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第三梦,是甄宝玉的高唐梦,第四梦,是贾宝玉的华胥梦。
其实这两个梦是同一个梦,只不过其中一个是另一个的再度映射,而且两者共生互为始终。
在红楼梦小说里面文本呈现出来,他们曾交织于同一个具体的梦——就是贾宝玉在宁国府大少奶奶秦可卿的卧室里的那个梦,这一章有一首章前诗(在有些版本中被删掉了):
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
先来说何为“华胥梦”——出于《列子·黄帝》:
(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之国。……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所爱惜。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摘无痛痒。乘空入履实,寝虚若处林。云雾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大概意思还是基本一看就明白的:黄帝睡觉梦游到了一个神奇的国度,这里的居民没有君臣之分,过着一种无为无欲的生活,是一个没有人间利害得失的极乐世界。
黄帝醒来后,领悟到无为而治的道理,二十年间,国家因此而大和乐昌盛。
黄帝是什么人?三皇五帝之首,华胥国之梦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做的,陶渊明以士大夫的身份也构思的理想国就只能叫世外桃源。
但是贾宝玉就做了这个梦,因为首先他是甄宝玉在顽石梦中的幻身,而甄宝玉,又是神瑛侍者下界托生的皇太子的幻身,他身上背负着江山社稷和祖宗的重望。
假宝玉和真宝玉,体现了皇太子略有不同的两个层面:
首先他有崇高的济世情怀和审美境界,希望自己将来是一个黄帝一般的人物,神瑛侍者的本质,使得他愿为恩泽天下苍生而倾尽心力(贾宝玉乐于为丫头跑腿充役);同时他是纯粹理想主义者,希望通过纯道德的领悟对天下无为而治(迷恋庄子,厌恶仕途经济和权利之争)——
十来岁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无忧安乐的场景,让他一见倾心:
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稀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
在少年宝玉的眼里,即便是已经看过了十二钗的命谱,未曾领悟红粉骷髅辩证世界的他眼中,一切都是何等的美好:
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
秦可卿卧室一梦,是贾宝玉华胥梦的的第一个小高潮——贾宝玉华胥梦的真正开始,是顽石梦境外甄宝玉和林黛玉(神瑛和绛珠)初会,那也是甄宝玉的高唐梦开始的那一刻,随着贾元春省亲,大观园开启,这两个并行的梦也都一起进入高潮:
进园之前,宝玉偶遇遇挫折时,虽然烦恼,他想要无为而治的风格倾向已经很明显了:
宝玉听了,方知才和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怕他二人恼了,故在中间调停,不料自己反落了两处的数落,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内“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 自盗”等句,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如今不过这几个人,尚不能应酬妥协, 将来犹欲何为?”
进园之后,贾宝玉更加以为世界就是如此的美好,把原来的烦恼都扔掉了:
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作的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鹔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风流富贵外加才情满满,简直堪比李煜:
“龙楼凤阁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应是太子得宠,行监国之权,四周能臣拱卫——在顽石的梦中,又幻作贾宝玉入住大观园,天地无拘,佳人环绕。
贾宝玉在这场理想国的梦中,不愿醒来:甄家的薛宝钗如宋玉,苦心为襄王解释高唐神女一样为甄宝玉进谏,却化作顽石梦中的滴翠亭扑蝶,梦中之人,只看得见她娇喘细细,香汗淋漓,随后场景转入小红和坠儿对话,是小红看上了贾芸,已经在计划逃离这大观园的梦幻泡影,两块手帕第一次亮相,小红不卑不亢中转投凤姐,演绎的却是甄家宝玉身边已有红拂准备夜奔。
——是顽石看到了些什么却悟之不透,于是这梦似惊非惊,贾宝玉便似醒非醒,愈梦愈深。
玫瑰露事件,宝玉瞒赃,因为他不愿意面对现实——
湘云宝钗劝学,他撂脸子——
即使只是最理想主义的绛珠,最后都指出:贾府将后手不接,贾宝玉却依然认为“少不了咱两个的”——那么想象一下,在梦的另一面,甄宝玉又是在想些什么才导致他的影子是这样的荒唐呢?
他们两个,都是曾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神女天国,却又亲手葬送了她,至少是在她被毁灭的时候,完全无能为力,因为贾宝玉并没有醒悟到华胥之国不是唾手得之,他的无为,最终是无果。
甄宝玉的高唐梦是倒叙,贾宝玉的华胥梦是正说——这两个梦组成了风月宝鉴红粉骷髅的两面,所以石头进入梦境没多久,这两个梦也就一起开始了:
那场秦可卿的葬礼,白茫茫人来人往,皆为死鬼,
花簇簇官去官来,尽是虚魂,
这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集体葬礼,四王八公皆来吊唁,在正面文本的故事线上,荣国府即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不知道这只是在另一条线上,盈虚轮定、阴阳际会,被废黜的皇太子,终于在将多年前往事向外人忆起诉说: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正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那么,甄宝玉的高唐梦和贾宝玉的华胥梦为何落空,仅仅是因为自己无为吗?
作者真的太善良,因为我们随着他的笔墨,已经逐步进入到故事的中心地带,而他将自己最大的悲悯,也藏在了全书最后一个最重要的梦中:下一篇,我们将来看红楼梦中梦第五梦——王熙凤的南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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