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深秋。院子里的树上，大部分树叶已经泛黄，还有的边上已经枯黄，风一吹，便摇摇晃晃地坠落下来。
程婴站在书桌旁，在画一幅画。画上的小儿，带一个红肚兜，手里拿一只竹蜻蜓正笑得开心。他右手边的桌角上，有一摞已经画好的画作。最上面的一张，画的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孩子有着饱满的额头和黑宝石般的眼睛。
程婴画完，搁笔，仔细看了一会。眼里看着画作的笑意还没有到达嘴角，便已经转化成了泪。他颓然坐倒，用手轻轻摩挲着画上的孩子，嘴里喃喃唤着：“宝儿，宝儿！”
“爹爹，快看！我的竹蜻蜓会飞了！”穿着大红肚兜的宝儿一边往前跑着一边回头笑着招呼程婴。程婴跟在他的身后，边走边说：“慢点，宝儿慢点，小心摔倒了。”
“咚……”程婴的额头撞在桌面，他一下醒来，想起刚才的梦，想着梦中的宝儿，泪流满面。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样在人间为客的生活啊。
自从三年前妻子去世，程婴不知道自己画了多少张宝儿的画像。开始时只画襁褓中的宝儿，很用力，很仔细地画，他怕自己忘了宝儿的样子。再后来，他开始画想象中长大的宝儿，每画一次，便体会一次痛彻心扉的感觉，他怕自己麻木地忘记了当初不得不为的痛苦。
他还清晰的记得，三年前，他正偷偷画那幅故事画卷，那时候他正画到屠岸贾高高举起手中的婴孩。妻子一步闯了进来，一眼看到，便尖叫一声轰然倒地。从此病倒在榻，不过月余，便悲愤去世。
程婴从此收起画卷，开始画他的宝儿。
程婴坐在椅子中，想着他的妻子和宝儿，想着自己如今这烈火煎熬的日子。十年了，顶着卖主求荣的骂名，过着忍辱负重的日子。十年了呀，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再过几个十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守到云开月明的那天。
他看向窗外。窗下的山楂树，是三年前妻子去世后他亲手种下，如今已经结了红红的果子。当初种下，是因为喜欢它的多子，想着下一世继续跟妻子相守，多生几个宝儿一样的孩子。
“宝儿，我的还没有来得及取个大名的孩子，你救了全城的婴孩，你也是个英雄呢。你等着，下一世，爹娘一定会把你找回来，好好陪着你长大。”
二
“爹爹――”少年清越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程婴的思绪。十岁的少年，穿一身银色的甲胄，已经有了英武的样子。
“咦，爹爹，你这是画得我吗？是我小时候吗？怎么跟我现在一点都不像啊？”
“是啊，是你小时候呢，快去换衣服吧。”
“好的，爹爹！”
少年进了房间，程婴快速收起画卷，也收起刚刚的孤寂。是啊，还有使命在呢！
“爹爹！”
程婴看着穿一身长衫，英挺中透几分儒雅的少年，觉得生活还是有那么一点意义的。
“今天又去骑射了？”
“嗯，跟干爹去打猎了。”
“跟你干爹好好学武艺，”程婴顿了一下，又说：“学完了就早点回家，我教你诗文，莫要跟着他四处玩耍。”
“嗯”少年答应着。又垂下头，小声说：“我看得出爹爹不太喜欢干爹。”
“喜欢？！”程婴心想：“怎么可能喜欢？屠岸贾！我听到这个名字就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手上却抚了抚少年的肩膀：“你小孩子莫要多想。”
“爹爹，我今天打猎得了第一名，公孙家的哥哥得了第二名。我跟他说话，他草草答应一声就快走了，他不喜欢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啊？是因为我赢了他吗？”
“以后会喜欢的，等你成了英雄，他们都会喜欢你的。”
“嗯，我听爹爹的。爹爹，我们来读诗文吧。”
屋子里，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三
又是一个深秋，五年后的一个深秋。
程婴坐在书桌旁，手里拿一幅卷起的画卷，鬓角已经染上了白霜。
前几天，守边归来的魏绛将军跟他说：“孩子长大了，事情该有个了结了。”
他当时是怎样的感觉啊，似乎是长期负重的人忽然卸载，有了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心里只有一句话：“终于，可以结束了！”
可是，如今，当他手里拿着画卷，他却迟疑了。他忽然有点害怕，他害怕，像当年失去宝儿一样再失去这个孩子。
“爹爹――”这一声呼唤吓住了程婴。手一抖，手中的画卷掉在地上，展了开来。
“咦，这是什么？”已经长大的英姿飒爽的青年没有注意到程婴的异样，捡起画卷。
“不――”程婴抬手想制止，却又颓然放下手臂。
“这是什么？一个故事吗？这么多人拿着刀围着这一家人干啥？这个人为什么会举着个孩子？……”
“孩子，坐下来，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一幅幅画，一幕幕血腥残忍的画面，一个个或忠义或奸恶的人物，如一记记重锤砸在青年的心上。
“孩子，你姓赵，你的那个干爹跟你有着血海深仇。去吧，去找魏将军，为你赵家三百多口人讨一个公道吧。”程婴背过身，摆摆手。
程武，不，赵武，握紧手中的剑，颤抖着起身，出门。
四
程婴在房中，不停地走来走去，担忧，焦急，还有，期盼！
“赵家洗冤了！赵小公子英武！”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阵喊声。
程婴倏然坐倒在地，长叹一声：“赵家遗孤终雪冤，世间从此无屠岸了！不枉我烈火烹煎这十五年啊！”他啜泣着对天叩拜：“公孙老哥，我等到了，我完成了老哥你的嘱托啊，我可以去见你了，我可以去见我的宝儿和他娘了，我终于可以结束这种在人间做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的日子了。”
程婴从来不知道，死亡也可以是这样的感觉，温暖，宁静，孤独。
五
“程氏义父，忠义感天。忍辱负重，抚育孤儿。赵家冤仇，一朝得雪。吾感激涕零，愿守孝三年，并公孙先生灵位，共奉赵家宗祠，永奉香火。”
六
秋深风寒，赵氏遗孤终雪冤。程婴终于结束了他苟活人间，只能在梦中贪欢的日子。十五年忍辱负重，他的思念早已成冢，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团圆。
我想，他的心里是开心的。
该打的仗打完了，该走的路走尽了，该守的道守住了。程婴，从此后，这世间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