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猫帮我把鬼怪改完,可发出去后,总睡不着,我还是把最初得那篇错别字一堆的原稿给发了上来,大概是最后一篇,来简书四月有余,就这么让我任性了一把吧,抱歉了,猫。
《小玄子》发出去后没多久,红尘给我发了简信。这是除了猫之外,第二位给我发简信的人。
挺激动的。
点开才发现他只是指出文中几个错别字。
又挺尴尬的。
不是自己预想的好或坏内容,倒不是他挑错,是我明明记得都改了。
但还是将他指出的错字或错误的地方一一改好,并真心回信道了谢。
后来他问我写的是故事还是真事。
我说都是真的,他说“怪可惜的”,那语气像在叹气。
确实可惜,小玄子那么鲜活,我却潦潦草草地写了段过往,也许我本就不该把她写出来。也许我应该说是假的,都是假的。
可我没敢承认这点,只说自己写得很“随意”。
那之后又断断续续聊了几回,明明才刚认识,却聊了不少。
说到底,是我太久没跟人好好说过话了。
他建议我多写写爱情,大概觉得我写的文字有“烟火气”,再加上爱情的题材可能容易让人喜欢(原话记不太清了,翻私信时最早的记录已经找不到了,不知道是更新没了,还是我误删了)。
“听人劝吃饱饭”,我认可他的说法,也试着写了两段,可怎么都编不下去——实在没那份感觉。
倒不是遇见过的姑娘少,这话我跟红尘说过,我说自己遇到的女孩太少,这句才是假的,其实是太多了。只是我从来没弄懂过爱情里的苦与甜。虽说算“早熟”,初中时就给邻桌写过情书,可那点幻想里的酸甜,没几天就被老师掐灭了,虽然那人我还念着,却只能念着。后来就算有沾边的情感经历,也像隔着一层雾,抓不住“男女之间的爱”。所以我在《大东子》里发牢骚,说自己像嫖客,事前温柔、事后提了裤子就不认——其实我也不懂嫖客心理,没做过,只是看人这么写罢了,不过我要是做了嫖客,遇到了可爱的人应该也是如此——虚伪。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没懂他说的“爱情”是什么意思。
可我还是有些犟地翻出过去写的十来万字,想找找爱情的影子,结果除了些酸溜溜、连“的地得”都分不清的句子,还有胡乱用的破折号,什么都没有。
也罢,我坦然承认:我写的从来不是文章,更算不上小说或散文,也没有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些控制不住冒出来的情绪碎片。而我在翻那些碎片的时候还他妈的顺手改了改几句,又琢磨“写的时候到底想表达啥”,有没有遗漏的情节。可偏偏有些文字还以短篇形式发过,现在想来挺惭愧,让大家看这些零散、没逻辑的话,却没人怪我,也算是万幸了。我猜大概是有人骂的,只是没发出来吧。
“爱情”写不下去,就写写别的吧,总不能让手和脑子都闲着。我不知道这算什么变态心态,明明自己都说了写的不是文章,还费这劲写什么呢?可心里就是堵得慌,纠结来纠结去,还是想再写写,毕竟总不能把满肚子的话都憋回去,跟谁都不说也难受。
我想着该怎么说:说自己惨吧,也不至于,像《讨债三人组》《都有名字的人》里写的那些糟心事,虽说确实难,但至少我在深圳还有套房,不用睡大街,虽说那房子是继承父母的,不是我自己挣的,我心里不想要,可还是老老实实的签了自己的名字,本来这房子想留个念想,可坐在房子里发呆的时候,总听见母亲在耳边轻唤:“小林子,吃饭啦!”“小林子,怎么还不睡觉啊?”“小林子,少抽点烟!小林子......”
这房子不能要了。
也许不是自己赚的,所以我轻而易举的又把它分给了其他人,为此我妹埋怨了半天,她问我知道深圳有多少没房的吗?问我知道她也只是租房而已吗?
唉!
我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我也预留了一份给她,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说自己清醒吧,又实在看不出来,我这人脑子直,好多事绕不过弯,非要给这点“不清醒”归类找点依据,那就拿那些所谓的诗歌凑个数吧,写的也都是些没头没脑的情绪。
可我为什么总在过往的日子里打转,反反复复写些只能感动自己的句子,别人看了说不定还觉得矫情。
恩!
庄微微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你们也不用纠结庄微微是谁,庄微微这女孩,恩,现在也不是女孩了,要是早点结婚的话,小孩估计可以卖酱油了。
唉,我也只能说声抱歉了。
或许就像之前跟红尘聊天时隐约想的那样,我太久没跟人交流了。
写这些东西,不过是想找个由头跟人说说话,可明明有认识的人,我却不想找,却更愿意对着陌生的人,也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坐在村口晒着太阳,唠唠家常、发发牢骚,说说那些憋在心里、没处安放的话,而这些话说完了,也就完了,不会有人知道这老头是谁,也不用在意,两不相互为难。
理由这么一想,就通了,那就在写写吧,不纠结了。
既然搞不懂“成人世界的复杂逻辑”,就像有些人常说的“灰色地带”。因为我眼里只有非黑即白、要么怕要么不怕,或许这就是我的局限,是我的悲哀,又或许我本就是个没长大的大人,总想着把事情简单化。与其在这些复杂的事里纠结得头疼,不如退回儿童的世界,那里的人和事都简单,然后把那本像小孩涂鸦似的《外婆的妖怪簿》翻出来改改,真是把名字都改了,也就是现在的《鬼怪》。这次还是不想写什么完整的“故事”,但是试着讲讲大道理,然后把我所有没处安放的情绪和牢骚,都装进那些“不是人的鬼怪”身上,把小时候的那些不期而遇的温暖、还有长大后见过的让人作呕的事,慢慢跟大家说说,就当是饭后谈资。
另外,跟大家说句,改完这篇,我就不再写了。我原本想说“大概就不再写了”,可回头想了想,还是把“大概”二字删掉了——真的想停下来了。倒不是写不出来,其实我挺喜欢写写乱七八糟的,只要愿意挤,脑子里的情绪碎片还能凑很多(我之前还写过科幻、玄幻、恐怖黑化类的残文,也有十几万字了,心情好的时候就补上两句,可心情一直不太好,没办法),不想写是因为太累了。
累在几处:
一是起初在简书写东西,只是想借文字怀念几个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想让人知道有些人来过这个世上,虽然平凡,却实在,也想说说自己的遗憾。可写着写着,就发现可以怀念的人太多了,每个跟我有过交集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值得提一提,可我又迷茫到分不清主次,越写越觉得写不完,无数的碎片在心里压得慌。
二是这几年脑子里的想法像一团乱麻,缠来缠去,没个清爽的时候,也因此缠得我三年多没睡过安稳觉,总在半夜醒过来想东想西,想着想着就想把它们都记下来,缝缝补补的这么记录着。可身体大不如前,只是我想早点结束这种状态,认清眼前的事实,把那些烦心事都抛开,再找个安静的地方,比如苏北老家的小院子、外公外婆在的养老院或者郴州苏仙岭脚下的某个宅子,陪着在意的人或离在意的人近点,过几天清净的日子,不用想写什么、不用在想着跟人解释什么,或独自怀念着谁活着。
我想要是能就这么安安稳稳老去,不用再为些破事烦心,也挺好的。
三是大院门口阿叔家的小店没啥人光顾了,我也戒酒了。
这引子写得絮絮叨叨,说到底,就是想跟自己、也跟看过我文字的人,说清这最后一篇的来龙去脉。
至于它能不能被你们看到,我也不知道,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其实看不看得到,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反正我情绪宣泄完了。
最后再唠叨一句:情绪这东西,我实在控制不住,真就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没什么道理和逻辑。要是真有人看了,说:这狗屁不通“不是人写的玩意儿”。也没关系,你们就当听村口一个疯老头,东一句西一句的胡扯或直接翻过去就好。
一、“鬼怪”的印象
1、那个苏北的村子,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它叫后太窑还是厚碳窑,我已经无法查证了,以前没觉得这名字有多重要,便没记在心上。现在想弄清楚了,却没人可问。以前聊家常的时候,遇到不清楚的地方,还能问问母亲。她总记得村里的许多人和事,可现在母亲不在了。我不太会瞎编,只能上网查查,百度上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这个村子的名字,连个相似的都没有,好像它从来没存在过,可许多记得的村子却都能找到,而那个本该是它的位置却不是它的名字。我也想打个电话问问家乡的二伯,他还在老家住着,肯定知道,可转念一想,我们本来就很少联系,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为了纠结一个村名特意打电话,显得太奇葩,指不定还得跟他解释半天我为啥问这个,想想就觉得麻烦,算了,不折腾了,就暂且叫它后碳窑吧。倒是我写过许多次的那条河——徐洪河,这名字错不了,在地图上一搜就能看到,清清楚楚的。
这本是一条不存在的河,是后来人一点点挖出来的,它就这么真真切切来到了这世界上——当年有几十万的“民工”(这个名字不是我起的,我在查资料的时候正巧看到了一篇某位领导写的文章里出现的,只是他没打双引号,他也没写那些民工的事,倒是歌颂了这条河和另一位带病上岗的领导。这也不怪他,毕竟平凡人的故事要是都写出来,那历史这课本得比地球厚吧),其实就是附近的村民,在连饭都吃不饱的年头,饿着肚子,断断续续花了十几年时间,一锹一锹把它挖出来的,想想都觉得不容易,这个工程好像现在还在挖,只是真的开始用民工和机器了。为啥要在这里特意说说这条河呢?因为这条河是母亲生前反复唠叨最多的,她总能把话题聊到这条河身上,也跟我讲当年挖河的事,说自己去了,十来岁的年纪就去了,为了点可怜的工分,日夜不分的干,累得直不起腰,累得吐血,好在是活了下来,可也有人就睡在了那条河的怀里。
我有时候搞不懂,为什么现在有人想回去,回那个年代?
同时,我小时候就住在它边上,儿时听的许多鬼怪故事,都跟它多少有点关系。
我在电脑的地图上看它,它就像一条细细的线,连着许多的地方,也连着我跟母亲的回忆......
