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夫子寒
秀琴一边调整相机的镜头,一边看着镜头前的丽满阿姨。
“阿姨,笑一个喔!”
阿姨眼眶润湿,但还是笑了起来。她笑的轻巧熟练,却能依稀察觉她敛起的所有陈绪。
她的嘴角勾勒出一世之间的繁华与哀愁,她的双眉随着涟漪般的人生微微叙起,不是大风大浪,却收尽了琐碎繁伤。两次快门间,参夹着丽满轻声的一叹。那口劳碌圈缠、又载满思念的气息,如今与丽满一样,透明的几乎不被察觉,就要消逝。
秀琴走过阿姨身边,细心的替她梳理几丝乱发,也替她更换姿势而皱起的衬衫再稍作整理。
“秀琴,谢谢你。”
丽满面容虽有些微憔悴,但笑容未止。秀琴看着丽满阿姨,回以微笑;空气间的寂静,令每一次的快门声清晰可闻。
“阿姨,我们再拍几张,好不好?我帮你戴个帽子?”
丽满点头,秀琴于是拿起阿姨女儿替她带来的那顶纯羊毛的小礼帽子。帽檐上有一别致的红花装饰,是阿姨的女儿特意替她别上去的。
“花有红色吧?”丽满忧心细节出错,不忘再次叮咛。
“有哦,阿姨。你看,”秀琴又给阿姨看了一次那朵红花。
“是红色的花。”
“好、好。”
椅子上的丽满,仍然像个少女。她细视着认真替自己修饰帽檐的温柔脸庞,抿着嘴羞涩的笑。
“啊这样好看吗?”
“好看啊,你放心啦阿姨,很漂亮喔!”
丽满听见秀琴的话,轻轻点头,不敢多动。
“阿姨,放轻松啦。记得要笑哦!你现在这么漂亮呐!”
听着秀琴这样说,阿姨才记起,自己又忘了微笑。
相馆中,快门声不断;
秀琴替阿姨拍了一系列的照片。她美丽的如云间逸流的天光,温暖、朦胧。阿姨的女儿看完,觉得这时的母亲,好像杂志上那位素雅的英国女皇,漂亮极了。
“秀琴,谢谢你。”
“不会,阿姨开心就好。”
阿姨的女儿在离开相馆之前,紧握着秀琴的手不断道谢。秀琴感受到那双纤手传来的微颤,那弯着腰道谢的身躯,就连眼角都噙着泪光,像盏飘忽的灯火,在夕阳下闪烁不已。然而,那夕阳下细微的灯火,直到丽满阿姨的告别式上,都未曾消散过。
这是重要的一天,秀琴也在。
这是她熟悉的画面,每一次变化的,只是那些被泪水侵蚀的脸庞。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殡葬公司的人主持典礼。家人、友人、陌生人,按着这样的程序,迅速地走完整个程序,人们神色凝重的致意过后,再一个、一个的快步离开。
然而,多数的时间,秀琴总看着壁面上的遗照,一语不发。
“秀琴,今天谢谢。”
“不会,伯伯你也要好好保重。”伯伯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秀琴不禁眉头微皱。
“那,我先回去了。”
秀琴一边骑着机车,牵挂着不发一语的伯伯。
田间景色亮丽,经过的地方被阳光斥满昏黄,如她的儿时记忆一样。
小学的时候,她最爱在镇子里面玩耍;那时秀琴九岁,父亲有空,便会会带她四处追眺。父亲喜爱拍照,他经常骑着脚踏车,让秀琴站立在后方,载着秀琴跑来跑去。
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去邻居家里串门子,泡茶、吃点心,有时候他们会到市区去,逛文具店、买菜;父亲经常会带着一台相机,然后带着她到处跑来跑去。
那是个还有傻瓜相机的年代,偶尔父亲没底片了,出门干脆去买台傻瓜相机,带着到处拍。
不比现在了,那时候拍完照,不能马上看见成果,所以在拍完一卷底片之前,秀琴看不见成果,更不晓得父亲透过镜头,拍了什么。
所以那时候,秀琴最喜欢相片馆里的暗房。
小琴你看,父亲跟他的朋友一边摇晃着药水中的相纸,一边笑着。
要出现咯。
那是第一次,秀琴缓慢地从湿漉漉的相纸上,见到人们的脸逐渐地浮现出来。
小琴,你看。
是阿好姨!是不是我们上个月去他们家玩的时候照的?
