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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 书香澜梦第八届主题征文。
我叫巧姐,没错,就是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之一的巧姐。
可惜命运多舛,在我十几岁的时候,贾府迎来了大抄家,一时间如树倒猢狲散,我也被舅舅卖到瓜州青楼。
老鸨每日教我学习弹唱,取悦客人。我觉得,我可能也就和这里的其他女孩一样,以后要过这种卖笑的日子,但我是堂堂公侯府的小姐。
忽然有一日,老鸨喊我,说是有人给我赎了身,我原以为是贾府的人,谁知竟然是个满脸皱纹,一身粗布衣衫的老妇。
老妇看见我,眼里登时滚下眼泪,上前抱住我,嘴里说着:“让姐儿吃苦了,咱们家去。”
“家去?”贾府抄了,我哪里有家啊!
后来,我才从老妇口中得知,她叫刘姥姥,以前受过我娘王熙凤的接济。自从知道我家遭了难,我流落青楼,她就千方百计打听,尽数变卖了家产,凑足了赎金给我赎了身。
1
驴车走走停停,终于在一个村落前停下。村落不大,村头有棵大树。树下有个少年,比我大不了几岁,正在四处张望。见到驴车,他迎了上来。
“姥姥,你把人接回家了。”刘姥姥付了驴车路费,一边从车上拿行李,一边对我说:“这是我外孙板儿,你们小时候见过,还一起玩耍。”
我抬眼看站着的少年,虽然皮肤黝黑,但是眼睛明亮,身材匀称,一身粗布衣,也穿出挺拔的姿态,不像普通农夫般粗鲁。
他见我打量他,倒是有些脸红。接过行李,扛在肩头,长手长脚在前面走。
村东有个破败的院落,就是刘姥姥家。院里除了三间正房能遮风挡雨,东西厢房都颓败不堪。露天搭了一个草棚,下面有一个泥灶和案板。一个粗布衣服的中年妇人在烧火,案板上是一些不知什么的菜蔬。看见我,她双手在围裙上擦擦,点头笑笑,又忙活着做饭。
吃饭前,刘姥姥女婿下地回来,锄头上挂了一个野兔。他笑着说运气好,锄地看见野兔跑,扔了一石头,竟然砸中脑袋,野兔登时死了,刚好给家里添道荤菜。
“野兔也知道家里有贵客,自己送上门。”刘姥姥说完这话,逗得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心下松了一口气。
晚饭多了一盆兔肉,倒也丰盛。刘姥姥的女儿女婿,姥姥让我喊他们叔叔和婶婶,我向他们福了礼,他们手足无措窘迫的脸都红了。吃饭时叔婶都不多话,但都给我碗里夹菜。
天色已晚,刘姥姥安排我和她一起入睡。
“姐儿,先委屈你暂且住下。”临睡前,她不好意思地说。
“不委屈,这里比瓜州不知好了多少!”
我隔着被窝,握住姥姥的手,她的手,指节粗大,厚茧遍布。
要不是刘姥姥仗义出手,用不了多少日子,我就会被老鸨逼着接客,我见过不从的姐妹,被打的遍体鳞伤。
老鸨一直以为我奇货可居,没让我接客,就是想敲给我赎身的人一笔银子。迟迟没有人赎我,她骂我赔钱货,准备让我接客。
我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谁知老天怜惜,刘姥姥救我于水火。
一连几天,我早上起床时,刘姥姥已经不在坑上。
这天,我特意早起,还是未见刘姥姥。我走到院子,看见板儿和叔叔在修篱笆,婶婶在烧饭,唯独没有看见她。
不多时,刘姥姥从门外进来,吃力挎着一个篮里,里面是一些新鲜瓜菜。
“姐儿,今天怎么这么早起来,这些瓜菜,是今年头茬,我摘了让姐儿尝个鲜。”
“姥姥。”我迎上去,要接她的篮子。她转了一下身体。
“使不得,姐儿,这粗活你干不得。”
“姥姥!”我还是从她臂弯接过篮子。
我已经想明白了,刘姥姥还是当我客人,虽然我娘以前对她有恩,但是这次她对我的恩情大过天,我不能做一个吃闲饭的人。
2
这日我在屋里缝补衣物,从窗户看见叔叔愁眉苦脸进了屋。隔壁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后来听见叔婶两个人在说话,声音很低,只能听到重重的叹气。
我看见板儿在院子劈柴火,倒了一碗水,端到他面前。
“板儿哥,歇歇,喝口水。”
板儿用衣襟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接过水碗,一口喝完。
“板儿哥,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也没有大事”,他仍然劈着柴火,“就是家里嚼谷没了,姥姥想去当过冬的棉衣,暂解燃眉之急。”
“啊?”