可这条河,大概就是母亲心里的一道疤吧,像我出生时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疤一样。
2、我记事挺早的,两三岁的事情现在还隐约记得些,记得自己发高烧,却抱着个苹果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迷糊的啃着,表姐来抢,我却还知道让她吃两口。后来我以为自己抱着苹果睡着了,直到被干完农活回来的母亲哭喊着抱去了镇上的医院才捡回一条命。也记得被二蛋扔的酒瓶子砸得头破血流,却还知道哭着往家跑,那次是被母亲跟爷爷一起带去得医院,人生第一次输血,要是在晚点也就没了。也记得被路边断裂的芦苇差点点就割掉了脚掌,真真是多灾多难从头到脚满是伤疤的幼年。
记得四岁时候,就闭眼难受的睡了几觉,在睁眼就跟母亲到了深圳,也看到一个可爱的小娃娃,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妹妹。就这么,一家四口挤在四处漏风的竹堋里生活到六岁左右。
这里唯一比老家好的地方就是水沟和鱼塘多,还有成片成片没人管的荔枝树,还有随处可见的装着骨头的坛子。
还有总看不到身影,可见着了却总爱喝酒的父亲。整天坐在塑料花和半成品的鞋子堆里的母亲。我抱过、哄过,后来去了托儿所的妹妹,还有一群爱说故事的叔叔,还有一群总闲不住的小孩。我正慢慢的从不喜欢这里到适应的时候,我又要被送回老家了,“故事”正式从这开始了。
3、明明在深圳有那么多小伙伴,每天都能一起疯玩,爬树、捉虫,玩得很开心,爸妈却还是非要把我送到爷爷奶奶家,他们说我没有深圳的户口,没法上托儿所。
可上托儿所有什么好的?
我一点都不稀罕,难道非要像我妹妹那样,每天跟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关在一个园子里,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在那小院子里转圈,多无聊啊。
他们甚至没问过我想不想去,就替我做了决定。
我拼了命地哭,使劲反抗,抱着门框不撒手,可一点用都没有,大人的力气比我大太多了,轻松就把我拉开了。
妈妈(以前写东西,都是口语化的写成“我妈”,这次不知道为啥,就想写成“妈妈”,感觉更亲一点)带我去车站。这样也好,自己带我来的,又亲自把我送了回去。
在坐大巴去火车站的一路上,她都在跟我说这说那,叮嘱我到了爷爷那里要听话、要好好吃饭,可我满脑子都是“不想走”,她说一句也没听进去,耳朵里嗡嗡的,只觉得她的声音很远。
到了车站,我见到了穿军装的仝叔,才知道她只是送我到车站而已。她又跟仝叔唠唠叨叨说了半天,我站在旁边,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还是没听进去一个字。
我跟仝叔上了火车,被他抱着坐在腿上,他又开始给我讲那些英雄事迹,说他当兵的事,这些话我早就听腻了——他之前总带着个姐姐(我父亲真是有先见之明,说了你可能不信,我居然有指腹的娃娃亲,要是没意外的话或者说我懂事些、勇敢些,也许那姐姐就成了我媳妇,只是有时候很多事情变化太快了,快到只能用也许)来我家,已经跟我说过好几遍了。可我不敢打断他,因为他总爱用满脸的大胡子扎我的脸,扎得我又疼又痒。
我空空的脑袋,火车却“呜”地叫了一声后,慢慢开动了。
仝叔拍了拍我,抱起我,让我跟站台上的妈妈说再见,我却呆呆地转过头,贴在窗户上,对着站台上的妈妈挥了挥手,心里虽然生着气,可眼睛还是盯着她,不想移开。妈妈看到我挥手,突然跟着火车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张着嘴,好像在喊我的名字,可火车的声音太大了,我什么都听不到。
她怎么可能跑得过火车呢?
没跑几步,就被甩在了后面,我盯着她的身形,就眨了一下眼睛,再看时,人就不见了,我想哭,却哭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晕眩。
这是我第二次坐绿皮火车,火车“哐哐哐”的声响特别大,震得我五脏六腑都跟着晃,连心肝都颠得快要哕(这个字我以前不会写,真的,不记得哪篇里写过,猫给指了出来,才知道原来“YUE”这个音,是有对应的文字的)出来了,一路上都觉得不舒服。
几天几夜的折磨后,总算到了家——没啥变化的家。
爷爷和奶奶还是那般模样,只是爷爷的胡子更长了,浓密的眉毛也垂到了脸颊上,奶奶还是那般笑着,跟谁都能唠唠叨叨没完。
梧桐树也在(其实这棵梧桐树还有个故事,我在《守村人》里简单的说是爷爷梦到凤凰后种的,其实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我后来才知道,我本来应该有个血亲的姐姐,那棵梧桐树是为她种的,只是她没看不到梧桐树长大,甚至连个名字也没有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不知道是老了,还是迷信了,总觉得人生几次本该离开的时候,却被一双手拉住了,要是知道我长大后是如此念旧、还糟蹋自己的人,她也许就不会拉了),好像更粗更高了。
大黑狗也在,倒是它更胖了,也是,从小就吃我吃不完的牛奶一起长大的。它倒是热情,围着人摇头晃尾巴的团团转。爷爷抱着我笑着留仝叔喝酒,仝叔也没有客气,帮忙杀着鸡,烧着火做饭,又在酒桌上吹着牛,说深圳住的多好,吃的多香,我总想戳穿他,可那念头就一闪而过,大概我也天生在亲人面前就会报喜不报忧。仝叔喝得醉醺醺的,还要用胡子来扎我,我没躲过这顿扎,他看着我的脸,大概是满足了,才扯着嗓子,唱着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歌回了后面庄子的家。
小孩子的烦恼来得快,散得也快,我以为就这么跟爷爷一起洗澡,抓鱼,再替他拔几根白头就是一辈子了。
没几天仝叔又来了,他在回来让我带几句话给父母的时候,我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想着怎么玩。仝叔坐了会儿,这次没用胡子扎我就走了,我也没了跟他回去的念头,还没心没肺的就跑去找二蛋几个抓起了泥鳅。
我真的以为要跟爷爷奶奶在这苏北的小院过一辈子的时候。可怜的是,爷爷要送我去外婆家了。
他说的理由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我躲在我的“秘密基地”,就是大伯家门口那个我故意掏了好几天才掏空的草垛。一开始我抱着稻草给大娘,她还挺高兴,害得她把锅都烧红了,我还要她烧,直到把锅烧炸了,我被大伯揍了一顿才停下。在不算大的基地里,我把从深圳带来的、没吃完的糖都掏了出来,分给二蛋他们。那些糖是妈妈给我买的,我自己都没舍得多吃,只想着给他们,他们能记得我久一点。
二蛋含着糖,嘴里鼓鼓囊囊的,拽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睁着小眼跟我说:“你别去外婆家,外婆是没鼻子的妖怪,可吓人了!”
我没见过“妖怪”,也不知道没鼻子是什么样,就好奇地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我外婆?”
他说:“我没见过你外婆,可我外婆就没鼻子,脸上只有一个窟窿眼。吃饭的时候,总感觉那个窟窿眼直勾勾地盯着你看,尤其是她笑的时候,更吓人!”
旁边的小军也跟着点头,还凑过来补充:“对,我外婆也那样,那窟窿眼里还会喷大风,风里带着火呢!”
“啥是妖怪啊?”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说的 “没鼻子的人”,忍不住追问,想知道“妖怪外婆”到底长什么样。
二蛋挠了挠头,想了半天,然后按住自己的鼻子,把鼻子往上挤,给我比划:“就是丑,特别丑,能把人吓哭的那种!”
我看着他挤鼻子的样子,觉得挺好笑的,一点都不吓人,就又问:“丑是什么?丑就叫妖怪吗?”
他们俩对视了一眼,然后指着我家的大黑说:“就跟它一样丑!”说着便伸手去捏大黑的脸,大黑也不生气,吐着舌头任由他们摆弄。
可一点都不丑啊!
我就跟他们说:“这是丑吗?一点也不丑啊!”
他们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还连着喊了几声“傻子”,然后就跑开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草垛里。
我特别纳闷:他们怎么就跑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傻子?
傻子才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分给别人吃呢!我心里有点生气,也有点委屈。
他们才是傻子吧!
我蹲在草垛里,风从草缝里钻进来,刮得我脖子凉飕飕的,身上也没那么暖和了。
“汪——”
大黑突然叫了一声,我抬头看着它,它正伸着舌头盯着我,尾巴还轻轻晃了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可能是想到要去陌生的“外婆”家,可能是想到小伙伴说我是傻子,我突然就哇哇大哭起来,也顾不上生气了,慌慌张张地从草垛里爬出来,往家里跑。
大黑就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后,一步不离。
爷爷最后还是狠下心,把哭成泪人的我送到了外婆家。我记得那天,我拽着奶奶的手大喊:“奶奶救救我!我不想去外婆家!”
奶奶也抓着我的手,一边骂爷爷狠心,说爷爷不心疼孙子,一边抹眼泪,可爷爷铁了心要送我走,谁劝都没用。
我被爷爷背在背上,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都蹭到爷爷的衣服上了,我还趴在他耳边跟他说心里话:“爷爷,你不记得了吗?上次我在澡盆里趴在你背上搓背,搓下来的灰能堆成小山,你还笑着夸我手上有劲”,“你不记得我在屋后小沟里抓了半盆小鱼吗?你用那些鱼下酒的时候,一边咂嘴一边摸我的头,夸我有出息”,“你不记得我上次在鸡窝捡了好多鸡蛋,里面还有双黄的吗?虽然你最后都给我吃了,可你还说我是家里的宝贝......”
我跟爷爷说了那么多以前的事,想让他想起我们的好,别送我走,可爷爷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脚步顿了顿,然后又继续往前走。
我只得继续哭,哭着看路边割完了麦子的地,似乎每块地里都有坟,有的孤零零的,有的两三个挨着。在那一眼看不到边的地里,只有一座坟前立着五彩的花圈、而纸扎的人,风一吹,那纸人就晃来晃去的,好像远远地瞅着我,还在笑,看得我心里发毛。
太阳晒得我后背发烫,可一想到要被送给脸上只有窟窿眼、还会喷火的“妖怪”外婆,我就怕得要命,在爷爷背上哭得更大声了,嗓子都快哭哑了。爷爷的脚步没停,我急得没办法,就张嘴咬了他的肩膀一口,爷爷也只是“嘶”了一声,放慢了些脚步,还是没放我下来。我又哭着让跟在后面的大黑咬爷爷,爷爷说大黑是喝我剩下的牛奶长大的,跟我亲,可它怎么就不听我的呢?只是围着爷爷的腿转,也不咬。我感觉到爷爷的肩膀在抖,他哑着嗓子跟我说:“小林乖,到了外婆家,要好好听话,外婆会疼你的。”
路边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好像在笑话我哭;河边的水哗啦啦地流,声音也吵得慌,可我的哭声比它们都响,再加上爷爷的哭声,爷孙俩的声音混在一起,盖过了喜鹊的叽叽喳喳,淹没了小河的哗啦啦,一路上都没停过。
4、大妹子,我把小林送来喽!”
