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催的陀螺
我常觉得自己像一只陀螺。一只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在教育、生活与莫名的规则中,不停旋转的、悲催的陀螺。
上午心理健康课。第一个班,孩子们的眼睛像浸在清泉里的星星,随着我的话语闪烁。我们之间的气流是温顺的,流畅得像一首协奏曲。那一刻,我的旋转是优雅的,甚至带着一丝舞者般的眩晕与自豪。我以为,我能这样稳稳地转到下班。
然而,陀螺的命运就是被不断抽打,并随时准备跌入不可预知的轨道。
第二个班,便是第一记变调的鞭响。那只“小陀螺”——班上的捣蛋鬼,彻底脱离了它的圆心,下座位,动手,把整个教室的磁场搅成一团乱麻。我试图用语言的绳索将他们拉回,却感觉自己像在搅动一锅黏稠的粥,越是用力,越是深陷其中。那一刻,我作为“教育者”的从容与体面,在孩子们窃窃的笑声和混乱的秩序里,被抽打得摇摇欲坠。
下午上学徒途中,看见一辆逆行的摩托车,像一颗呼啸而来的石子,精准地击打在我这只路过陀螺的边缘。“砰”的一声,那对夫妻连同他们的座驾,毫无征兆地滑倒在冰雨淋漓的大马路上。那一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没有谴责,没有叫骂,只有一种冰冷的、赤裸的狼狈,摊在湿冷的公共视野里。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挣扎着爬起,扶起沉重的摩托,像两只受伤的动物,沉默地逃离现场。那背影,何尝不是另一对在生活泥泞中失控旋转的、悲催的陀螺?冰冷的雨丝抽在脸上,也抽在我已然有些麻木的陀螺躯壳上。
下午第2节延时。我十分渴望一种绝对的安静,于是准备用一本书的厚度来隔绝整个世界的喧嚣。我躲进了名师工作室,企图找回自己的圆心。
可陀螺,是不被允许静止的。
那个孩子端着颜料盘进来了。我的神经瞬间绷紧,上一次出差5天回来,那漫溢整个水池、染遍白墙的、洗不掉的猩红与靛蓝,像噩梦般在眼前重现。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带着疲惫和恳求的语气说:“小朋友,不要把颜料盘里的水倒到这里,上次你们倒的,我洗了半天,现在都还没洗干净。”孩子出去了。
然而,我的话,轻飘飘的,像一阵微风。
随即,门被猛地推开,一阵更强烈的风暴灌了进来。那个彪形大汉,像一道鞭影出现在我眼前。他无视我的存在,像无视墙角的一只蜘蛛。他黑着脸,对着孩子,也像对着我说:“校长说的,就到这里洗!赶紧去洗!”
“校长说的”。三个字,像一道最终的、无可辩驳的律法。它抽散了我所有试图维持的秩序,抽碎了我鼓起勇气划下的边界,也抽飞了我身为人师那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在那绝对的权威面前,我的规则,我的担忧,我身后那片需要清理的狼藉,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孩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胜利者的茫然,然后径直走向了水池。
那一刻,我不再旋转了。
我彻底地倒了。像中午那辆摩托车,轰然倒地,躺在冰冷的大街上,所有的力气和热情都从伤口里流走了。我看着那鲜艳的颜料顺着水流注入池口,看着那孩子满手的五彩斑斓,看着那个彪形大汉完成任务后扬长而去的背影。
我只是静静地站着,感觉自己就是那只最悲催的陀螺。被学生的顽皮抽打,被路人的窘迫抽打,被更强大的陀螺抽打。我拼命地想找到一个平衡的支点,一个能让我优雅旋转的圆心,却发现那支点时而松软如泥,时而坚硬如铁,从来都不在我的脚下。
夜幕降临,世界终于安静下来。我拖着沉重的躯壳继续干活,那水池的颜料,似乎正无声地漫延,即将染红我整个夜晚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