他低头专心劈材,没有看我。
我急步走到屋里,翻出一件旧汗衫。贾府刚出事的时候,平儿姨娘给我缝了一些金瓜子在这件汗衫里。她叮嘱我,让我应急用。
所幸这件衣服,没有被发现端倪,一直带在身边。
我拆开衣边,取出里面的金瓜子。以前在贾府,这都是主子随手打赏小厮丫头的物件。
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二颗。
等了半天,刘姥姥回来,等她放下手中的褡裢,我走到她面前。
“姥姥。”我深深施了一礼。
“姐儿,这是怎么说?”她赶紧拉我坐下。
“姥姥,巧姐深受姥姥大恩,不曾想却连累大家。”
“姐儿,你这样说,可是折煞我了。”
“打今起,我希望姥姥就当我是家里人,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你们做什么,我做什么。不然,我可不能在家里待了。”
我一边说,一边淌泪,刘姥姥听我如此说,一手抚着我后背,一手抹着眼角的泪。
我掏出金瓜子,放她手上,刘姥姥眼睛亮了一下。
“姥姥,这是平姨娘给我的,让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现在就是拿出来的时候了。”
“姐儿啊!”刘姥姥一把抱我到怀里,娘俩又哭做一起。
晚上吃完饭,大家商量以后怎么办,有说修屋,有说买粮,莫衷一是。
“庄户人家,还是要种地。我看用姐儿体己,买些粮食熬过眼下,还是要置办几亩地。”最后还是姥姥发了话。
经过那个晚上后,刘姥姥不当我是客人,我也和他们一样辛苦劳作。
刘姥姥置办了三亩地。这三亩地,杂草丛生,荒芜多年,我换了粗布衣衫,一家人拨草,堆肥,锄地,我脸也晒黑了,手也变粗糙了。老天爷赏脸,终于下了透雨,种下种子,盼着有个好年景。
手里余下些钱,买了些木料,叔叔开始叮叮当当修东西厢房。
为了给屋顶铺茅草,板儿去山上割茅草。连着割了几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今天你就别去了。”我对他说,“歇歇再去,草不能长腿跑了。”
板儿被我的话逗乐了,放下割草背篓和镰刀。刘姥姥看着我们,也笑了,不过,她脸上表情却有些意味深长。
3
经过半年多的辛苦劳作,粮食丰收了,东西厢房也能够住人了。我用一个漂亮的丝珞,换了一张桑蚕种子,在西厢房养了十几竹匾桑蚕,板儿哥每日到山里采桑叶。
桑蚕结了茧子,我和板儿把茧子担到镇上,换成丝线,租了一架织布机。我在家里日夜不停织布,织出纱绸,就可以换成钱。
昔日公侯府的大小姐,如今和普通农家女没有区别,我觉得这日子踏实无比。
我还有个心愿,当时为了凑赎金,刘姥姥把原本不错的院子和十几亩地都典了出去,家里的好衣裳也当了,搬到这没人要的村东头,现在的日子比她之前过的要差太多。我想让她过回以前的日子。
前几天,有个媒婆上了门,在叔叔婶婶屋里叽叽呱呱说了半天,走的时候,喜滋滋一脸笑容。
晚上吃饭,婶婶对刘姥姥说:“娘,前村张大户看中了板儿,想招他入赘。”
叔叔也说:“板儿倒是有福气,张大户在咱们这里,也是有头脸的人。板儿若入赘了……”
“爹,娘,我不愿意!”板儿放下筷子。
“这倒是为了什么?”