爷爷居然还能笑出来跟人说话,声音听着挺轻松的,难道一路的伤心都是骗我的吗?
我心里更委屈了。
“他大哥,我都跟二丫说好了晚点去接,怎么还让你亲自跑一趟?吃饭没?没吃的话我这就去做饭。”
那传来一个女声,软软的又脆脆的,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觉得很好听。
爷爷笑着说:“吃过了,你不用忙。” 说完就抖了抖还趴在他背上的我,让我叫“外婆”。
我还在赌气,哭了一路,也实在哭不出来了,只能把脸死死埋在爷爷的后衣襟里,不敢抬头。
“小林啊,让外婆瞅瞅,可把外婆想坏喽!” 那声音又传了过来,离我更近了。
这“妖怪” 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比妈妈的声音还轻柔点,可我还是不敢抬头,怕看到她脸上的窟窿眼。
直到她把我从爷爷背上扯下来后抱进怀里,她的怀里暖烘烘的,跟妈妈的怀抱一样暖和,还有一股熟悉的香味,跟妈妈身上的味一样,闻着特别安心。
我还是闭着眼不敢说话,直到“妖怪”咯吱我的胳肢窝,我最怕痒了,忍不住“咯咯”笑了出来,也顾不上害怕了,抬起头一看:哪有什么脸上只有一个窟窿眼的妖怪?
她脸上好好的,鼻子、眼睛都在,还带着笑,笑得真好看、真暖!
二蛋他们才是傻子,净骗人!
“叫外婆呀”,她笑着对我说,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我却害羞地叫了句“外婆”。
“哎”
外婆应了我,把脸贴在我的肚子上用力蹭,我也只顾着笑,却忘了爷爷。
我该多写点爷爷的,外公说这辈子没佩服过几个做干部的,我爷爷算一个。
恩,他叫花骨,一个斯斯文文的不像庄稼人的爷爷。
后来爷爷经常来外婆家看我,每次来身后都跟着大黑,我这才知道,原来爷爷家和外婆家就隔着一条河的距离,走快一点,十几分钟就到了。知道了这个,我就原谅爷爷了,也没再想过他为什么要送我过来。可他每次来,都不怎么停留,坐一会儿就走,连饭都不吃,我还是会趴在他背上擦鼻涕,把他的衣服蹭脏,他也不生气,还笑着要我多吃点。我想让大黑留下陪我,可它每次都抬着头,伸着舌头,不声不响地跟在爷爷身后,一起走。
我就这么留在了秦圩村——外婆在的村子。
这个村子满是大树,夏天的时候特别凉快;村里还有一口老井、还有两处汪、还有一群小孩和许多可爱的可以写许多故事的长辈。
这也是个有很多听着吓人、可回忆起来却发现,讨厌的人没几个,暖心的人有很多的村子;也是个藏着满是妖怪故事、承载了我大半个童年的村子,暖暖的。
二、老猫吉
1、我跟外婆、外公住在前屋,就是家里烧锅做饭的那间屋子。那地方其实挺好的,头顶是熏得发黑的芦苇竿做的屋顶,抬头就能看到房梁上的燕子窝,开春后燕子回来总叽叽喳喳地叫,特别热闹;屋里也总飘着饭菜的香味,满是烟火气。
堂屋里住了个“呆子”,大家都说他有出息,是村里甚至是整个县里少有的上过大学的读书人和教书人,可我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他哪里有出息。那人吃饭的时候都捧着本书,书里能有啥好东西?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翻过,里面连张小人画都没有,全是密密麻麻的“小蝌蚪”,那些东西也不会动,真不知道有啥好看的。
后来外婆跟我说,那人是我舅舅,是她的儿子。
嗯,这个舅舅不太喜欢我,我其实也不喜欢他。
说不清具体原因,就是他看人的眼神很怪,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冷意,像冬天结冰的汪——外婆总不让我靠近,她说那汪就算结了冰,也不厚,承不起我,掉进去可就没了,我不懂,甚至反驳她,有些大人还拿着木棍就下去了,我怎么不行,她说我是你外婆还会骗你。所以每次看到他,我都躲得远远的。好在他不常在家,在镇上的中学当老师,平时住在学校里,只有寒暑假才回来住几天,这正合我意,眼不见心不烦。
倒是分家住在前院的大舅挺好的,他也是老师,却每天都回家。每次见到我,他总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好东西,有时候是糖,有时候是烤红薯,有时候是小人书,还会给我讲故事。不过他讲的故事没外婆的好听,大舅嘴里的大侠虽然快意,可我不懂。而他嘴里的妖怪,不是吃人,就是饿着肚子等着吃人,听得我不敢跟他说话,却又想知道,倒不是内容多吓人,是他咋呼的动作总惊人。我曾经壮着胆子问他“妖怪为啥非要吃人啊,吃别的不行吗”,他说 “妖怪吃人是为了长生,吃了人就能活好久好久”。我也听不懂 “长生”是什么意思,却记住了“吃人”这件事,还学会了把自己不小心弄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吸——觉得这样一来,手指里他说的那些什么“能量”就不会白白丢掉,甚至荒唐地觉得,要是能吸别人的血,说不定能让自己“变厉害”,就不怕那些没见过的“妖怪”了。
万幸的是,我只是想想,没真的去吸别人的血,不然可能就变成看着是人,心却是鬼的玩意了。
大舅妈个子不高,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还有些卷发,很漂亮。
她见了我就抱起来亲个没完,弄得我脸上全是红印子。她身体不太好,身上总带着一股药味,可那药味里,还混着外婆身上那种让人喜欢的味,而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居然也很好闻。她做的菜也好吃,尤其是红烧鱼,鱼是大舅从河里钓的,新鲜得很,她烧出来的鱼,刺都能嚼烂,我每次都能吃一大碗饭。大舅家有两个表妹,长得都像大舅妈的缩小版,白白嫩嫩的,可就是总挂着鼻涕,我有点嫌弃她们,大舅妈说了几次血浓于水,我当着她的面一副懂了的样子,可转头就忘了。听邻居家的毛球说,我那小表妹还尿床,我不信,就去问外婆,外婆笑着说是真的,还说昨天晚上又把被子尿湿了。外婆说我从来没尿过床,所以我就更不爱跟她们玩了。
我还有两个姨,没事的时候也总爱捏我的脸,说我长得胖,夸我长得俊,捏得好舒服。
我总躲着她们,却躲不过去。
最小的姨最可恶:她不上学了,也不帮家里干活,不像没上过一天学的二姨每天还拐着个篮子去割草回来喂牛喂羊,摘桑叶回来喂蚕。最小的姨每天就知道抱着本书看,书里也是那些“小蝌蚪”,看着看着还会咯咯地笑,不知道有啥好笑的,让她念,还总查什么字典;她欺负我倒是有本事,拿小树枝挑着鸡屎让我尝,说“小林,你尝尝,可香了”。
我当然知道不能吃,就跟她说“鸡屎不能吃,是臭的”,她却一直追问“为什么不能吃啊,你怎么知道是臭的”,我被她问得火大,就说“我吃过,是臭的”。
她听了居然还好意思笑我,说我是“小笨蛋”,一看就是傻子,跟我那个叫向前的堂哥一样,都爱干蠢事。这种事,自己吃一次不就知道了?
真是搞不懂他们。
外公每天一早就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出门,去地里干活,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才回来。回来之后,他就在灶台前,扯点稻草坐下后烧火、抽烟,还爱骂人,一点小事就能让他发脾气。他骂人总有理由,比如骂最小的姨不干活、只知道看些乱七八糟的书,发着傻笑,我觉得他骂得很对;可他从来没骂过那个住在堂屋的“呆子” ,嘴里全是夸他的话,说他“有文化”、“有大出息”。
就我看不出来,只看到一片凉。
不过外公对我很好,总给我烤红薯吃,那红薯埋在灶台的火灰里,等饭吃完了,红薯也烤得香香甜甜的,他自己舍不得吃,都给我。他还总摸着我的头,让我快点长大,好跟舅舅去读书,说读书才有出息。
外公有时候去地里干活,会让我跟他一起去,说是让我“体验一下干活”,其实就是让我帮他拾树枝、树枝用来烧火。捡大粪,大粪用来当肥料。
可村里到处都是树,随便就能捡到树枝;厕所里全是粪,也不用特意去捡,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特意跑那么远,去野沟里、河滩上拾树枝、捡大粪呢?我不敢问外公,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问,他准会开口骂“妈了个巴子”或“犟种”,还总能把这些事跟“没吃饱”扯到一起,说什么“以前没饭吃的时候,树枝都要抢着捡”“大粪不要钱又养庄稼为啥不捡”、“懒汉子要是搁以前连热乎的屎都吃不上”,听他说这些话,仿佛他从来没吃饱过似的。
唉,“糟老头”!这是外婆常说的话,可不是我说的,我可不敢这么说外公。
还是外婆最好,少有对我发脾气的时候,总给我做好吃的,跟我讲故事。
大概是因为她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大概是她眼里总能看到暖暖的东西,大概是她讲的故事不吓人,大概是我知道,跟着她就有“家”,不会被随便送走。所以我总黏她,整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外婆外婆”地叫,可我也气她,总想着看不见的功夫跟人去河里抓鱼游泳,总想着去掏鸟窝,也总在别人家玩到忘了吃饭,然后老远就听她喊我吃饭,我有时候想:外婆是不是因为我才老得这么快?要是没有我,她是不是就能轻松一点?
2、外婆家的床有点软,还很怪。
那床不是木板床,而是用几根粗木棍当架子,上面绑着用麻绳绑成网,再铺上褥子,就是床了。它没爷爷家的床宽大结实,也没有堂屋那张床稳当,我躺上去翻个身,就能听到“咯吱咯吱”响,总怕那床塌了。但床上盖的被子很好,满是牡丹花的花被子,就算不晒太阳,趴上去,陷在被子里,也觉得热热的。
我到外婆家的第一晚,闹着不睡,扒在窗边上看夜里的月亮。月亮圆滚滚的,亮亮的,越看越觉得像爷爷用来下酒的白瓜,又大又圆。我正看得入神,突然发现堂屋的屋顶上趴着个黑影,黑乎乎的一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还伸了下腰,我就赶紧问外婆:“外婆,屋顶上那是什么啊?” 外婆凑到窗边看了一眼,笑着说 “应该是花猫,它晚上就爱趴在屋顶上”。
哦,那花猫我白天见过,是一只黄白相间的猫,我叫它,它不理我,一眨眼就蹿到看不到的地方。不像大黑那么听话,叫它就过来;也不像外婆家的大公鸡,我学着外婆“咯咯咯” 地叫,它就会跑过来,后面还跟着一群老母鸡,围着我要吃的。
花猫趴在屋顶上,刚好对着月亮,看起来就像趴在月亮上一样,特别好看。
我想,月亮上有嫦娥,有玉兔,应该也有一只猫吧?