嗯,是上个月在他们家帮阿好姨拍的照片哦。
父亲摸着秀琴的头,一边看着志诚晃掉相纸上的药水。
志诚,谢谢你啊。我明天把这照片送去给王娟。
见外了,谢什么谢。明天赶紧替他们送去,王娟会很高兴的。
爸爸,我们明天要去找阿好姨吗?
乖,明天是去找娟姨,给他阿好姨的照片。
不找阿好姨吗?
父亲看着秀琴,又抬头看着志诚,像若有所思。志诚笑了笑,蹲下来摸着秀琴的头。
小琴啊,阿好姨已经去世了。
什么是去世?
就是……志诚搔搔头,大大吸了口气。
就是以后,你不会再看到阿好姨了。
秀琴一边骑着脚踏车,想起那时候在暗房里,志诚叔叔所说过的话。那时候,她还蒙懂,不明白“去世”代表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阿好姨。
那是一个开始。
后来,秀琴经常陪父亲跑来跑去,也看父亲拍下很多照片。
父亲拍的照片,有些是风景,有些是屋瓦,但绝大多数,是串门子的时候,邻里间那些邻居大笑着的、聊着天的照片,有些照片甚至是一家人在吃饭的时候,发现父亲在门口偷偷拍照,一起发出嘘声的照片。
“爸,我回来了!”
打开门,秀琴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架子上。
“回来啦。今天怎么样?”
“嗯,顺利啦。”
“怎么啦?是不是心情不好?”秀琴坐在沙发上,有点噘着嘴。
“有一点。”
“慢慢就会习惯了。”父亲坐到秀琴的旁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
“爸,”秀琴看着天花板,欲言又止。
“算了,没有啦。我去洗澡。”
秀琴起身,往房间走去;
父亲看着她的背影,不明白女儿碰到了什么事情。
秀琴,你为什么要拍照?
嗯?
你啊。好像从高一的时候,就一直都拿着那台相机拍照。
这个啊?我不知道,但觉得不拍照就怪怪的。
秀琴低着头,想起同学曾经问过的那个问题。当时她并没有想到答案,但现在回想起来,是她在国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了。
她还记得。
那是在四年级上学期的暑假,父亲没有空陪她,于是,秀琴便自己一个人到处跑来跑去。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但是风很大,父亲叮咛她出去玩要小心,不要骑车,但没有车骑,秀琴就觉得无聊,于是父亲给了她一台还有二十张底片的傻瓜相机,让她自己出去拍照。
那是秀琴第一次,自己拥有二十张底片,可以自己决定要拍些什么照片。于是,她拿着相机,到处寻找她想要的风景。
父亲平常都拍什么?她开始在脑海里回想着,父亲平常拍的那些照片,是日落?还是树影?都有。但再仔细地想想,最多的,是人。
秀琴一边走,一边往学校去。午后,风渐渐的变小,阳光煦煦;秀琴独自一人在校园中四处游走。
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些同学也在学校里玩耍,秀琴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拿起相机,小心翼翼的寻找着她想要的画面。她在这里拍了两张照片,接着又走到了一楼穿堂外,第二校区的草地上。
秀琴站在那里,看着四楼的美术教室。她记得美术教室里面,摆了很多石膏像还有陶杯。但现在是假日,门都锁上了,只得放弃。
秀琴又四处走了一下,来回几次,秀琴拍下了几张照片。她拍下了合作社的门口,拍下了校园中有灵异传说的长颈鹿,她还拍下了以前曾经挖过独角仙幼虫的榕树下土推。
秀琴站在莲蓬头下冲着水,她闭上眼睛,想着那一天的学校。
“爸!”秀琴洗完澡后,向着客厅大喊。
“干嘛?”
