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住镇上，一年最盼望的日子，就是春节之后，全家人会一起去县城舅舅家住上两三天。

我妈兄弟姐妹八个，一大家子将近三十口人。亏得舅舅家是自盖的三层小楼，有十来间卧房。

饶是如此，有时仍要三个人挤一张床。一米五的被子，稍稍睡开点就要盖不着，便紧紧挤在一起，暖和得直冒泡。

但渐渐地，我不再适应这样的生活方式了。

01

我姥姥家跟奶奶家都在农村，家里惯例，每年寒暑假都要去两家住上几天。

但从上大学开始，我再也不会留宿，待到太阳落山，爸妈留下过夜，我一个人坐车回家。

原因很简单，去城市里念书，染了一身的城市病，这其中一个重要病症就是：

我每天都要洗澡。

那时候农村连厕所都是刨个土坑，上面盖几块板子，拉上个帘子完事儿。蹲坑的时候要时刻警惕，听见有脚步声靠近，赶紧咳嗽几声，示意有人。

淋浴这种东西，不存在的。

对于我不留宿这种行径，奶奶家和姥姥家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

在奶奶家，每次我离开的时候，四周都笼罩着一股敢怒不敢言的气氛。终于有一次，一个姑姑，在我转身的瞬间，故意拔高了音量说：

哎呀，瞧不起我们这些穷地方啊……

我头也没回，扬长而去。

在姥姥家，每次要走的时候，总有亲戚自告奋勇送我去车站，起先是骑摩托车，后来条件好了，大家开上小汽车，有时就直接把我送回家。

姥姥总是在门口目送我离开，嘱咐我下次再来。

我知道在姥姥心里，我们来看她，人来了，心意就到了。你住上一晚，她自是欢喜，你走了，她也不介意，因为不久就会再来。

留不留宿不是检验亲情的试金石，留宿并不代表感情深厚，不留宿也不代表感情就一定淡漠。

02

我大学毕业，在城市里买了房，成了家，日子一长，我的“城市文明病”愈发严重了。

我不仅不在别人家里留宿，也不愿意别人在我家里留宿。

因为不方便啊。

家里来了人，我就不能穿着睡衣横冲直撞，不能上厕所不关门，不能四仰八叉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

昨天早上，老公一表哥突然发来微信，说要来重庆玩。

老公询问是否预定酒店之后，对方表示，有老有小，住家里才方便。

没办法，只能让他们来家里住。

我登时心里就吊起一口气。

 “亲戚”这种物种，仗着血缘这一莫名其妙的关系，总是丝毫不在乎人与人之间的界限。

果然。

火车站离家太远，老公本来没打算去接。谁知表哥直接问道：

你几点过来？

老公无奈，坐了两个小时车去车站接，又坐两个小时车回来。一来一回，半天就过去了。

我家书房和客厅是连着的，没有隔断。他们在客厅里大声聊天，我在书房无法工作，只好抱着电脑跑到卧室关起了门。

谁知表侄女也跟着我进来。见我床头有个玩偶，没等我反应过来，三两下就爬上了我的床，拿起玩偶就出去了。

然后我就听见她大声宣布：

这是婶娘送给我的！

徒留我在风中凌乱。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觉，老公起床去上厕所。

表侄女闯进我们卧室，听见厕所有声音，径直过去打开了厕所的门。

老公坐在马桶上，与表侄女面面相觑。

脑补一下他当时的心理斗争大概是这样：

继续蹲？不太对。站起来？那更不对了。

我也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如何收场的。

03

乡镇和城市，有两套完全不同的价值体系。

在乡镇，能麻烦别人帮忙的事情，绝不花钱；在城市，能花钱解决的问题，绝不麻烦别人。

在乡镇，亲情的成本要低很多，无论是金钱成本、时间成本，还是精力成本。

全家人聚到一起开三桌饭，自己买菜做饭，成本不过两三百块。

晚上麻将散场，总有人负责开车挨个送回家，因为绕城一圈送三四个人，不过半小时。

哪家有人生了病，白天四五个人轮流陪护，晚上下了班，纷纷赶到医院，黑压压一屋子人。

可在城市呢？

祖孙三口人来玩三天，老公陪吃陪玩三天。

金钱成本自不用说，还请了一天半的事假，不仅要扣薪，落下的工作还要加班补起来。

即使是这样，还可能因为招待不周遭人诟病。

在乡镇的生活观念里，亲戚来了，就是要住家里，住酒店，那太生分了。

来去当然要接送。不接送？那简直没道理。

游玩要全程陪护。不陪玩？那我到你这里来做什么？

如果做不到这些呢？我家有位亲戚说得好。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在家，一个在城市。他形容在城市那个女儿：

不要说没有亲情了，简直是没有人性！

04

上周，我表嫂来重庆做手术。

我打电话问她是否需要来家里住，用不用我去医院照顾。

她说不用，小手术，就住医院附近的宾馆，方便。

我嘱咐她有事一定要联系我。

她做完手术出了院，发了条微信告诉我回家了。

我知道她是体谅我。她知道我跑一趟医院来回得四个小时，知道请假要扣钱，工作要加班补回来。

我更知道，下次我回县里，她一样会开车来车站接我。

不为什么，只因为来接我一趟，只需要十几分钟。

这世间所有的一切，早就明码标好了价格。包括亲情。

老一辈总是觉得，只要有血缘就有亲情。只要有血缘，就可以按照他的标准来要求你，达不到标准，就可以肆意指责你。

这不是亲情，这是绑架。

亲情应该跟友情和爱情一样，建立在尊重和理解的基础之上。尊重他人的生活方式，体谅他人的难处，不要随意扰乱别人的生活，是做人最起码的教养。

也是亲情得以存续的最低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