“我,我”,板儿偷偷瞄了我一眼,“我就是不愿意,我不当什么赘婿。”
“你这孩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愿意不愿意。”叔叔有些生气,也放下筷子。
“先吃饭。”刘姥姥看了一眼叔叔婶婶,大家沉默着吃饭。
张大户的女儿,我和板儿卖蚕茧时,在绸缎庄见过,模样虽然不差,但是性子有些跋扈。绸缎庄小伙计不小心把水泼到她鞋上,她扬手打了小伙计一耳光,打出他一脸鼻血。
“我去挑水。”板儿推开饭碗,到村头挑水去了。我也放下饭碗,到西厢房清理了蚕沙,唧唧复唧唧开始织布。
我织布时,板儿进来了。他把油灯挑亮:“姐儿,织布费眼睛,灯挑亮一些。”
“谢过板儿哥。”我手脚没有停,踩着织布机,穿着梭子。
“我问过绸缎庄掌柜,可以把织布机买下。”
“嗯!”
空气中有了一丝尴尬,也许是有人给他说亲了。
“姐儿!”
我抬头看他,他眼里有丝慌乱,“我刚才把明日桑叶也采回家了。”
“好。”
4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有醒来,就听到嘈杂的声音。我披上衣服赶紧出门,叔叔婶婶惊慌地对我说,板儿跑了。
我进了东厢房,看到叠的整齐的床铺,打开柜子,板儿不多的几件衣物都已不在。
叔婶了无头绪。中午,绸缎庄的小伙计告诉我们,板儿随着征兵的人走了,让我们不要挂念。婶婶一边抹泪,一边骂板儿心狠。刘姥姥听了,也是一边摇头一边抹泪。
日子还要过。
我的纱绸越织越好。我发现养蚕缫丝比种地划算。我劝刘姥姥不要再种粮食,改种桑树,扩大养蚕规模。
我和婶婶织纱稠,叔叔采桑,养蚕,刘姥姥做饭,不让她多干活。
一日,我到镇上绸缎庄送织好的纱绸,遇到一个外地来的客商。他要采购一批糊窗户的纱。说京城时行一种纱,近看是银色,远看又是其他颜色,面料轻盈、质地紧密、通风透气。布庄掌柜的听完叹口气说:“咱们这穷乡僻壤,都没人见过这么好的料子!”
我忽然想起我娘曾经和我说过,老祖宗有一种“软烟罗”的窗纱,“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糊窗户是最好不过。”我还听娘说,当时赶巧了刘姥姥逛大观园,老祖宗也给了她一些“软烟罗”。
回到家,我把刘姥姥拉到里屋。“姥姥,我今儿买了蜜饯,您老尝尝!”我把一块蜜饯放入她口中。
她在嘴里咂摸一番,咧嘴笑了:“甜!”
我把今日绸缎庄遇到外地客商的话,跟姥姥说了一遍,“姥姥,您还有老祖宗给您的软烟罗吗?”