说不定屋顶上的花猫,就是从月亮上来的呢?
“吱吱吱”,不知道是什么小虫,在墙缝里叫,声音轻轻的,断断续续的。
看久了月亮,想累了花猫的事,我嬉笑着趴到外婆身上撒娇,把脸埋在她的衣服里,闻着她身上我喜欢的味道,心里特别踏实。
“小祖宗,别闹了,再闹床真要散架了。”外婆无奈地拍了拍我,然后拿起床头的灯罩,用一根细簪子轻轻挑了挑煤油灯的灯芯,灯芯“噼啪”响,火苗变大了些,她的影子也在墙上忽大忽小地晃,像在跳舞。
墙缝里的“吱吱”声突然变密了,也更响了,好像有好多小虫在里面一起说话,吵吵嚷嚷的。
我又问外婆:“外婆,墙缝里是什么虫子在叫啊?叫得这么响。”
外婆放下簪子,笑着说:“老猫吉来喽。”
我没听过“老猫吉”,赶紧问:“老猫吉是什么?”
“嗯,老猫吉专叼不睡觉的小孩眼珠子。”外婆起身把灯罩放回煤油灯上,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盖过了墙上的花纸,“它就蹲在房顶上,尾巴扫着瓦片,会发出沙沙沙的响,你竖起耳朵听听,是不是有声音?”外婆笑着说。
我赶紧竖起耳朵听,好像还真的有“沙沙” 声,从房上传下来,轻轻的。
我吓得“哇” 地一声钻进外婆怀里,双手紧紧捂着眼睛,不敢再看窗外。
外婆哈哈地笑,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别怕别怕,外婆在,老猫吉可不敢来。”
她让我赶紧进被窝睡觉,说睡着了老猫吉就走了,我却不敢,紧紧抱着她不放。
外婆坐在床沿,用她那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摸我的头,笑着说:“睡吧,睡着了,老猫吉就去别家找不睡觉的小孩了,不找我们小林。”
接着,她就唱起了那首我不知道名字的苏北小调:“春季里来什么花儿开,春季里来迎春花……” 她的声音轻轻的,调子软软的,梦里什么都没有。
后来不用她说,晚上一听见墙缝里的“吱吱”声,我就赶紧抱着外婆的腿,催她快点睡觉,怕老猫吉来叼我的眼珠子。她每次都会唱那首小调,给我掖被角的时候,袖口的布料蹭过我的脸,痒痒的,像在太阳底下的桑叶林里跑,被软软的桑叶拂过,像脱光了衣服躺在河滩被晒热热得红泥砂上,听着想着,就能睡着。
可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老猫吉为什么一到天黑就准时来呢?它不用睡觉的吗?
不知道是我胆子变大了,还是好奇心实在按捺不住,听了外婆说的“老猫吉”之后,我总想看看外婆说的老猫吉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真的会叼小孩的眼珠子。
有一天中午,我在灶台前看外公烧火,又想起了老猫吉,就问外婆:“外婆,老猫吉长什么样子呀?它真的会叼眼珠子吗?”
外婆正在切菜,听了我的话,停下手里的刀,看着我说:“怎么突然又问这个?那脏东西能有什么样子,别瞎想了。”
我不死心,缠着她撒娇,拉着她的衣角。
她没办法,只好放下刀,想了想说:“让我想想,老猫吉是什么样子来着......我也记不清了,好多年没见过了。”
外婆真的见过!
没等外婆想完,最小的姨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凑到我身边,故意压低声音,夸张地说:“老猫吉可吓人了!长着猫的身子,却是老太太的脸,满脸的皱纹,眼睛红红的,一张嘴就是血盆大口,一口能吞一个小孩!它最喜欢吃不睡觉的小孩,先用爪子把小孩的眼珠子挑出来,放嘴里一咬,‘嘎嘣脆’,可香了!尤其是像小林这样胖乎乎、又不爱睡觉的小孩,它最爱吃了......”
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已经被她吓得哭了出来,赶紧躲进外婆怀里,紧紧抱着外婆的腰,不敢看小姨。只听见外婆骂小姨:“你这孩子,跟谁学的?净吓唬小林!” 外公也在骂吃饱了撑的。小姨却不服气,嚷嚷:“小时候你不就这么跟我说的吗?我这是跟你学的。”
外婆一边哄着我,一边对小姨说:“我啥时候跟你说老猫吉是这样的?”
小姨急了,提高声音说:“就是你说的!大哥也这么跟我说,不信我们找他评评理!”
外婆抱起我,手里拿起旁边的烧火棍,作势要打小姨,小姨早就跑得没影了,只留下一串笑声,外公对那跑远了得笑声又骂了几句。
“打死你这个调皮鬼,打死你!” 外婆对着小姨跑走的方向骂了两句,然后擦了擦我的眼泪,柔声说:“没事了没事了,小林不怕,有外婆在,老猫吉不敢来,它敢来,我一棍子下去,就让它变成死猫!我们家小林最老实、最听话了,老猫吉不喜欢听话的小孩。” 外婆说了好多哄我的话,又伸出手挠我的胳肢窝,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里的害怕也少了些。她接着说:“你姨都是瞎说的,别信她的,老猫吉就是我们家的大花猫,白天睡觉,晚上抓老鼠。”
“我也觉得是它!” 我擦着眼泪,用力点头,又问:“可它为什么半夜才来呀?白天怎么不来?”
“因为半夜老鼠会出来偷我们家的粮食呀,养活人的粮食,怎么能让老鼠吃了?小林说对不对?” 外婆跟我说。
我点点头,觉得外婆说得对,老鼠是坏东西,就该让大花猫抓,黑猫警长不就是这样。
“大花猫可厉害了,你看你白天很少看到它吧,它白天其实躲在窝里睡觉,养足精神,晚上就出来守着我们家的粮食,等偷粮食的老鼠出来,一口就把害人的老鼠吃了,保护我们的粮食。”
外婆没说完,就教我唱了首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
我跟着外婆一起唱,笑着笑着就学会了,再也不怕老猫吉了。
有一段时间,我总盯着家里的大花猫看,想看看它到底有没有老太太的脸,是不是真的有血盆大口。可我等了很久,也看了好久,直到它打哈欠,我也只看到它嘴里几颗小小的牙,根本没有小姨说的“血盆大口”,也没有老太太的脸,就是一只花猫。
后来我跟毛球他们一起玩的时候,跟他们说老猫吉的事,说老猫吉就是我外婆家的大花猫,白天睡觉,晚上抓老鼠。他们起初说的都跟小姨一样,说老猫吉会吃小孩,还跟我争论,说我“不懂装懂”。我就跟他们说 “老猫吉是我外婆说的,就是大花猫,还会抓老鼠保护粮食”,是像黑猫警长一样厉害的猫,他们还是不信,却说老猫吉是他们家养的,根本不是我家的猫。几个小孩为了争“老猫吉是谁家的”,吵成一团,谁也不服谁。最后我没争过他们,不过倒是让大家都学会了唱“小老鼠偷油吃”这首歌,他们教我唱《泥娃娃》,其实那歌本来就是我家收音机里听来的,可我不爱唱那首歌,因为唱着唱着就想哭,觉得泥娃娃太可怜了,没有爸爸妈妈。
三、井里的白龙王老爷
冬天,外婆搂着我在灶台前烤火,给我讲故事,外公躺在旁边草堆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那从草堆里伸出来的烟袋锅里的火星一闪一闪的,还有一会喷出来一片的烟,看着特别有意思。
外婆说,我们村里本来有两口老井,可一口沉在徐洪河的河湾里,而另一口在村中间,方便大家打水。
外公从草堆里起身后,插嘴说:“徐洪河本来没有,以前这地方总发大水,淹了好多房子和地,没办法,就挪了挪住处,光挪也不是事,后来上面又组织一起挖了这条河,让大水顺着河淌到别的地方,不淹村子。可挖河的时候,没注意,把其中一口井留在了徐洪河里,现在那口井还在河底下呢。”
外婆接着说,当年挖徐洪河的时候,还挖出过龙的骨头(我后来查了下,发现徐洪河开挖后,确实出土过恐龙骨头的消息)。我一下子来了精神,从外婆怀里坐起来,转头问外婆:“外婆,龙长得跟小人书上的一样吗?有长长的身子,还有角和爪子?”
外婆看着我,用手比划着,说:“应该差不多吧,反正特别大,大概徐洪河就是它以前洗澡的地方。”
我又转头问外公,想听听他怎么说:“外公,外婆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有龙的骨头吗?”
他吐了口烟,骂了句“妈了个巴子”,才慢悠悠地说:“什么龙骨头,就是一堆大骨头,比牛骨头还大点,不能吃不能喝的,没啥稀罕的,当年挖出来就被人拉走了。”
外婆白了他一眼,继续跟我说:“那两口井是通着的,村中间那口井里住着白龙王老爷,它啊,没事的时候,就跑到徐洪河里打个滚、洗个澡,洗完了再回井里住。”
我听了特别纳闷,歪着头伸手笔画着问外婆:“白龙王老爷那么大,井那么小,它为什么要住在井里呀?那地方够它翻身的吗?会不会挤得慌?”
外婆被我问得笑了,摸了摸我的头说:“白龙王老爷会法术呀,它想变大就变大,想变小就变小,住井里一点都不挤。”
我还是有点不信,又问外公:“外公,白龙王老爷真的会法术吗?它住在井里,那我们喝的水,是不是就是它的洗澡水呀?”
他们听了我的话,都哈哈大笑起来,外公笑得烟袋都差点掉了,我不懂他们为什么笑,也跟着傻笑。
外公笑够了,才跟我说:“白龙王老爷可是天上的神仙,别说洗澡水了,就是它的洗脚水,都是香的,喝了能长命百岁,你怕什么?”