“帮我拿一下浴巾好吗?”
“来了、来了!”
秀琴擦干身体,换上睡衣,处在梳妆台前,呆愣良久。她听见父亲走进房里,也一起跟了过去。
“爸,今天可以跟你睡吗?”
“啊?”
父亲想想,父女俩很久没有一起睡觉了,最后一次,是妈妈还在的时候,那时秀琴还国中,她喜欢在半夜上完厕所后,从床尾钻进他们的被窝。
“啊……好啊,那爸爸把床铺一下,你等我一下。”
“嗯。”
整理完毕,爸爸关了灯,秀琴已经窝在被里。
“爸,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情。”
“嗯?”
“我小时候,四年级的暑假,自己跑回学校去拍照,你记得吗?”
“嗯……好像有吧?”
“那时候,我在学校拍了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一个老师的照片。我那时候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想拍美术教室,可是美术教室已经关起来了。我跑到辅导室那边,听到一堆老师在聊天,就进去凑热闹。后来,有一个老师要离开,我帮她拍了一张照片。”
秀琴闭上眼睛,想起那位老师站在走廊上,对她微笑的身姿。
老师及肩的卷长发,随着午后的风微微飘逸,身穿粉色雪纺纱材质的衬衫,还有白色的百褶裙,与白色的细高跟鞋。
“那个老师很美,很有气质,”
“是不是很像你妈?”
“哧!”秀琴笑了起来,感觉到父亲的手抚摸着她的头。
“那个老师,她笑得很温柔。”说到这里,秀琴停了下来。
她突然发觉,记忆中的那个老师,除了温柔的微笑,还带着一点怅然。
“爸,记得那时候我一直吵着要你去洗底片吗?”
“这我记得,吵得很凶。”
“因为我答应老师,暑假过后,我要把照片送回去给她。所以暑假结束之后,我就带着你洗给我的照片到学校去。”
秀琴的声音有点模糊,她钻到父亲的臂弯里,偷偷的哽咽着,顺保感觉到女儿的情绪,慢慢地拍着她的背。
“我知道。学校的老师有来找过我。那个老师,她暑假期间都在接受治疗,后来还是去世了。”
“小琴啊,爸爸跟你说。你的照片,很重要。你替老师拍了一张很好的照片。”
“嗯,我知道、我知道……。”
“小琴?”
秀琴没有应声。
“哦,自己讲完就睡着啦。”他搔搔头,钻进被窝里。
“晚安。”
隔天一早,秀琴已经到了相馆门口。
“早安。”秀琴看见熟识的人,表情有点惊讶。
“早啊秀琴,好久没看到你了。”
秀月一早就等在店门口,秀琴一见到她便马上打了招呼。
“怎么一早就在门口等了?”
“嗯,对啊。我们进去聊?”
“好啊,等我一下。”
进了店里,秀琴开始整理柜台上的单子与杂物,她一边打开防潮箱,把相机拿出来,一边看着秀月。
“最近还好吗?”
“嗯,还好。去了中部工作,比较少回来。”秀月四处看,像没有见过照相馆的样子。
“秀琴,你一直都留在这边吗?”
“是啊。”
“没怎么离开,我爸偶尔会跑来跑去,我懒。啊!你坐着啦!我很快忙完这边了!”
“没关系啦,你在忙我怎么好坐着;”秀月一边说,一边扫视着相馆的周围。
“那个,秀琴……。”
秀琴听到秀月说话声,顿时停了动作。
相馆里面变得安静,秀琴稍稍吸了口气,转过身来,那时间,秀琴已经明白为什么秀月一大早就来相馆了。
“是谁要拍照?”
“……我哥。”
秀琴安静地从梯子上爬下来,她放下手中的摄影架。
“来啦,坐着聊吧。”
秀琴坐了下来,倒了杯茶给秀月,她一边拍着秀月的背,只是也不像安慰。
“多久了?”