“有,有。”她不迭点头。“老祖宗让我糊窗户的纱,我怎舍得用!想留个念想,也没舍得卖。”
刘姥姥从柜子拿出两匹纱,果然如我娘描述一般。我爱不释手,仔细看,盘算着织法。
经过一个月的反复实践,我终于织出类似“软烟罗”的纱,全家人都喜不自禁。
“姐儿,你真不枉生在七月初七,你织的布,快赶上织女了!”刘姥姥小心抚摸着机杼上的纱,咧着嘴笑得合不拢。
我和婶婶织出几匹“软烟罗”,用白布包了,送到镇上绸缎庄,绸缎庄掌柜看了后,愿意重金收购我们的“软烟罗”。
这两匹纱,比以往十匹纱绸价格都高。路过驿站,邮驿喊我等等,原来是板儿送回了家书。
来不及买东西,我就匆匆赶回了家。一家人都围着我,让我念板儿的家书。
板儿先为自己的不辞而别,给叔婶赔了不是,又叮嘱姥姥注意身体,不要太过辛苦。
“这就完了?怎么没有问问姐儿。”刘姥姥自言自语。
我听了,耳根有些红。其实他在家书中提到了我,虽然只有短短一句“盼姐儿安好”。
我把板儿的书信放在了一个木匣子里,提笔给他回了封家书。
我说了家里近况,让他不要牵挂,也说了自己织出“软烟罗”,能卖好价钱,家里日子一天好似一天。
5
寒来暑往,又是两年。
这期间,也有给我说媒的,但刘姥姥见我并不热心,就都婉拒了。
刘姥姥身体大不如前。我修书一封,让板儿利用假期回家一趟,我怕姥姥捱不过这个年。
大雪纷飞的夜晚,板儿回家了。
三年不见,昔日的少年已经变成顶天立地的汉子。
叔叔婶婶对板儿的怨恨一股脑消散,围着他嘘长问暖。刘姥姥高兴的起身,强撑着,要给他做幼时喜欢吃的炸果子。
我忙前忙后,张罗一桌酒菜,为他接风洗尘。
等其他人休息了,我在灶间刷碗。忽然油灯一暗,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辛苦你了!姐儿。”板儿站在我面前。他身量比离开时高了许多,越发挺拔,像山间一棵松柏。
我一下红了脸,他离我这么近,身上的味道似有若无传到我鼻子,我有意挪开半步远,他又近了半步。
“我听我娘说,你一直没有说婆家。”
“我待家挺好,不想离开姥姥。”
油灯下,他眨了一下眼,笑意从眼底流露出来。趁我不注意,他拉起我的手,放在手中摩挲,他的手掌有坚硬的茧子,温暖厚实。
“我已经解甲归田了。”他喃喃说道。
“板儿哥,上次家书你不是说要升百户长吗?”我抽出手,不解问道。
“姐儿,你知道我的心思。”
我的脸一下红了,佯装气恼:“我不理你了,让你胡说”。
这个年过得热闹,板儿回家,刘姥姥高兴,身体竟然好了。
阳春三月,板儿用这些年攒的军饷,置办了十几亩地,全种了桑树。他还搭了桑蚕养殖棚,让我把“软烟罗”的织法传给村里织娘,我们收购后,贩卖到京城。
一年时间,我们周围村的人,靠“软烟罗”,都变富裕了,板儿成了人人夸赞的才俊,又有媒婆登门给板儿说媒。
刘姥姥好吃好喝款待她后,带她参观了我的织房,二十多架织布机唧唧不停,我正给新来的小丫头传授要诀。
姥姥带媒婆到我面前说:“您老刚说的小姐,有我家姐儿模样俊俏?”
媒婆仔细看看我,摇摇头说:“比不上姐儿。”
“也没有我家姐儿能干吧!”
媒婆忽然用手帕掩了嘴,拍拍刘姥姥说:“老姐姐,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这是白操了心呀!”
听到媒婆说完,我也明白了姥姥的意思,顿时脸羞的通红,走出了织房。
农闲时,在刘姥姥的操持下,我嫁给了板儿,周围村来了很多贺喜的人,风光热闹了一天。
红烛高照,我顶着红盖头,坐在床边,听到板儿送走最后一波道喜的客人。
“姐儿!”他挑开盖头,声音有点哽咽:“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他捧着我的脸,烛光下他眼角有些泛红。
想起奶娘说过,当初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时候,我非吵着要用柚子换板儿手上的佛手,我们可不是天注定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