外婆也跟着说:“就是,白龙王老爷是好神仙,它住在井里,是为了保佑我们村子,让井水一直甜滋滋的,让小林喝了啊有好身子。” 她顿了顿,又说:“你妈妈以前也扛着洋锹去挖过徐洪河,那时候她才十几岁,为了赚点公分,每天天不亮就去跟着我们去了。” 外婆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些,又对外公说:“你以前还当生产队的队长,却没当好,是个窝囊队长,连自己的女儿都照顾不上,没给她争取到轻松点的活,也没干成啥大事,整天就是被人牵着鼻子转。我一想起大女儿累的吐血,着心里就难受。”
我听着外婆的话,看她抹眼睛,心里好难受,鼻子酸酸的。
外婆赶紧哄我,把我抱进怀里,说:“小林不哭,都过去了,现在日子好了,你妈妈也好好的,不哭了啊。”
外公在旁边皱着眉头,骂外婆“净说些没用的,惹小林哭”,我不知道为什么气得从外婆怀里钻下来,大概是因为他是窝囊队长,拿起旁边的小树枝,就去敲外公的头。
外婆赶紧拽住我,把我拉回了怀里。
外公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骂我“白眼狼”,又骂了句 “妈了个巴子”,然后掏出烟袋,让我给他点上火。我看了看外婆,外婆点了点头,我才乖乖地拿起火柴,帮他把烟点上。外公吸了口烟,又开始夸我“懂事”、“能干”,可我听着他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半天没听清他具体夸我啥,心里还在想妈妈挖河的事。
后来有一天,外婆去井里打水,特意带我一起去,说:“今天带你见见白龙王老爷,跟它认认门,认认人,顺便告诉他这是我的大外孙子,让它以后也保佑你。”
我老远就看见井里冒着白气,真像黑白电视里某个龙王住的洞府,也有点怕。
外婆笑着推我往前走,说:“别怕,我已经跟白龙王打过招呼了,它知道你要来。” 说着,她就把水桶放进井里,“咚” 的一声。我以为水桶砸到白龙王老爷了,赶紧抱住外婆的腿,不敢看井里。
外婆笑了,拍着我的手说:“不怕,不怕,白龙王老爷可是天上的神仙,你诚心点跟他说说,他会诚心的保佑小林好好长大。”
我又怕又好奇,看了看外婆,见她一脸鼓励的样子,就慢慢走到井边,趴在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板上,石板特别凉。外婆从后面抓着我的后衣领,让我跟白龙王老爷说说心里话,我却看着井壁上的石缝里,零零散散地长着的青苔,绿绿的;圆圆的水面跟着水桶轻轻晃,水面上映出的太阳,小小的,倒像一只眼睛,正看着我。
我赶紧闭上眼睛匆匆的在心里念,让......
后来村里的小孩都知道,我们村的井里住着位爱抽烟、眼睛跟水桶一样大的白龙王老爷,要是没大人带着就敢靠近,就会被老龙王拖进井里,当它的“虾兵蟹将”,帮它看守井水。这话是我听完大舅说的一些神仙故事后,自己加工了一下,再跟他们说的,而他们以前都不知道井里有白龙王老爷。
现在老龙王应该算是认识我了吧,我也得让其他小孩都知道它,让他们也怕白龙王老爷,也想让他们被保佑,只是我没说那跟白龙王老爷匆匆念的话。
四、白衣女鬼
我没上幼儿园,而是直接在村头的小学上了一年级。倒不是我有多聪明,能跳过幼儿园,实在是我们村里没有幼儿园,而且村里其他小孩也没有上幼儿园的。
镇上倒有是一家幼儿园,可我只去了几天就不去了,因为我太好动,也老想小伙伴,坐不住,老师管不了我,还总批评我,我就不想去了,便被老师带了回来。后来那个幼儿园的漂亮老师还经常来外婆家,我还以为她是来跟外婆提亲,要当我舅妈呢,结果还真是。只是那个住在堂屋的“呆子”,却娶了个黑黑的、壮壮的媳妇,我觉得她长得像黑熊精,第一次见她从堂屋端着脸盆出来倒水,我真被吓了一跳,以为黑熊精进家了。
可当小伙伴也偷偷说她是黑熊精,说我们家有个国民党得时候,我却不乐意了。
我不明白呆子为啥会娶她,大了才稍微懂一点点,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我曾无聊的跟猫说我有“亲戚”在台湾,那人好像还是秃子身边的,姓王,而那人是黑熊精得伯父。
上学似乎挺无聊的,每天都要坐在教室里,听那个白胡子老师在台上摇头晃脑地讲课,我们就在台下跟着晃、跟着念,像一群小和尚念经。不过老师教“妈妈”两个字的拼音和写法,我一下子就学会了,老师还在全班同学面前夸我,说我“聪明”、“学得快”。那瞬间,我又觉得上学也没那么无聊,还挺有意思的。可有个女同学,总把“妈妈” 的拼音念成 “马马”,我们听了都笑作一团,老师还批评了我们,说我们 “不团结同学”。可下课了,还有人拿这事笑她,我也跟着笑。
她却突然用苏北话问我:“你有妈妈吗?”
恩,确实是马马的发音。
我愣了一下,然后大声说:“有啊!我当然有妈妈!”
她又问:“那你妈妈呢?”
我说:“我妈妈在深圳。”
她转头问周围的同学:“深圳在哪里?谁看见了?你们见过他妈妈吗?”
大家都摇头,然后就开始笑我,说我是“没妈的野孩子”,说我妈妈根本不在深圳,是我编出来的。
我一下子火了,冲上去就跟那个笑话我的打起来。
打赢了,可我一点也不高兴,心里觉得特别委屈,明明我有妈妈,他们为什么要说我是“野孩子”?
放学了,我没回家,背着外婆给我缝的蓝布书包,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外公每年都去哭的那个土堆前。我学着外公的样子,在坟堆前蹲下,也一口一个“妈” 地哭,哭了好久,连天黑了都忘了。
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外婆护着我,不然外公的扫帚准会落在我身上。不过就算有外婆护着,我的耳朵还是被外公扭红了,他一边扭一边骂我“让人担心”、“被白衣女鬼带走做别人家的小孩”。也幸亏外公年纪大了,没多少力气,打不动我了,骂了两句就去喂牛了。
我坐在灶台前,看着外婆,忍不住问她:“外婆,我妈妈到底在哪里?深圳是什么地方?她都不回来看看我?”
外婆停下手里的活,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说:“你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坐火车都要七天七夜才能到。她不是不想回来,是在那边为国家建设添砖加瓦呢,等她忙完了,就会回来看我们家小林。”
我不懂,可一听“坐火车”,就想起了当初妈妈送我回爷爷家的场景,心肝又开始发颤,不敢再想了,太难受。
外婆见我不说话,又跟我说:“以后放学要早点回家,别在外面瞎逛,不然白衣女鬼会把不回家的小孩抓进坟洞里,让你当她的小孩,再也见不到外婆和外公了。”
我心里还憋着气,就犟着嘴说:“当白衣女鬼的小孩也挺好的!”
外婆赶紧捂住我的嘴,连说两句“呸呸呸,小孩子乱说啥,这话可不能说”。我听着她的话,真觉得白衣女鬼就在身后,赶紧钻进她怀里,紧紧抱着她,不敢再乱说了。
外婆从灶膛的灰里扒出个烤红薯,剥了皮,喂到我嘴里,说:“白衣女鬼可是真的会吃小孩的。”
我听了有些后怕,可还是说我没看到。
外婆说:“女鬼就住在野坟里,等着天黑还不回家的小孩,然后掏出用虫子变成的糖,那糖你一吃就跟她一起进坟里,做她的小孩了。”
我却问然后呢?
外婆说:“等她饿了,就真的一口一口的把不回家的小孩吃了。”
我听着真怕了。
“来,再吃一口,吃完了,外婆给你说七仙女。”
恩,我喜欢这个故事,也活该有孝心的董永找个仙女媳妇。
第二天我跑到学校,一见到昨天笑我的同学,就跟他们说:“深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坐火车都要好多天才能到,你们见过火车吗?”
他们都摇头,说没见过。
我更得意了,又说:“我坐过火车!火车可大了,比我们村的拖拉机还大,跑得可快了!”
没想到老师来了之后,居然在台上夸起了我妈妈,说我妈妈“为国家做贡献,是值得尊敬的人”,还让大家向我学习,做个坚强、懂事的孩子。我还不懂“坚强”是什么意思,可在全班同学的掌声里,我还是飘飘然的,觉得特别骄傲,原来我妈妈这么厉害。
我也没在放学后乱跑,却总想带着几个小伙伴找个孤坟,挖了看看,可看着田里的土堆,也不知道那个是,倒是被坟洞里面跑出来的白毛狈吓的哇哇跑。
冬天的时候,外公又去那个土堆,烧着纸铜钱,嘴里喊着妈,哭得特别伤心。他回来后,我趴在玻璃窗上,用手指歪歪扭扭地写“妈妈”两个字,字写糊了,就哈口气擦干净,再重新写,一遍又一遍。
五、海棠树下的白蛇
天慢慢热起来,河里的水也暖和了,我终于可以下水玩了。外婆之前跟我说的水猴子、毛人、红绣鞋......那些吓人的东西,我全抛到了脑后,满脑子都是去水里凉快凉快。
我混在小伙伴里,光着屁股,在大人的看管下,一个个蹿进水塘里。我真觉得自己很厉害,一进水就会狗刨,好像天生就会游泳,不用人教。其他小孩却不行,只能蹲在岸边,半露着小麻雀,或者躺在泥地上翘着小麻雀。我在水里扑腾着,学着大舅说过的话,抬头笑话他们:“小心你们的小麻雀飞走啦!”
他们听了,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小麻雀,一只手朝我泼水,我游得更得意了,觉得自己比他们厉害多了。
后来大人们要去地里干活,没时间看着我们,就留下几个年纪大些的,让他们照看着我们,别让我们出事。
“你敢去海棠树那边的水里玩吗?”毛球突然一脸坏笑的对我说。
我不敢。
可我不说。
外婆说,海棠树那边的水很深,而且树下住着一条大白蛇,专门等小孩独自下水,然后就缠上来,一口把小孩吞进肚子里。二姨也跟我说过,她亲眼见过那条白蛇,用手比划着说那大白蛇有水桶那么粗,觉得不够,又指着院里的大水缸说“有这么粗”,听得我心里发毛。可外公跟我说,那棵海棠树是他挖倒的,哪有什么蛇,连根蛇毛都没有,不过水深倒是真的,也让我不要去玩水。
“还以为你多厉害,原来不敢啊!”小兵在旁边起哄,其他几个大孩子也跟着起哄,对着我做鬼脸,说我“胆小鬼”、“不敢去就别吹牛”。
我看着不远处那棵被外公挖倒、静静斜躺在水面上的海棠树,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我才不是胆小鬼!