“很久了啦。一开始是心血管疾病,平常要他注意都不注意,去年中风,今年初还发现糖尿病,总之很多并发症,医生上礼拜就跟我们说,差不多了……。”
秀月一边说着,一边苦笑。她不知道该如何再说更多,因为自己的哥哥,会得什么病、会变成这样,好像心里都有数了一样;她觉得,恐怕秀琴心里的感觉也跟自己是一样的。
秀琴微微一笑,却有点颤抖。
“对啦。你哥好像大学就这样了,讲不听。”
秀琴想起父亲幼年时,常有的叨捞。
住三合院的阿钦伯是肺病去世的,他爱抽烟,一天要两包,秀琴见到他时,不是在抽烟,就是在拿烟。
隔壁街美仑姨煮的东西都重咸,全家跟着吃重咸,父亲每次去到他们家串门子,常开玩笑似的在嫌弃口味;不过,几十年的味道也没变过,夫妻俩都才过五十就相继去世。
常来家里的美好阿姨,儿子从小宠到极点,好吃偏食,结果长到二十多岁营养不良,一次重感冒就去了。
在秀琴的印象里,父亲总是在叨叨念念。
哪个婆婆又怎么了,哪个朋友讲都讲不听,昨天又发生什么事,谁又没注意好安全。他叨叨念念的,全是那些看来不甚重要的左邻右舍,可是,在父亲的心中,这些人们好像总是最重要的。
秀琴很喜欢这样的父亲。
不知不觉间,他也开始像着父亲,总是对着周围的人叨叨念念,像个老妈子,念到了这个年纪还在念。但是,虽然比谁都像老妈子,结果全班同学都结婚了,剩下自己没结婚。
想到这里,秀琴不禁无奈的笑了一下。
“秀月,你找个时间吧。有空,我们赶紧替你哥拍照……忘了问你,你哥愿意吗?”
“唉。他现在什么都说随便。”
秀琴知道那种感觉。秀荪大哥怎么会愿意接受这种事情呢?来这里拍照的,多数都是年事已高,才会欣然接受。秀荪大哥也才大自己五岁,感觉必定难受。
“没关系,慢慢来。这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送走了秀月,独自一人待在相馆里面。
虽然这么对秀月说,但这种事情,秀琴自己都不是很能接受。志诚叔叔去世之前,是父亲替他照的相,她记得志诚叔叔的脸,在拍照的时候笑容可掬,仿佛什么困难都会过去。可是,替越多人拍照,秀琴就越容易觉得难过。
她记得阿钦伯、也记得美仑姨,还有美好阿姨的儿子,他们都在父亲的镜头前慢慢地失去生命,最后躺在灵堂后面的那一具棺材中。父亲做的,志诚叔叔做的,都只是在棺材前那一堵墙面上,为他们留下最后的美好身姿。
“终于轮到我了,拍帅一点。”志诚叔叔在椅子上,半带幽默地对父亲这么说。
几天后,秀月来了电话;定在这个周三,医生会为秀荪大哥先做好检查,暂时让他出院。于是,秀琴开始准备相馆里的布景。
“我哥他以前很喜欢牵牛花,能不能替他布置一些牵牛花?”
她去过了花店,但花店没有卖牵牛花。于是,秀琴站在学校旁边,找了几朵看起来差不多时候成熟的牵牛花,细心的剪了下来。
“希望背景能够以蓝色为主,他会穿着白色衬衫,还有银色西装拍照。”
于是,秀琴在相馆里面,仔细地比对着背景的颜色,应该要用日本蓝?还是兹玛蓝?或者,应该用轻一点的淡蓝?还是淡淡的蓝色吧。好看,轻松又有设计感。她也为了背景,特地多画了一些大牵牛花,让背景画面显得更丰富,但不至于乱。
“胸口可以的话,还是别上一朵假花。哥拍照的时候喜欢胸花。”
通常会做这样要求的,都是比较年长的阿姨婆婆们。秀琴没想到秀荪大哥竟然这么老成,她为他找了一朵素雅的假花胸针,好放在胸口拍照。
“应该可以用亮一些的灯吧?像阳光那样,不好意思,要求好多。”
秀琴把相馆里面三盏输出两千瓦的灯具组装起来,照在布景上,再用纸张打雾,令光线更柔和,突然间,相馆里变成了舒适的清晨。
看起来,什么都准备好了。
“剩下秀荪大哥的心情吧。”秀琴独自喃喃。
外头正在下雨,秀琴看着外头,也看着自己整理起来的布景,看起来,眼前这片美景好像伊甸园一样。
秀琴滞神了。眼前不真实的景色,是人们梦想中会一直想待着的地方。有和煦的阳光,有温暖的风,也有那些人们喜欢的花草树木,不用再担心生活,也不会有任何病痛。
“人活着的时候,怎么就都没办法待在这么美的地方呢?”
