写的过李太白?说到底,今日的大唐,以官品论人品,以出身论才学,哪还有寒门的晋升之路呢?
就拿李必来说,他是有点小聪明,可如果没有他的出身,他算个啥?一个穷人家七岁的孩童能和老谋深算的宰相相交?你进得去宰相府吗?宰相府的后花园,埋了多少具贱民的尸首!普通人九岁能见得到太子?开玩笑,太子门口的旅贲军能让你进?说穿了,人家都是官二代,是衙内,是太子党,你看李必一会儿隐居山林求仙问道,一会儿又高居庙堂手握权柄,看起来天马星空,来去自如,可如果没有个好爸爸,他能小小年纪逢人就说“何监是吾师,王宗汜将军是吾友”?朝廷的官,哪是你想当就当想走就走的?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鲜肉就能来去自如?看看长安城官场里普通人,谁不是战战兢兢的干着差事?生怕因为疏忽丢了差事,沦落到街头被浮浪子欺负,生怕站错了队、做错了事,被大人物一句话砍掉了脑袋。如果不是你李必生在了权贵的家庭,你的聪明,一文不值。
其实,我内心里是看不起那些二代、衙内们的,越是这个群体,有见识、能担事的就越不多。不说别的,你看皇上身边的龙武军,按理说作为圣人亲军,个个都应该是身经百战、千里挑一的身手,可龙波杀到跟前时,那些人弱的跟鸡仔一样,连个太监都不如!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道理很简单,能从边关调入长安,还能在圣人身边当差的,除了权贵还有谁能办到?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走科举太累太苦,就参个军,下个基层,去个前线,实际上不过是去前线的某个安全的地方,走个过场,镀镀金,过不了一两年,在军报里改几个数字,在奏折上加几句话,不管有没有战功,攒没攒“贼头”,够不够万夫不当?都是战功赫赫,都是奋勇杀敌,都是万夫不当,然后就是龙颜大悦,被调入长安,进入皇宫,在圣人身边工作。
别小看在圣人身边工作,不得了啊!待遇,机会,发展,一定是最好的。而崔器这样的穷小子,在陇右道攒够八十四颗贼头,够不够用英勇?可也还得靠他哥哥贩卖人口赚银子,才勉强调回长安,想到圣人身边工作?做梦吧。想要拼死立功升职实现阿兄的遗愿,死了一票兄弟,上级连理都没理,崔器刚要理论,马上就被扣上“贪功而做”的帽子。
这世界对二代和衙内来说,太容易了。容易到他们得到任何荣誉都不值得去尊敬,不值得去崇拜,这世界对穷人和屌丝来说,太难了,难到任何一点点的小小的进步都要拿命去拼,拿命去换!可李必这样的二代偏偏还要玩行为艺术,一会来一个求仙修道,一会来一个隐居山林,摆出一幅“除了能力一无所有”的样子,这样的虚伪和做作,不令人讨厌吗?
对于生下来就含着金钥匙的人来说,又怎么能理解一个屌丝奋斗无门的难处,看李必写的诗,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这种志气,我也有,可这种意气,我没有。李必可以到处显露聪明,到处展现个性,可我不能,我只能将所有的抱负藏在心里,埋在枯燥的大案牍数中。他生下来就能当靖安司司丞,而我拼了十二年才拼到一个档案房管理员,偏偏这个时候,这些鲲鹏,这些权贵,这些二代,还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他们把大唐祸害成了千疮百孔,还麻木的站着各个位置,让所有想做事的人靠边站。
好吧,这个蚍蜉,就运用他蚍蜉的本事,给圣人、给右相、给李必、给长安上一课。让你们这些把大唐弄得乌烟瘴气的权贵,看看我这只蚍蜉到底能不能将你们玩弄于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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