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重新聚在了一起。
大松,辉子,老徐,还有可可,所有人的面孔似乎都未曾衰老,除了西装革履的装束,和久经岁月而隆起的便便大腹。他们的笑脸还和当年一样生动,似乎时间从未过去,一直停留在那一刻。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可可对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人们走进你的生活,总是猝不及防,或者他们只停留一段时期,或者他们永远与你相随。一旦明晓其中究竟,你就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了。
故事得从十一年前讲起。
1.
高中那几年我读了几本书,初涉文学,便感文学之荒芜,终日做着作家梦,于是不停地写文章,涂涂改改,写废了十几万字,还以为自己真有文学天赋似的,将几篇具有本人风格代表性的文章投出去,不料却是石沉大海,溅起的水花还弄湿自己。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以愤青的姿态看世界。
深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考明天的去向。虽然我明知思考无义,其去向无非就是三点一线。但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哲学性的问题。我叫白丁,我从遥远的地方来这里寻找未来的方向,然而要到哪里去,我茫然了。
我是俗人,思考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我开始想可可。
我喜欢一个女孩,叫可可。她是那种很安静的女孩,笑如春风,目若秋波,看着她仿佛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心情变得清澈透明。当然偶尔也难免会激起人类的自然性。但我想那又如何,即使是古之圣人也有自然性,不然我们就不存在了。
放眼望去,校园里的蓝白校服,运动衣,姑娘们扎的马尾,男生的小平头,处处可以看到萌生的青春气息在空气中飘散。我开始帮情窦初开的同学代写情书,五块钱一封。这笔钱被我用来请可可在树荫下吃冰淇淋,阳光在她的笑声里碎落成湖。最后在辉子和大松的帮助下,我成功追到了可可。
故事很老套。辉子说,现在的女孩子比较崇尚英雄。于是他和大松牺牲了两件短袖,剪成面罩,假扮流氓,要让我上演一次英雄救美的戏码。
放学。无人的小巷深处。孑然一人的可可。几缕斜风从她帆布鞋边吹过,轻薄的日落打在她身上,很应景,似乎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一样。然后,两个流氓架走了她。
彼时,只需辉子一个手势,我就会冲上去,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历史重演。
我猜中了结局,但我没猜中开头。大松摘下面罩,冲着可可吃惊时微张的双唇吻下去。那是他们俩的初吻。
我把大松打了,是真打,用砖头,照头打。
当然,我受伤了,大松屁事没有。我打不过他。
辉子跑去医务室帮我买了消炎药。可可帮我涂药,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因为整个过程中可可一直在哭,哭得很委屈。我也哭,我疼得很委屈。
这件事之后,可可和我交往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大松的功劳。
2.
和大部分人青春的剪影一样,我和可可的交往很稀松平常。上课传字条,放学到田径场散步,拍大头贴。如今想起来,我都不知该如何去记述她。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有一次,我们坐在学校的大草坪上,可可要听我唱歌。我唱了一首陈百强的《一生何求》,那时候这首歌的火气还没过,它经常出现在校园广播中。我破音唱完的。可可躺在我怀里,捂着耳朵。我的歌声把教导主任招来了,我和可可因早恋被学校给予记过处分。
初恋的青涩是一种消耗品,就像一支尼古丁,不知何时被点燃,抽几口入味了,接着便会带来苦涩。我和可可之间的尼古丁消耗殆尽后,落下了一地的烟灰,我们不得不面对很多现实问题。
就像我不能一直穿白衬衫,可可不能一直穿帆布鞋。
在夏天的一个大早上,我无视校规校纪,和可可爬到图书馆楼顶看日出。全校师生正在操场举行庄严肃穆的升旗仪式,他们在操场上排成纵队,注视着在进行曲中缓缓升起的国旗。第一道晨曦穿透云层,滑过我的脸。
视线越发明亮,远处传来清脆的鸟叫声,我的心情格外爽朗,超然物外之感顿起,于是对可可说:“ 世事愚人,追逐功名迷本性。云山忘我,抛开得失现天真。”
可可却一语道破:“这个世界充满规则,你以为你放下了,却又不经意的拿起。说什么淡泊名利,自命清高者才最虚伪。给你100万你要不要?”可可眼里闪着灵光,仿佛那100万就在眼前,“你要不要?”