秀琴瘫在椅子上,突然一动也不想动。
过了好一段时间,秀琴才走到前头,继续列印一些要护贝的家庭照;她看见外面有个撑着雨伞的身影慢慢走近,还提着个袋子,原来是父亲。
“爸,怎么现在跑来?下雨了啊,说过下雨就不要带便当来了。”
“没关系啦!来陪你吃饭啊!”
父亲找了份报纸,铺在桌面上,然后放下便当,还有一份额外买的油鸡。
“来,快吃、快吃。”
父亲一边打开便当,一边看着后方的布景,若有所思。他回过头来看着秀琴,秀琴反倒是什么都没有说。
“小琴啊,是谁要拍照?”
秀琴不知所谓的戳着盒里白饭,一边还吸大口气。
“秀荪大哥。”
“哦,秀荪啊。”
“爸,你怎么好像很不意外啊?”
父亲笑了笑。
浅浅的苦笑,也浅浅的摇摇头,但也已经表达了许多事情。
“小琴啊,很多事情爸爸都不是很意外。你最像爸爸,爱念来念去,从小听我念到大,你连我常念左邻右舍什么都最清楚了不是吗?”
秀琴没有回话,这些事情她全都知道。对她而言,父亲每一句絮絮叨叨,都是她铭记在心的珍贵提醒。所以,自己真的觉得意外吗?秀琴看着父亲,浅浅的,苦笑了一下。
“好像也是。”
秀琴是在高中的时候认识秀荪大哥的。
偶尔会到秀月家里去玩,那时候总是在玩秀荪大哥的电视游乐器,秀月和自己都不是文静的女孩,玩起游戏吵吵闹闹,又爱动,两人经常挑战秀荪大哥各种运动,不是跑步、就是篮球、桌球、羽球。
以前的秀荪大哥,是个爱好运动的人,爱运动,也爱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经常见到秀荪大哥都不是一起运动了,那样的记忆就持续了四、五年。
这么想想,秀荪大哥生活的习惯可想而知。
“爸,你为什么帮大家拍照?”
“为什么帮大家拍照?我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对,我想得比较简单,就是替他们留下些记忆。”
顺保的脑海里,浮现了志诚的身影。
“你志诚叔叔想的就多很多,”父亲想起志诚,不知不觉间叹了个气。
“他拍照有很多原因,开这间相馆,也有很多原因。”
“很多原因?”
秀琴学拍照这么久,接手相馆也有六、七年了,没有想过太多。拍照,对她而言是留下纪念,或许也有其它的,但她没有更仔细的想过这些事。
“你志诚叔叔没跟我说过。可是我看了就知道,他每天待在相馆里面,看着那些照片,好像宝贝。”
顺保一边说起,一边走到柜台。
那是志诚经常看着一张老照片的地方,那张老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朴素和服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身上都是泥巴,站在一间老和式的屋前。
那时候,志诚经常对着照片看,像是陷入沉思,但只要店门一开,他却又能够马上回神,当作没这回事一样。
“他经常看着那张照片,我就知道,那张照片对他来说是非比寻常的重要。”
“爸,那你不知道那是谁?”