一赌气,不管不顾地从水里爬出来,朝着海棠树跑过去。我有些小心翼翼的站在海棠树那粗老的树干上,然后慢慢的往前挪,树皮有点扎脚,却被太阳晒得烫。
“跳啊!跳啊!你不是厉害吗?怎么不敢跳了?” 他们在岸边大声喊,还朝我扔泥巴。
跳就跳!谁怕谁!
我脑子一热,捏着鼻子,闭上眼睛,就往水里跳。
外公真的没有骗人,那里的水比我想象的深多了,脚根本够不到底。我在水里拼命蹬腿、刨水,想往上浮,可刚露出头,吸了口气,又沉了下去,好像有人在下面拉我的脚,把我往下拽。
我真的怕了,心想外婆说的都是真的,水里真的有白蛇!
我慌得张嘴喊人,却呛了好几口水,呛得我脑子慌慌张张,迷迷糊糊的,身子就这么沉了下去,差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可眼缝里,我好像看到一条白影,在我身边晃来晃去;慌乱中,我还摸到了什么东西,一片一片的,先是凉的,后来又变暖了,烫了,还有点硌手。
我闭着眼紧紧抓住那个东西,趴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做了一场噩梦。
那天晚上,村里哭声一片,所有下水的小孩都被家里人打了。这我知道,因为我也被打得很惨,外婆这次没护着我,拿了一把扫帚打我屁股,扫帚都被打散了,我的屁股也被打红了,疼得我哭不出声。
外公可能是累了,打完骂骂咧咧地走了,大概是还在生气。外婆打完我,用袖子擦了擦我的脸,又擦了擦自己的,抱着我发抖,说着再也不让我下水的话。
我在外婆怀里,嘴里还嘟囔着:“我真的看到大白蛇了,还摸到了它的鳞片,一片一片的......”
我后来问毛球他们我是不是被白蛇救了,他们却说我是自己浮上来的......
直到长大,我还是觉得自己真的摸到过白蛇,真的见过那条救我的白蛇。偶尔跟人吹牛的时候,我会说起这件事,可很多人都不懂,哪怕我把的情景说得很清楚,把文字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懂我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执着。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幻觉,是我童年里最真实的“奇迹”。
那条白蛇,真的救过我。
六、后来那些妖怪
上二年级的时候,仝叔又来了,他跟着爷爷到了外婆家,说这次是来接我去深圳,回去上学,回去跟爸爸妈妈一起住。可我却不想走了,我已经喜欢上了这里,喜欢跟小伙伴一起上课,喜欢听那些妖怪和神仙的故事,我也怕坐火车。
所以我跑回了爷爷家躲了起来,可他们还是找到了我。
唉,我猜应该是爷爷通风报信的。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还特意怂恿二蛋,让他带我去看他外婆,就想看看二蛋说的“没鼻子的妖怪” 到底长什么样。
二蛋也没骗我,他外婆的脸上真的只有一个窟窿眼,没有鼻子,可看着真的一点也吓人,我说这话也是真的,一点怕的感觉也没有,大概我知道那是人,有温度的人。
二蛋的外婆人很好,很热情,还一眼就说出我是不是花骨家的孙子,我说是,她就笑着做了好多好吃的,还捧着我的脸,说我像我爷爷年轻时候,又温柔地说:“小林别怕,外婆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可后来鬼子来了,到处抓人,杀人,为了活命,我听了你爷爷的,只能自己把鼻子割掉,让自己看着吓人。可真活下来,也没被鬼子糟蹋。”她说着说着却流了泪,我想给她擦一擦,她却自己先擦完又说“花骨书记是好人哦,救了不少人,比好多人强。”
她也确实是吓坏了许多鬼和人。
我也才知道我们家原来最初是别的地方,是逃难来到了这里。
二蛋外婆跟我说了许多话,可二蛋只敢低着头吃东西,不敢看他外婆,我实在是有些羞愧认识了他。
这么好的外婆,他居然说她是“妖怪”。
二蛋的外婆捧着我的脸跟我说话,她的呼吸很平和,也根本没有小军说的那样“喷着火”,反而她烙的玉米饼,又香又烫。我咬了一口,笑着跟她说“好吃”,她也笑着让我 “慢点吃,别烫着”,还拖着长长的苏北乡音说:还有呢......
后来许多人来送我,都是老人,那画面仿佛经历过许多次。
我去了深圳,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
期间回来过一次,那次是爷爷走了。
而再回这个地方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十年后了。
爷爷、奶奶都没了,二蛋的外婆也没了,还有许多人也见不到了,空空荡荡的村子。
外婆跟村里其他老人一样,眼睛花了,纳鞋底的时候,线总穿不进针,得眯着眼睛,试好几次才让我来。
我学着外婆,把线头放进嘴里沾了点口水,外婆却说脏。
脏?
她大概忘了我小时吃她咀嚼后嘟的煎饼了,忘了我就这么在泥地里滚,就这么长大了,而村里其他小孩也是这么长的,也没见死了哪个。
大概是有人嫌弃她这样脏了,不然她不会说这话啊!
也是,生活好了,吃的饱了,所以也讲究了,所以以前只喂猪的红薯叶子也上桌了,所以都搬走了,可好日子在哪里不是过,为什么要都走了呢?
我没说话,只是还是学着她,用手捏着那沾了些口水的线头,轻轻捻了下,对着白炽灯一下就穿了过去。
家里的白炽灯比以前的煤油灯亮多了,可灯光太亮,它亮却也没了煤油老灯的热,反而把外婆的白发照得更晃眼,满满一头,像冬天里落在上面的雪,只是这雪,再也不化了。
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也还在,放在堂屋的桌子上,我打开看了下,虽然画面有点模糊,却还能看到影像。
这台电视机当年刚进家的时候,被认识的,不认识的十里八乡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仿佛家里又娶了个媳妇,可能比那还热闹,你都想象不到那画面,一群人就为了这么台黑白电视而认识、又为电视里面不认识的人揪心、流泪、争吵、欢笑——哄堂大笑。
我坐在灶台前,跟外婆一起烧火,她还是有说不完的故事,跟我讲村里这些年发生的事,讲谁家的孙子考上大学了,讲毛球的娃都两个了,讲都在外面打工赚大钱......
我却想听她在说说那些鬼怪的故事。
那怕知道。
所谓的“老猫吉”,是外婆怕我熬夜伤身体,才编出来吓我的;所谓的“水猴子”,是怕我偷偷游泳,出危险;所谓的“树精”,是怕我爬高摔下来,还有白蛇和女鬼......
可也只有这些 “鬼怪”,能代替外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盯着我,护着我。
我知道。
那些“妖怪”住在水里、住在树的疤里、住在墙缝的风里,外婆借着这些“老熟人”,偷偷看我一眼,问我一句 “吃了没”、“别冻着”、“要好好的”——这些话,她没说出口,却都藏在鬼怪的故事里。
我也知道。
老龙王哪里是什么神仙?
他就是住在井里的老人家,守着那口井,守着这个村,他认得我,也认得所有来打水的人。他看着村子一天天变化,看着小孩长成年轻,然后离开,看着老人满头白发,却留下陪他。
他用凉丝丝却暖心窝的井水,滋养了一辈又一辈人。
哪怕现在那口井早就没人大水了,早就干了,早就填了。
可他也还在,就那么抽着烟,砸吧砸吧地,活在所有敬他、念他的人心里,活在我的回忆里。
我都知道!
外婆嘴里的“鬼怪”,也从来不是真的“怪”,而是她把自己的牵挂拆成线,一针一线给我缝的 “护身符”。她用妖怪的故事教我守规矩,让我远离危险;又用妖怪的“不坏”,给我留了念想。那些被叫做“妖怪”的模样,其实是岁月刻下的疤,下面藏着的,全是“想让我们好好活着”的朴素心意。
这份心意,我都记着,也会一直记着。
我也想她一直编下去,说下去,说那些听不完的故事——关于鬼怪的故事......
七、真妖怪
灾年里活下来的人,要么更懂得这人间的慈悲,知道日子的苦,会帮衬别人;要么更擅长骗着别人独“活”,眼里只有自己,不管别人的。前者必定有很多普通百姓,后者就难说是什么人了,可能是看起来光鲜的“体面人”。
徐州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我从小就听何老头说这里的苦日子。
我也看过一本书,是讲徐州的,上面记着她从旧日子到新中国成立前的各种苦难,你能想象到的天灾人祸,她几乎都经历过:洪水漫过墙头的时候,有人抱着门板在水里漂着,不知道漂向哪里,能不能活下来;蝗灾过后,田里只剩下被啃秃的麦秆,风一吹就断;地陷过后,沉入地下的残檐断壁里,还能隐约听到哭救声,却没人能救他们;甚至还有易子而食那种让人不敢想的悲哀事,光是看着文字,都觉得心口发堵。
我看那本书的时候才十四岁,看了之后,心里慌得厉害,压抑得很。
合上书页时,何老大家的小楼外正下着雨,天被乌云压得黑黑的,像被刷成了黑色,那雨水就这么哗啦啦地下着,好像要冲刷掉它觉得脏了的世界。可那雨水里沉浮、翻滚的树叶,看着却像极了“灾年里飘在水里的饿殍”,让我心里更难受了。
其实那样的地方志,何老大家还有很多。我没敢再看那些让人难受的内容,只是在满屋的书里找些温柔的字,看些让我发出嗤嗤笑的句子。
后来吃饭看新闻的时候,我没忍住问何老大,书里写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他支支吾吾的,说不上来,只是让我“别瞎想,现在日子好了”。
他明明也是教书的先生,肚子里有学问,怎么就说不上来呢?
我心里很纳闷,现在想想,或许他是怕我太难过,才不想说吧。
后来我在灶台前帮何老头烧火,又问起了灾年的事,他跟我说了他小时候的经历:那年头饿坏了,地里长不出粮食,到处都是逃荒的人,这些人总在村口转来转去,想找点吃的。你要是给一个人一点吃的,很快就会围过来一群人,根本给不完;还有些人在村口转着转着,就没了力气,最后成了“吊死鬼”,挂在路边的没皮树上,那伸长的舌头垂在胸口,风一吹,他们的身体就随着那年的风在原地打着转......