我本来想说不要,但我却口讷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懂是因为被可可吓到了,还是因为什么。
我突然很想逃离这里。
3.
我害怕自己被世俗所累,卑躬屈膝,勾心斗角,不停地跟着人群往前挤,稍晚一步就被别人踩下去。我无法想象自己发福后挺着个大肚子频于应酬的狼狈样,甚至为了油盐酱醋与亲人翻脸反目。我希望光阴的流速慢些,让我可以细数它的纹路,我希望生活的节奏慢些,让我可以听清它的旋律。
我想要的只是一种清静、安然的生活,就像我初见可可的那种感觉。
星期天下午,我独自一人去了火车站,在月台上看着南来北往奔向全国各地的火车,“况哧况哧”的声音空洞得可怕。远处的火车载着远处的人和他们的梦想来到L市,再载着L市的人和他们的失落去远处,日以继夜,奔腾不息。什么时候才会停下呢?
我依然拿不到任何稿费,想要离开的想法却日益坚定。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背着行囊,戴着鸭舌帽,站在火车顶上。L市在视线里渐渐模糊,终于消失不见。秋风吹乱了我的衣襟。我把所有的稿件洒向风中,看着它们被风吹散,渐渐飘远。
似乎可以听到它们在对我说再见。
我来到了丽江,和陌生的行吟诗人深夜碰杯,唱着不知疲倦的歌,直至月色和雾水清凉,直至东方曙光璀璨,伴着江水声酣然入睡。
酒醒后我转车向西。火车上隐约有人在念经,已经有穿着僧袍的僧人在过道上穿行。海拔渐渐升高,我披上了夹克,看着窗外苍茫的大地,偶有白杨高耸入云,古老的民族在游牧。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抿了几口朗姆酒。
火车一路西行,似乎永远不会停滞,似乎可以一直凶猛、持久的奔跑下去。
我想,此时的L市,一定是人声依然喧哗,空气依然悒闷。学校里,学生们争分夺秒,书写着一道道数学题目,他们的笔尖越来越沉重,有人在烦躁中不小心划破了纸张。
我多想带着可可上路,但梦中我是一个人。
4.
我和可可分手了。原因很简单,有人把我代写的情书塞到了可可的座位下,她以为那些情书是真的。而我也没有向可可解释,因为我觉得可可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她离我太遥远了。
分开多年,仍留在记忆深处的,是她的马尾,她的帆布鞋,她的蓝白校服,在晨曦中做着慵懒的广播体操,在与未来无关的课堂上犯困打盹,在每一次《一生何求》的歌声里穿行。这些,就像定格在了高中的校道上,永远活在那里。这或许就是青春的样子吧。
5.
聚会上,大松喝高了。他抓起麦克风,震天般的大嗓门把我从久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冷暖哪可休
回头多少个秋
寻遍了却偏失去
未盼却在手
我得到没有
没法解释得失错漏
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
不知哪里追究
一生何求 ”
这首歌这些年我没敢再听过。
朋友说,最美好的莫过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街巷,听见熟悉的旋律,发现一种久违的感动,会回忆起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过这首歌,身边是什么光景。那时我们真傻,但是真好。然而,朋友不知道,美好的往往也是伤感的。感动之余,那些简单的几个旋律所带出的一长串的记忆,让人感慨当下的时过境迁,那些遗憾的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你想弥补,却已远隔万重山水。
“这歌里的细微末节就算都体验,若想真明白,真要好几年。”我怕的是,以前没听懂的歌,后来都听懂了。手里的并非我想要,我失去的,却是我后来耗尽心血也挽回不了的。我在追求什么呢?我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了吗?