“不知道啦。问过几次,你志诚叔叔都含糊带过,不说,”顺保搔搔头。
“可是我在想,那可能是她妈妈。”
秀琴望向柜台,父亲看着那面已经泛黄的白墙,上面还留着挂过相框的痕迹。她还记得,那幅相片在志诚叔叔过世以后,随着志诚叔叔一起火化了。
“你志诚叔叔以前会跟我说,拍照可以留下很多事情,可以留下风景,可以留下人,如果拍到灵异照片,那你连鬼魂都可以留下。”
“可是妈妈也没留下来啊。”
听到秀琴这么一句,顺保与她突然间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秀琴的表情变的茫然,她不晓得自己怎么突然的又说起母亲,但她就是想要询问母亲。
两人静默不语,一会儿,父亲兀自起身。
“好啦,爸爸要去丽芬阿姨家了。”
“嗯。”
父亲离开相馆后,秀琴独自在相馆中,好一段时间,掩面无语。
周三。
秀月带着秀荪大哥来到相馆,秀荪大哥坐在轮椅上,勉强的抬起手来,向秀琴打了声招呼。秀琴一见到秀荪大哥,也提起笑脸向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秀荪哥。”
“好久不见。”秀荪大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但精神却感觉还不错。
秀琴打完招呼,转过身去,拉开布景的帘幕,她一边拉开帘幕,一边开灯;
不经意的,她从镜中看见了身后的秀荪大哥。秀月站在轮椅的后方,一边推着,方才笑脸迎人的秀荪大哥,眉头却皱的紧。秀琴悄悄看着秀荪大哥垮下来的脸,突然间,好像心里头翳上了一层雾霾,莫名的沉重。
她不知道为什么脸面上涕泪蠢蠢欲动,是帘幕上的灰尘令她过敏?还是偶尔不小心直视的强光有点刺眼?秀琴花了比平常还要更久的时间做准备,但时间感觉还是过得很快。
“秀琴,好了吗?”
“喔……好了,可以把秀荪大哥推过来了。”
秀月于是推着秀荪大哥,到了秀琴布置好的布景中间。
“秀荪哥,你要换个椅子吗?我有小沙发,也有古典木椅。”
“那。古典木椅。好了。”
秀琴点点头,随即把古典木椅搬过来。
秀月扶着秀荪,缓缓地坐到那张漂亮的欧式古典木椅上面。秀荪坐到椅子上之后,稍微看了看周围的布景,嘴角勉强提了一下。
秀月看到大哥如此,回头望着秀琴。秀琴则是摇摇头,给了秀月一个微笑。
“要开始。拍了吗?”
“那,秀荪大哥我们开始拍,好吗?”
秀荪点点头,于是秀琴就开始调整相机。
“秀荪哥,要笑一个喔!”
秀琴看着镜头前的秀荪大哥,替他对焦,等待着他的笑容。
“哥,要笑……”
“嘘!”
秀琴止住了秀月的声音,她轻轻的对秀月说话。
“秀荪哥还没准备好,不要硬是叫他笑。”秀月看着秀荪坐在椅子上,像是为了笑不出来,显得尴尬。
“去陪他说说话。”
语毕,秀琴突然大声地说起话来。
“秀荪哥,不好意思!我再调整一下相机,稍等一下!”
“去啦,陪你哥说说话。”
秀月点了点头,走向前去,坐在秀荪身边。
秀琴站在相机前,透过镜头,看着秀月。
相馆很安静,但秀琴依然听不见秀荪与秀月的对话,所以,他只是静静的看着镜头前的兄妹俩,然后等待。
不久,秀荪突然的掉下泪来,秀月抱着秀荪,那段时间,俩人什么都没说。
在秀琴的眼里,这很像一种告别,虽然是告别,却提早了。她看着那个布幕,有美丽的大牵牛花,刷起淡蓝色的天空,衬着那些可爱的枝蔓,围绕在兄妹俩的背后,好像当时的父亲抱着母亲一样。
她记得,母亲拍照的时候,自己是站在一旁的。
她看着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呻吟着的母亲,坐在一张淑女椅上面,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忍耐着痛;
父亲在一旁不断与她相蹭,但感觉一点用都没有。母亲一直说着“没事了、没事了。”还说要拍得漂亮一点,所以父亲就找了一位秘书来帮母亲打点妆容。还没开始拍照,秘书花了许多时间替母亲上粉底、画眼影。
但是母亲画到了口红时,受不了身体的剧痛,整个身体不受控制的蜷缩起来,起来的时候,口红画歪了,那样子就好像母亲正咧着嘴笑一样。
过了好一段时间,秀琴轻呼一口气,看着秀月与秀荪俩人。
差不多了。
秀月走向一旁去,向秀琴点了个头。
“来,笑一个。”秀琴仔细的调教相机,看着秀荪大哥。
秀荪大哥的笑容看来,是接受了。
那天,他们拍了三组照片。
秀荪大哥很累,但很尽力的配合着,离开的时候,他看着那个秀琴精心布置的背景许久,然后向秀琴说了声谢谢。
离开前,秀琴稍微拉住秀月。
“你跟秀荪哥聊了什么?”秀月摇摇头。
“不算聊,我一过去,他就开始说个不停了。”
“这样啊?”