听着就让人难受。
好日子似乎来了,那个叫何老二的男人也来到了这世上。
何老头说:他从出生起,就不哭不闹,不像个正常的小孩,就那么无声地躺在草席上,瞪着眼睛看着周围,张着嘴等着吃的。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可就算是哑巴,也得养活。
所以何老头把这世间最伟大的父爱自私的都给了何老二,把他顶在脑袋上,把他挂在心尖上,用那双种了一辈子地、布满老茧的手,一点点把他拉扯大。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四年后,“饿鬼”又来了 。
又是一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也不分好赖,也不懂人活着多难,就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偏偏在这个时候,何老二却会笑了,看到人就笑,那笑在别人眼里是“可爱”,在何老头的心里,却成了更卖力往地里跑的动力
可颗粒无收的庄稼地,裂着跟他掌纹一般多的口子,连草都长不出来,哪里有吃的?
何老头说,逃荒的人太多了,有人嚼着树皮,嘴角被磨出了血,还是不停地嚼;有人攥着草根,咽得眼泪直流,却怕咽慢了被别人抢了去;还有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跟男人一样,抢着观音土往嘴里塞。小林啊,我跟你说,其实只要是没毒的都能吃,只要你能吃下去,还得能拉出来,那你就能活,我也吃过,可我没死。你是没看到那些饿疯了的野狗,围上去撕咬着,乱成一团,撵都撵不走......
惨不忍睹也不忍听。
何老头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红了。
这倔老头一辈子好像没流过什么泪,或许是我没看到,而今却为嘴里别人的生死伤了心。
可伤心归伤心,他自己家还有八口人要养活,每天一睁眼,都是要吃饭的嘴,他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他说好在安徽的亲戚家里还有些“收成”,能接济他们一点,不然这八口人,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我听何老头说那些的时候,总忍不住想起许多人跟我说的,被我拼凑起来的画面: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粗布衣裳的小女孩,梳着两个翘翘的牛角辫,正猫着腰,像许多逃荒的人一样,在安徽南湖里收割完的地里,翻着连麻雀都够不着的麦粒。她跟着娘走了百十里路才来到这里,脚都磨破了,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眼里只有地里的麦粒。土坷垃缝里的“余粮”藏得再深,也躲不过她那双有生气的眼睛,她用指甲缝里塞满泥、抠得通红的小手指,一粒一粒地把麦粒扒出来,每一粒都在她的掌心里拢得严严实实的,捂得热热乎乎的,仿佛是怕麦粒凉了,又怕它们溜了。等攒够一小捧,她才发现,衣裳上的小口袋早就被娘缝成了裤子屁股上的补丁,装不了麦粒,便颠颠地往娘跟前跑。
娘也蹲在地里,头埋得低低的,白头巾早就被汗浸透了,贴在脸上。
小女孩叫了声“娘”,娘才慢慢直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小女孩用袖口擦了把额头的汗,把小拳头举高高,在慢慢张开手掌让娘看。
麦粒被她吹得干干净净的,没沾一点泥,却悟出了许多汗。
娘瞅着女儿掌心里的碎粒,心疼地让女儿吃点垫肚子。
小女孩头摇得像小鼓,手攥得更紧了,说:“娘,我不饿,我要带回去跟大弟、二弟、小妹一起吃,他们也饿。”
娘听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又轻轻拂掉沾在女儿脸上的泥,那泥便无声地跟着晒脱了的皮一起,轻轻落在脚下的土地里,消失不见。
娘张开嘴想说话,喉咙却像被麦糠堵住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强笑着把女儿手里的麦粒,小心地倒进自己的布兜里,生怕撒了一粒......
天慢慢黑了,洋槐树的枝头挑着一轮月亮,洁白而明亮的月亮。风一吹,那没叶子的树枝影子,在光秃秃的土地上轻轻晃着,像是在驱赶还不回家的麻雀,让它们别跟人抢粮食。
那屋檐的茅草下,月光照着,小女孩的娘靠着墙,把白天拾来的麦粒捧在手里,用嘴吹了又吹,把里面的土吹掉,把汗吹干,然后才倒进布袋里,麦粒碰撞着发出窸窣声,那声音像春蚕匆匆啃完桑叶的声音,小小的,却让人心里踏实,也匆匆的,让人揪心。
小女孩的娘知道哪有那么的“粮”让你捡。
小女孩蜷在母亲的身边,闭着眼睛,闻着布袋里淡淡的麦香,没合上的小嘴随着呼吸轻轻动着,仿佛在梦里都数麦粒:一粒给大弟,一粒给二弟,一粒给小妹,还有一粒给娘,一粒给爹......
不知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她跟着娘背着小半袋的麦子,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其实那小半袋的麦子,有一大半是小女孩的娘远嫁过来的妹妹偷偷给的。她们一路上都在说谢谢,说等日子好了一定要报答,带着满肚子的感激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小女孩一到家,就蹲在灶台前烧着火,又踮着脚看娘把从南湖里带回的麦粒掺着麦麸煮成稀糊。
当她掀开锅盖时,那锅里的热气不及防地漫过她的脸,烫得她直咧嘴,却还是舍不得躲开,那麦香太诱人了,是饿了太久才有的香味。她站在灶台边,拿着漏了口子的勺给弟弟妹妹们分,旁边的弟弟妹妹早就围着灶台蹦蹦跳跳,伸着小手要“吃的”,那眼睛亮得像星星。
何老头脸上露出了笑说他看着自己的孩子们吃得香,心里就踏实。
可他却没说自己只喝了两口碗里的黏汤,就把沉在碗底、已经熬开了口的麦粒,趁着孩子不注意,悄悄倒回了锅里。倒完之后,他又拿着还沾着点麸皮的空碗,到水缸里打了些不多的凉水,等碗里的麸皮在浑浊的水里慢慢匀开后,仰头喝完了,好像这样就饱了。
他也没说自己拍了拍肚子,笑着走出屋门,到了墙角,却偷偷把那本来就很松的裤腰带,又紧勒了。
他以前怎么总说那些仿佛吃饱过得话,他确实从来没吃饱过。
可粮食还是吃得太快,没几天就见了底。小女孩的娘也病了,咳嗽得厉害,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没办法,小女孩只能带着自己的妹妹,又一次去了安徽的亲戚家。
还不懂事的妹妹,因为在亲戚家的桌子上多吃了两口煎饼,就被亲戚家的男孩指着鼻子骂“馋鬼”、“抢粮食的”,哭得鼻子通红。小女孩心里又气又委屈,可她不敢跟人吵,更不敢走,因为走了就真没活路了,只能拉着妹妹,低着头......
亲戚心更软了,其实上次也是主家的男人同意了,才有了那半袋麦子。这次不光给了她们粮,还把晾在屋檐下、已经生了大白虫的肉割了一小块下来,塞给小女孩。那主家的男人在女孩临走的时候,拉着女孩的手说:“回去好好照顾你娘,让她多吃点。” 女孩拉着妹妹,使劲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吃过生白虫的肉吗?
可何老头却说闻着臭烘烘的,可在臭,那就是能活人的粮啊,而且放在锅里炒一炒,在混点也野菜,那香味能馋哭几里地外的小孩......
就这么苦熬着,何老头家的八口之家,最后还是没能凑齐,撑成了七口。
好歹剩下的人,都活下来了,在别人的接济和国家的救助下活了下来,这就是最幸运的事了。
何老二是幸运的,有疼他、念他、护着他的人,所以他也活了下来。可他还是一句话也不会说,只会笑,只会哭。
日子慢慢好起来了,能吃饱饭了,可这时候,何老二会说话了。
何老头却让已经上了一年学的小女孩回家,因为家里的地两个人种不过来,需要人帮忙干活,而书,“总会有人读”。小女孩不想回家,她喜欢上学,喜欢认那些,我小时候以为是“小蝌蚪”一样的字,可她拗不过爹,只能背着书包回了家。从那以后,何老二坐在教室里大声读着“人之初,性本善”的时候,那个曾经在安徽地里扒麦粒的女孩,只能牵着牛,跟其他女孩一起躲在学校教室外的墙根下,偷偷听教室里的读书声。
何老头说这辈子后悔让大女儿念成书,可他也没办法。
何老二是幸运的,后来恢复高考,他考上了大学。十指没沾过阳春水的他,成了公社里第一个大学生;何老大后来也考上了,家里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成了周边所有人嘴里的“骄傲”。
那个女孩呢?
她也长成了大姑娘,早早地嫁了人,嫁给了一个穿绿军装的男人。何老二放假的时候,总爱去她家里蹭饭,因为那人家总能吃上白馒头,不用掺麦麸。这种蹭饭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姑娘跟那男人离家,去了遥远的北面。
她爱那个人,爱得很深很深。所以她跟着那穿一身绿装的人,去了最北的地方,在那冻得像钢铁一样硬的黑土地上,她依然挥着锄头种地。她知道,锄头有多用力,来年就有更多的收成,就能让男人少吃点苦。后来她又跟男人去了南方,去了一个小渔村,最初只有一间竹棚住,漏风漏雨得家,那破棚子我居然还住过。她心疼男人,白天黑夜都心疼,疼他早出晚归地在工地干活,疼他干不完的重活,疼他一天天瘦下去的手和脸。可她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就学着附近村里的人种菜、养鸡,自己省吃俭用,把好东西都留给男人。
后来条件好了点,住上了铁皮房,她找了个做塑料花的工作,那花我也帮忙做过,却总笨拙的弄错,她却夸我懂事了。
她和他天天吃着望不到头的鱼干,就算这样,他们还是会把赚到的钱和粮票分成三份邮寄回去,两份给爹和娘,一份给还在上学的弟弟,他们还念着远方的另一个家。
何老二是真的幸运,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镇里做了教师,大家都把他当成榜样,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像何老二一样有出息”。
那几年,何老头家的地,他就没怎么动过,因为总有些半大的孩子半夜就偷偷帮他干了,可他居然还骂人家把麦秆割短了,说那些可都是烧火的好材料啊,也骂他们送来的西瓜、骂他们拉来的煤,他想把那些东西都扔进徐洪河里,可唯独何老二说两句“别骂了”,他就立刻哑火了,连扔那些东西的脾气都没了。
后来何老二当了老师,还带着学校的同事,在一个放假的间隙去了南方那个城市,就是那个姑娘住的城市。他们挤在姑娘家不大的客厅里,喝着酒,吃着满桌没见过的海鲜,像过年一样热闹。他们说着第一次见到那么高的楼、那么宽的路、那么美的海,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些东西天生就有,从来没想过,这楼、这路、这日子,是多少人像姑娘这样,用手一点点拼出来的。
日子真得更好了,楼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高,有的甚至直冲云霄,俯瞰众生。
何老二回去后没几年,又升了校长,成了干部,手里有了权。可他却变了,开始伸手拿不该拿的钱,动不该动的心思,在城里买了好多套房子,存了好多票子,活得“风风光光”。可他还是幸运的,因为认识一些“有本事”的人,就算犯了错,也只是被“退下来”,没受什么真处罚,甚至他的名字,至今还能在宿迁的报纸上看到,还有几句轻描淡写的话。
他忘了吗?