离开可可后,我遇见过很多人,喜欢过很多人,却再也遇不到像可可一样能令我怦然心动的女孩。偶然间,我也会想起可可,她会在哪里呢?身边是不是她喜欢的人?初恋情结,是静海中的深流,无论什么时候,可以不联系,但一定想知道她在哪里,做什么,过得怎么样。或许她那时的样子已经模糊了,但她的名字,和那段用过的感情,就像记忆深处的烙印,是未获成果的初恋中的美好时辰和景象,任凭时间如何冲刷也不会忘记。
我们带着不舍和感叹结束了这场聚会。临走时,可可告诉我们,她要结婚了,希望我们这帮老同学能去参加她的婚礼。她男人,我们素未谋面,据说离这里很远。
后来大松开车送我回去。
大松说,对不起,那年,是我偷偷把你代写的情书塞给可可的。
我说,没事,我知道,早原谅你了。
大松说,其实,我比你还爱可可。
大松说,最后,我们谁也没能得到她。
说着说着,大松捂着方向盘呜咽了。
我能感受到大松的无力,但我只能呆呆地靠在车窗玻璃上抽烟,没办法给他任何安慰。
我和可可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尘沙,漂来相聚,漂去分离。我们会被生活推着去很多地方,偶尔停下来歇歇看到了很多美丽风景,但是久了就会厌倦,就出发去下一站,直到走不动停下来的那个地方就是陪伴一生的那个人。我想,可可累了,人山人海里的风浪把她漂得太远太远了,这次,她需要有个依靠
年轻的时候我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听过很多故事,积蓄了很多想法,却没有一个分享的对象。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累了,遇不到喜欢的人了,只好找个合适的人度过余生。每天往返于两个地点来维系生活的希望,一眼就能窥见自己未来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样子,我就这样一直循环往复的活着了。
“还好你们都在”、“喜欢的恰好都在身边”、“我没有留下遗憾”。这是我最想说的三句话,可我却一句也说不出。哪怕只是一句。就一句。
当我带着一身酒气再次踏进那个昏暗的房间中,开灯,小家伙已经熟睡了,女人不耐烦的叫我赶紧去洗澡睡觉,明天还要上班。我走进卫生间,抬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因疲于奔命留下的一脸憔悴,发呆很久地看,越看越觉得镜子中的自己好陌生,彷佛从未认识。
我几乎已经写不出东西,那支笔躺在书柜的角落里荒废了好久,每当想写什么的时候,抓起它却一个字也憋不出。
我越来越频繁的回忆那个夏天。
6.
很多年前的课桌上,趴着我熟睡的脸。可可用铅笔戳我后背,告诉我老师来了,我揉揉疲倦的双眼,窗外知了声声叫着夏天,同学们“沙沙”的翻着书诉说对未来的憧憬。突然一颗粉笔砸中我的脑袋,老师叫我站起来听课。那时候我觉得长大是一件繁琐冗长的事情,也不曾想过2015年我会身在何方。没人注意过时间会这么仓促,一转眼已经天荒地老。一转眼,我和可可已经天各一方。
很多年前的篮球场上,还有我打球的身影在晃动,嘴里还唱着小刚的《黄昏》。我期待黄昏,期待和可可在夕阳下漫步。不曾想过黄昏的地平线是黑夜,说出的再见会坚决如铁。过两天教导主任要开广播对违反纪律的同学进行通报批评了,内容是我和可可早恋的事。我们总是穿着洗得掉色的牛仔裤,直到有一天校服也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偶尔收到女孩子的情书心里还真的有点小激动。对了,可可今天到哪里去啦?一整天没见到她了呢。就算现在回过头去看,那时的自己,单纯执着,笑容阳光,好像还挺帅呢。
“时间过得真快啊!”这样的想法,总是跑出来困扰自己。“明明自己还很年轻嘛,哪里老了?”心里总是不甘心的发问着。
7.
那个遥远的夏天,高考结束,很多人疯狂的呼叫,以庆祝12年寒窗的解放。有些人叫着叫着突然哭了。我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是默默的整理行李,卖掉这三年来累积的上百斤的课本,换来三十块钱。踏出校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疯狂的庆祝人潮,我想我终于可以出去了,我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我把那三十块钱紧紧攥在手心,彷佛握住了整个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