秀月走后,秀琴又回到柜台,独自坐着。没多久,父亲来了。秀琴听见父亲进门,抬起头来看,一边喃喃自语着。
“原来是这样。”
“什么原来是这样?”父亲在柜台前,拉了张椅子坐下。
“都四点了,拍完了吧?”
“嗯。”
秀琴看着父亲,突然感觉,自己好像错怪父亲了。
一直以来,她常觉得这份工作,有时候就像死神,从预约拍摄、讨论细节、到正式拍摄,好像一直都在对着那些人,宣布他们“将要死亡”的讯息,她对这种感觉一直都很不适应。
那时候,她总觉得母亲还不会死,为什么要拍这种照片?这个问题,秀琴想了无数次,她甚至觉得,母亲好像拍了这些照片后,身体就更加的虚弱,就好像那些照片带走了母亲的灵魂,渐渐地将她拖向死亡。
但父亲想的,却明显与自己不同。
对父亲而言,那些特意为了身后事而拍摄的照片,是每个人最后可以留下美好身影的机会。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爸,”秀琴趴在柜台上,一边套弄着母亲留给她的手环。
“你拍照的时候,想的都是什么?”
“我吗?”
顺保推了一下他的眼镜,他没想到,女儿开始会询问这样的问题了。
“小琴,以前我帮妈妈拍照的时候,你是不是对我很不高兴?”
“嗯。”
“爸爸只是想要你明白,那是我跟你妈讨论过的结果。这其实就是一种接受的表现,每一个拍照的人,都接受自己就快要死去的这件事情。所以提前拍好自己最好的遗照。”
顺保看着墙上,那个挂着至诚相框所留下的痕迹。
“每个人都必须要经过这个过程,这个自我协调的过程。要接受这个事实,有时候对本人来说,或许还不是那么困难,”他看着墙上的那个相框痕迹,也看着秀琴手腕上,那个老婆留下来的手环。
“有很多时候,其实更难接受的,是周围的人。”
原来父亲是这样想的。
秀琴心里也早就明白,母亲迟早会死,但是自己放不开。她怪罪给很多人事物,父亲也好,摄影也好。
她既用这些人事物去留恋过往之人,也将错误怪罪于这些人事物。
母亲经历漫长的手术,割了四个器官,对她而言,接受死亡是很容易的事情;最放不下的,可以是父亲、可以是母亲,但不应该是自己。她的思念,缠绵的够久了,父亲陪着她分担这份忧愁的时间也太长了。
秀琴想对父亲说点什么。
“好啦,这是下午的点心。趁热吃。”父亲一如往常的将点心放到柜台上,压在她的电话簿上。
“说过几次了!不要压在电话簿上啦!”
