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枝坚决不同意大女儿的要求。她倒不完全是不在意世俗的眼光,而是心疼自己的孩子。
她轻声细语地对李瑞暄说:“你的这个孩子没了,是咱们和他缘分浅。你还年轻,将来还会有孩子的,要把自己的身子骨养好才是。”
停了片刻,她想起来什么,又继续说:“小产比生孩子更伤身体,你真要好好养养。”
李瑞暄有气无力地说:“娘,我现在是牛家的媳妇。”
王桂枝的大眼睛一瞪,没有什么杀伤力地看着李瑞暄,十分霸气地说:“你还永远是李家的姑娘呢。”说着,又放缓语气,轻声说:“你好好养身子就行了,其它都不用担心了。”
李瑞暄的眼睛再次流出了晶莹的泪水,无声地沿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一滴一滴打湿了枕头。她声音哽咽地说:“娘,我是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再给李家添麻烦了。”
王桂枝不赞同地大声说:“什么添麻烦?接你回家养身子是咱们全家人都希望的事儿,你别瞎想了,啊?”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温柔婉转,像羽毛轻轻划过李瑞暄的心尖,再次引出她一串串的泪珠。
从懂事起就在母亲面前很强势的李瑞暄,彻底被一向温婉柔顺的王桂枝征服了。
李瑞暄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回到了李家。从出嫁到这次可以说是凄惨回家,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已经经历了天堂地狱之间的几个来回,心境大不相同了。
因为小产,李瑞暄需要静养,她住进了李家西屋里间。王桂枝按照当时的习俗,在西屋里间的门口挂上了红布条,表示女儿是在坐月子中。
李瑞暄和姥姥张颖儿同屋而居,同炕而卧,两人都不出房门,多了许多交流的时间。只是,没有人知道,这对祖孙俩究竟交流了什么。
天气越来越冷了。窗户的玻璃上结出了各种各样的冰花,形成一种难以描绘的美丽。
牛家平曾经来过李家一次。他不是来探望休养中的妻子,而是来看看李瑞暄是否可以和他一起回牛家去。
王桂枝轻描淡写的一句:“小产也要坐月子,至少坐满了小月子才能下地。”直接把牛家平呛回去了。
几天后,好不容易一个风停雪住的晴朗天气,牛氏破天荒地出现在李家。她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把李瑞暄弄回牛家去。
在牛氏的心目中,李瑞暄是牛家的媳妇,生是牛家的人,死是牛家的鬼。孩子现在没了,家务活还是必须要照干的。
她认为,自己作为婆婆纡尊降贵地亲自前来,李瑞暄应该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地跟着她老老实实回牛家去。
谁知,王桂枝根本就没有让李瑞暄走出西屋的门。牛氏觉得自己被轻视、被冒犯了。
她强压怒火,脸上挂着假到不能再假的笑容,站起来说:“既然儿媳妇不能来见我这个婆婆,我就过去看看她吧。”说着,就怒气冲冲地冲向西屋。
看到西屋里间门口挂着的红布条,牛氏猛地收住了脚步。作为一个思维早就备受荼毒的旧式女子,她的心里并不是完全无所畏惧的。
想到自己刚刚失去的第一个孙子、想到这些天的辛苦煎熬、想到儿子娶了媳妇,自己没有享到几天福,还要这般委屈求全,她一时间悲愤交加,情绪崩溃,破口大骂。
跟在牛氏身后的牛家平听到母亲的谩骂,心里竟然有一种很解气的感觉。他假装上前安抚母亲,却并不真正制止她的叫骂。
王桂枝和李鸣岐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牛氏这种市井泼妇骂街般的疯狂。
牛氏骂得顺口,眼角瞥见王桂枝的手足无措,心里越发狠戾,索性撒泼打滚,嘴里不依不饶地大叫:“你们李家欺人太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们都不得好死!”
李瑞暄在里间被气得暴跳如雷,她不管不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准备冲出房门。一抬头,看见姥姥张颖儿极不赞同的眼神,她只好咬住嘴唇,恹恹地躺回去了。
“哐当”一声,西屋的房门被猛力推开,伴随着寒风一起刮进门的是几个身高颀长,面容俊秀的少年—李瑞昭、李瑞晔和李瑞旭。
“哪儿的疯婆子,跑到我们家来撒野?”“你说谁不得好死?”“你是不是找打啊?”三个少年秀气的脸上满是戾气,语气凶狠地说着冷冰冰的质问。
牛氏被他们的气势给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看,只是几个半大小子,心里安定了几分。她喘口气,正想接着撒泼,却发现形势不对。
那几个少年直接把牛家平围在中间,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嘴里说着:“听说姐夫能文能武,和咱们几个一起练练呗?”“听说姐夫拳脚功夫了得,展示展示吧?”“听说你不但打大姐,还用脚踹到她没了孩子,我也想踹你几脚呢!”