他忘了他那个叫双喜的表哥了吗?
当年双喜犯了罪,被枪毙在野沟里,尸体还是他跟何老大、娘三个人一起去收的。何老大说,双喜全身都缠满了白布,可头和靠心脏的地方都烂透了,抬上独轮车的时候,有些黄的脑花蹭了他一身,那身衣服他回家就直接扔了。
可双喜是活该的,他犯了法,就算他老子是军分区的司令员,也保不住他。
何老二小时候明明亲眼见过那样的场景,见过犯法的下场,他应该怕的啊,可他怎么就不怕了呢?
我后来问过何老头,问过那个总裹着白头巾、后来变成老太的女人,问过那个当年拾麦粒、后来远嫁的姑娘,我说的这些事,是真的吗?他们都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或者看着远处,可我能看出来,我满眼都是“偏见”,可他们还是在“袒护”他,觉得他“不容易”、“也是苦过来的”。
他们为什么黑白不分呢?
我总觉得自己是固执的、守旧的人,总觉得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黑”,能分清对错。
唉,原来他们也只是念旧的“俗人”,念着那点血缘亲情,舍不得指责。
那就让时间去自证吧,对错好坏,时间总会给答案,这答案是我期待的,却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却没想过答案是多么的无情。
我去他妈的!
后来那个姑娘走了,跟着她深爱了几十年的男人走了,离开这个世界。
她走前,还想着我带她回去看看,可我没敢,她拉着我的手,却说让我不要再去埋怨跟她一个姓的人,说“都是一家人,别记仇”,也说别在烦恼姓何家的事情了。
说等她走了在带她回去......
我答应了她,也没想着在联系跟她一个姓的那些人。
可何老二呢?
他早就跑到上海去了,还换了新的身份,好像跟血脉相连的家彻底断了关系。其实他随便怎么折腾、随便怎么说,都无所谓——知识分子嘛,还做过老师,说出来的话总带着些大道理,听着像那么回事。
可他不该把老家那栋塌了顶的老屋丢在那里,不管不顾,让它倒、让它烂、让它长满野草,让它在两栋崭新的小洋楼中间,活成一块疤,活成一个笑话;他更不该把他年迈的爹、痴呆的娘丢在养老院里,不管不问。
难道那些盘旋在老屋上空的同乡老人的骂声,他听不到,就不算骂声了吗?他没看到他爹娘在养老院里流的泪,那些泪就只是身体里排出来的多余的水吗?说得再漂亮的话,包装得再好听,也还是自欺欺人的谎言,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他大概不知道我去养老院看何老头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
何老头已经老得没人样了,整个身体都缩成了小孩,那身子在也不能想当年一般把我搂在怀里了;老太太呢,躺在床上翻不动身,背上已经烂出了疮,流着脓水......
我难受得要命,想把眼前得和老大锤一顿。
可,
可却欣慰两位老人还能互相依偎着,握着对方的手,那大约是他们唯一的依靠,我也握着那两双手,却只能握着,增加不了一丝温度。
何老大拉着去吃饭,我跟何老头喝酒,聊了好久,聊前面说的那些事,聊他的倔强,聊日子越来越好,聊着聊着我斗胆得说他有两个好儿子和闺女,却不敢说我回来的原因。
他还是当我小孩一样,要我多吃点......
可我背上包,要走的时候,何老头用他那干枯得像爪子一样的手,死死抓着我,红着眼睛,没一点犹豫地说:“小林啊,带我们老两口一起走吧。”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软得像要化了,差点就答应了。
可我转头一看,那里还坐着他的大儿子何老大啊!
可何老大却皱着眉,不耐烦地说:“他老糊涂了,别听他的,在这里挺好的。有护工看着,不愁吃不愁喝......”
就这一句话,让我心硬得不想像个人,也不想做人。
他们都忘了吧?
忘了何老头当年笑着脸,躲在墙角里,把已经紧了的裤腰带再勒紧些的样子;忘了土坷垃缝里扒出来的麦粒,有多香;忘了自己要在县里盖房子的时候,何老头和老太太用平板车拉着红砖,垂着头像头老骡子一样,来来回回走了多少个几十公里的路,那些砖,每一块都是老人用汗水泡过的,那红的砖,不像他们的血吗?
如今好像那些付出都是应该的,是老人欠他们的。
有时候我甚至想狠心说一句“何老头是活该的”,可这话只敢在心里发作。
还有,他们以为提前买好了两块风水宝地,就能让他们百年后的爹和娘安心长眠吗?就能抵消现在的不管不顾吗?
唉!
记忆这东西,记着就是好的,能让人念着世间的好;可记不住,或者不想记,也就真的记不得了,成了没良知和德性的人。
何老二啊!
小时候明明在村里那破旧的小教室里把“人之初,性本善”念得如此朗朗上口,如今,他以为换了“城”的身份,丢了“村”的本分,就能活得更像“人”了?以为在那没熟人认识他的地方,就能安心地安家、教子育孙,过得踏实吗?
可,
城从来不是天生就有的,没成为城以前,它也只是个村,甚至可能就是一块荒地。
可,
真正的城,就算发展得再好,也会懂得念恩、懂得反哺、懂得本分,不会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
灾年里活下来的人,要么是真正的人,懂感恩、知好歹;要么就是披着人皮的魔,贪得无厌、忘恩负义。
道德真的就只是不疼不痒的谴责,法律也拿一些“人”没什么办法,所以就可以为所欲为......
唉!
其实我什么都做不了,就像我跟红尘说的,我除了两句牢骚,啥也做不了。
可明明灾年里饿死的,是没人帮的人;明明很多活下来的人是有人帮、有人疼,却活成了这副样子?
九、十月份的深圳总有刮不完的台风。
窗外的天又黑了,刮着大风,还下起了雨。
可再大的雨又能怎么样呢?
我只能躲在窗台下,想着不舍得跟何老头告别,硬着心肠走了,想着许多,却又后悔自己得所作。
我就都想不通何老二为什么不怕,后来突然想起了几个名字,几个我心里瞧不起却会怕的人。
是啊,那些人是他的靠山,是他的底气。他们能给他“城”的身份,能帮他掩盖错误,也能让他理所当然地丢了做人的本分,忘了自己是谁,自己都忘记了,父母自然也不算什么。
我曾经在网看过一个日本的电影,内容大概是讲早些时候日本那有个地方,人老了,就会被儿子背到山上,让他们从山上滚下来,然后自身自灭。留言也看了,都是在清一色的嘲笑那个变态的民族。我也笑,也恶心那个民族,也可怜那些老人、也恶心那些留言的。我把自己遇到的和听到的比那电影里还恶心和反胃的事写给他们看:你信有些人为了让老人早点走,为了省两口希饭,逼着他们往河里跳,逼着他们上吊、喝敌敌畏自尽......
他们把祖宗八代都挖出来问候我,我只得匆匆删除。
也怪我不合时宜的说那些事,可我真遇到了啊!
也是,我遇到的终归是“个例”,不能放在民族大义跟前。
个例只是个位数的例!
个例都让我难受了,在遇到突破这个数的,我大约也是鬼了,不是鬼你也得是鬼了。
为什么?
缺粮的灾年早就消失了,日子越过越好,可好多吃饱了饭的人,却丢了灾年里不应该没丢的东西——良心、感恩、本分。
他们开始骄傲、自满、攀比、做些奇怪的事,说些奇怪的话。
也不怪他们,年轻的没经历过那些苦,不知道粮食有多金贵、活下来有多难;而那些活下来的人,也未必都是真正的“人”。
唉,也许人本就该有好有坏。
可鬼怪呢?
可明明我记得那些都是假的,也是温暖得。
大约是真的有。
只是那些“换了皮”的,也不在是藏在坟里、水里,墙缝里,而是藏在人心深处,也就成了新的“鬼怪”。
让他们欢愉吧!
在城里、在漆黑的夜里、也管不着他们的世界里......
尾:
那些我最初想怀念、想纪念的人,都在这些文字里出现了。
虽然大多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称呼,没写太多细节,可我心里的纠结,也慢慢散了,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其实小时候听的妖怪故事,大多都很恐怖,我还曾恶作剧地把“老猫吉”的故事改编成“黑白老太太”的版本,讲给我那也不爱睡觉的小外甥女听,我说:黑白老太太晚上会摸不睡觉小孩的脸,然后伸出手让人猜那只手里没有糖,白老太太很诚实,所以外甥女怎么猜都是对的,可黑老太太却很坏,她两只手里都会变出糖,怎么猜都会被它抓进洞里吃掉,不猜也不行,吓得她半年都不敢来找我。
现在想想,我真不该这么做,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自己小时候讨厌的那种“舅”,挺后悔的。
这次改写《鬼怪》,写到一半的时候,我也曾动过点邪念,想把有些妖怪写得吓人些,增加点细节,比如让“白衣女鬼” 真的抓小孩,让“白蛇”变成曾经吃过人的蛇,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恐怖的画面怎么也编不出来,脑子里冒出来的,全是外婆的笑、爷爷的后背、外公的烟袋子、二蛋外婆手里的玉米饼,那些暖乎乎的东西,还有许多可能也就我懂的隐喻。原因我也说不清,大概是年纪大了,只想记得这人间,我脑子里仅存的那点好。
行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再见各位。
人生漫漫,能停步看我发牢骚和唠叨的人不多,谢谢所有在这里认识的人,谢谢所有看过我文字、听过我碎碎念还留言的人——不管你们是觉得我写得是否还行。
谢谢红尘,谢谢猫帮我改了许多的文字,让它们有机会让人看到。
本来还想写写“猪肉荣”的事,那卖猪肉家的小姑娘太懂事了,还有院里五十多还在给人理发的阿姨、还有我曾经讨厌,却吃了好些时间的拼好饭,还有靠走南闯北耍猴子养活一家人的三舅姥......那许许多多。
可既然说了,那以后我就不写了,像跟红尘说的那般,安心去自己想去和计划去的地方,过几天清净日子。
希望大家也能安好,不遇烦心事、烦心人。
有许多话没说完,也没写尽。
但,
各位珍重!
晒着太阳,让暖——轻轻萦绕在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