“啊、忘了、忘了。”
“吼!”秀琴不耐烦的擦着电话簿上的一些油渍,抬头一看,父亲已经先离开了。秀琴看看门口,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将桌面铺上报纸,打开父亲带来的面线,一口一口地吃起。
这天,她比起往常,更加的想念母亲。她吃着父亲买的面线,突然间很想念母亲煮的晚饭,她也想念母亲将她抱在怀里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后悔,自己一直都在怪罪父亲。
她也很想念父亲。
晚上七点半,秀琴收拾了相馆,准备回家。
外头下着大雨,秀琴一如往常的一手撑伞,一手骑车,慢慢地往家里去。
她经过因骤雨而湍急的溪河,穿过满是泥泞的田间小路,快要到家门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进门之后,一定要先紧紧的抱着父亲。
但这天晚上,秀琴没有进到家门。骤雨和巨大的撞击声,阻断了秀琴所有的计划。取而代之的,是救护车的声响,还有邻居们的慌张。
而秀琴再次睁开双眼,眼前已是医院的天花板。
“小琴,醒了?”
“爸……”
“不要说话。没事就好,多休息,多休息。”
秀琴看着父亲的脸,一边失控似的笑着,又夹带着眼泪把整张脸都弄得好湿,不禁泻出一丝微笑。
“爸,你好丑喔……。”顺保听秀琴这样说,一边流泪,一边絮絮叨叨。
“对啦,丑啦、丑啦。你赶快出院,爸爸就会帅了。”
“嗯……。”
这几天,秀琴经常昏睡。
她梦到很多邻居、阿姨、伯伯,还有一些朋友,大家都来看她,都鼓励着她,要她坚强。
夜里,秀琴醒了过来,她看见父亲在一旁睡着。
“爸。”
“爸。”
父亲睡得很熟,秀琴看着病房的天花板,发呆了好一会儿,又再次唤了顺保,顺保才终于醒来。
“怎么了,秀琴?”顺保揉揉眼睛,依然睡眼惺忪。
“爸,明天帮我拍照好不好?”
“你说什么……?”
“我说,明天帮我拍照好不好。”
听见秀琴肯定的重复,顺保的眼眶在一瞬间湿红了。
“秀琴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顺保的声音激动、颤抖,他还是不敢确定自己听到的。
“爸……”
“我梦到很多同学,还有以前你拍过照的阿钦伯、美仑姨,他们都有来看我……。”
秀琴说话的声音,很小、很小。可是顺保却听得一清二楚。
顺保什么话也没说,他看着秀琴,确认她神智清醒后,独自走进了病房里的浴室。
接着,浴室里头传来了哭声。
秀琴是第一次,听见父亲如此压抑、如此痛苦的哭泣声;即使她躺在病床上,还是知道父亲现在的样子。父亲想要忍耐所有的哭喊,所以紧咬着牙关,因为无法控制的想要哭泣,所以声音变的尖扁难听。
秀琴只能躺在病床上,默默的流着泪。
隔天,病房里来了妆发秘书。
“来,我帮你摇起来。”父亲替秀琴把病床摇起来,自己坐在一旁。
“我回去拿相机,芷淳,你要好好帮他化妆。”
“我知道了,不用担心。”
父亲说完,离开了病房,留下秀琴和芷淳两个人。
“谢谢。”
“不要谢我,医生说你会好,你干嘛自己乱说话?”
“芷淳姐,你相信预感吗?”
“你说的是那种预感吗?”
“嗯。”
芷淳安静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怎么回答。
“一半一半吧。我觉得有时候人会搞错。”
“嗯……”
“但是我爸很相信。”芷淳一边替她梳整头发,没回答这句话。
“好了。你看,多漂亮。别乱想了,等等要拍美照。”
父亲拿了摄影器材,来到病房,默默地架起了相机,开始做各种调整。用的,是陪他度过大半辈子的底片式单眼相机。
“秀琴,自己知道,要笑好看点。”
“爸,”
“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顺保瞪大眼睛,他看着秀琴的眼神不断颤抖。
“知道错就好,拍完照,回家好好教训你。”
这个早上,阳光和煦,窗外是啾啾鸟鸣,病房里透射进来的光线,让秀琴的脸显得洁白无瑕。
她打理得干净、美丽,嘴唇上的一抹嫣红微微扬起,随着父亲的快门一次一次的压下,秀琴的双眼,也一次一次的渐渐合上。
即使病房内充满了医师与护士的急喊,也没有再把秀琴给吵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