说着,几个少年玩笑般地拉扯着牛家平,直接把他揪出了房门,揪到了积雪的院子里。
牛家平一介书生,根本不是几个少年的对手。他被几个小舅子拉扯着,跌跌撞撞地走到寒冷的室外,心里苦不堪言,嘴里却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
牛氏直觉到儿子有危险,顾不上继续发疯,她紧跟在儿子身后,却挨不着儿子的衣角。她头一次对李家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三个少年把牛家平拉扯到大门口,直接把他扔出门外,大喊着:“滚!”“有多远滚多远!”“不许再来我们家!”
牛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跟在儿子身后,狼狈地离开了李家。
李家的大门在他们身后重重的关上了。
李瑞暄获准下地的当天,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她身上的衣服也平平整整,干干净净。
收拾好自己的仪容,李瑞暄静静地走进了上房东屋,一言不发地直接双膝跪地,匍匐在父母亲面前。
李鸣岐被女儿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手里的报纸掉在炕桌上,碰翻了茶杯,报纸迅即被洇湿了。
王桂枝极速别好手上的缝衣针,一边急急忙忙穿鞋下地,一边心疼地说:“地上凉,你快起来,快起来。”说着,挪动小脚到了女儿身边,伸出手,试图把女儿拉起来。
李鸣岐也回过神来,大声说:“丫头,你身子骨弱,赶紧起来。”
王桂枝用尽全力拉了女儿一把,嘴里说着:“起来说话。”
李鸣岐也帮腔道:“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李瑞暄顺着母亲的力量站起来,抬起头,轻声而清楚地说:“谢谢爹娘对女儿的关爱!女儿不孝,给爹娘添堵了!女儿无以回报,只能磕头谢恩!”说着,又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这回不等父母亲开口,李瑞暄自己站起来了。她目光炯炯地说:“这些天,女儿想明白了—”
李鸣岐和王桂枝专注地倾听着女儿的话,很想知道女儿想明白了什么?
李瑞暄也不扭捏,直截了当地说:“女儿要离开牛家,要和牛家平离婚。”
在那个年代,离婚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女方提出离婚,是大逆不道、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饶是开明如李鸣岐、随和如王桂枝,听到李瑞暄的想法都大吃一惊,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面对。
父母亲的反应在李瑞暄的预料之中,她没有丝毫的不高兴。她语气平和地说:“我知道离婚不是好事儿。可是我还年轻,不想一辈子过那种憋屈的日子了。”
李鸣岐和王桂枝如梦初醒,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看看满脸倔强,身子却在微微颤抖、消瘦病弱的女儿,竟同时叹了一口气:“唉!”
王桂枝拉着李瑞暄在炕沿坐下,默默地看着女儿稍微恢复了一点颜色的瘦削脸庞,心里翻滚着无数念头,却被她自己牢牢压制住了。
李鸣岐默默地端起茶杯,却发现茶水早就被报纸吸干了。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慢慢地问道:“瑞暄,丫头,你才二十出头,离婚这条路不好走啊!”
王桂枝在一旁无声地点头,表示完全赞同。
在当时,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离婚,不但会被别人戳脊梁骨,还会被各种议论、被街坊邻居、世俗、旁人的眼光、吐沫星子给击溃、给淹死。
李瑞暄有些歉意地说:“我不怕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闲言碎语,我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只是,我离婚会影响家里的声誉,也许会影响弟弟妹妹们的亲事,这是我对不起李家,对不起弟弟妹妹们!请爹娘原谅女儿的任性!”
“丫头,离婚这事儿不是说笑,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想清楚了吗?”李鸣岐异常严肃地再次追问。
李瑞暄伸出留有明显疤痕的双手,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轻声说:“爹,我每天伸出双手,就看到这些疤痕,心里一股股怨气、怒火直往外冒。更别说想起我那无缘的儿子,这日子根本没法过下去了!”
王桂枝想起女儿经历的事情,她完全没有了在事发现场的强势和坚定,只见一双大眼睛泪水盈眶。
李鸣岐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