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闲来无事竟闲出了病来,我病怏怏地躺在床上,便又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之中不能自拔了。如此这般易受情绪影响,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我先前所言‘脱胎换骨’了。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啊!
每次回忆总先想起我所谓的“朋友们”,因为他们曾经让我极大地绝望过。特别是被最好的朋友背叛,令我感到格外悲愤。我真诚待他们,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了他们,甚至对于他们中的某些人达到了一种盲目崇拜的程度。本来我们的地位不相上下,但是我却像是他们的奴仆一般对他们毕恭毕敬。尤其是狄德罗,无论他后来怎样伤害我、辱骂我,我也待他如同对待一个正人君子,一个人格高尚的哲学家。我敢说,这样的感情其实来源于我对有学问的人的一种诚恳的敬佩,尽管我自己的学问也并不差。
不知从何时起,我和我的朋友们渐行渐远了,或者说我们的心从来没有紧紧地贴在一起过。我用满腔的热忱爱着他们,我虔诚地为他们祈福,换来的却是他们恶毒的仇视和诅咒。我以自己那颗天然的温柔之心去与人相交,我以为他们也会像我爱他们一样爱我,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恨我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他们不愿意让我过好生活,不愿意让我开心,所以百般地折磨我,专门给我寄来一些恼人的书信气我,仿佛只要我感到痛苦伤心他们就能从中获得快乐似的。他们把我与他们分隔开来,他们俨然已经结成了牢不可摧的同盟;他们不屑与我合作,什么东西只要沾过我的手他们就嫌弃至极,即便是一部的确很棒的剧作。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怕和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们也要通通摆出来烦我、气我;我一些甚至称不上是过失的举动,都被他们称作是伤天害理的恶行,好像上苍最大的错误就是令我的母亲孕育了我,他最大的罪责就是听任我这个魔鬼来祸害世界。他们把我的秘密昭告了所有人,以便让人们来指责我;而我却对他们的隐私(如果我知道的话)始终守口如瓶,不忍心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们明明恨我入骨,却故意把信写得好像很客气、很委婉,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倒是我泯灭人性地伤害了他们似的。诚然,读他们的信要费很多脑筋,因为我需要搞明白他们拐弯抹角的话里最无情的意味。虽然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我是多么的希望当初自己看不懂他们的这些来件,即便看懂了也能心平气和地一笑置之啊!可是我无一例外地全看懂了,并体会出了他们隐晦在文字里的深意,我把他们对我的嫌弃和痛恨看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读信的时候气得发抖,我的头脑像是要炸裂一样,我读到激动处竟噼里啪啦地直掉眼泪。我蜷缩在墙角里,以手指天,声嘶力竭地大喊:“天啊!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的妻子泰蕾兹跪在我身边,紧紧地抱住我,她唯一能够做的就只有抱住我。我心里的苦因有一部分来自于她的母亲,因此她对于我的痛苦是无能为力的。待情绪稍定,我便坐下来一封一封地给他们写回信,我唯一的期望就是尽可能使他们恨我的心软下来,不要再那么处处都针对我,我甚至还希望过自己还没有失去他们这些朋友。即便他们伤害了我,即便他们处处刁难我,我依然是学不会打击报复,不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气闷于胸、情郁于中,却无法发之于外、表之于颜。我昔日的战友成了敌人,我当年春风得意时一手种下的友谊成了我如今痛苦烦恼的根源。一想起这些,我简直痛不欲生!我的回件里是含泪的质问,是卑微的恳求,是难以想象的心碎。我搞不懂,他们为何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为什么他们就是看不惯我过得安闲快活,为什么他们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扰乱我在退隐庐的生活?我有时候会扪心自问: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会弃我而去,为什么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以我的痛苦为自己的快乐?我越是冥思苦想越是得不出结果,因为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做错什么。我三分低微,他们便五分跋扈;我展示出五分的软弱,他们便彰显出八分的毒辣;我若是有八分的决绝,他们便是十分的无情。我从没听说过如他们一样的朋友!一封封的书信往来非但没有拯救我们那不堪一击的友情,反而加速了它的终结。即便我不堪其害于他们绝交之后,他们的谩骂信件依旧像雪片一样飞到我的住所,无论我身居何处,无论我是否过得安心。我越是心灰意冷,他们的诽谤和攻击就越是猛烈;他们轮番轰炸,仿佛要集中力量把我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永世不得翻身。想起他们的冷酷无情,我才明白或许多年前我在亲手将这些友谊建立起来的时候就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那些上流社会的先生们从始至终都拿我当笑柄,从没有真正把我当成他们中的一员。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利用我对他们的信任和友爱,以达到从心灵深处给予我沉重一击的效果。当年狄德罗入狱我急得寝食难安、魂不守舍,我心痛得巴不得跟他关进一间牢房里。我担心傲气的他受不了阴郁潮湿的监狱生活而染上病痛,我甚至想搬进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结果他放出来那一天,他是活力抖擞、精力充沛,而我却是因为整日整夜担心记挂他而精神萎糜、身心疲惫。如果他不是朝着监狱外面的方向,蓬头垢面的我倒像是个可怜的犯人!我用自己全身之力紧紧地拥抱他,当我看到自己的朋友重新恢复了自由,我是由衷欣慰啊!我望着他,忍不住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的声音都哽咽了。可是我的这位好朋友呢,却迫不及待地推开了我的手,看得出来他并不热衷与我的这个拥抱。我看到他的眼睛略显疲惫和不耐烦,那里面闪过的一丝寒气让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我记得他朝我尴尬地笑了笑,简单地拍了拍我的背,然后便转头对身边的人说了那句话:“看,我的朋友是多么的爱戴我啊!”我的眼睛湿了,我的心一下子就凉透了。原本因为看到他被放出来而为他高兴,可是我因为心疼他而流出的泪水却留在了我的眼睛里,到头来流出的却是惊诧和绝望——我惊诧于他那尴尬的微笑和反常的举动,我绝望于在他的心里,自己原来只不过是他用来标榜身份的工具。从此以后,诸如此类这般令我感到伤心的事情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早已不想旧事重提了。
这些事情简直让我绝望,每次一想起这些逝去的友情,这些昔日的朋友,我都会觉得深深的遗憾。我想寻得一方安静乐土,却屡遭阻挠;我想听从我的内心来自由地生活,却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无论别人如何伤害我,我总把别人往好处想,我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们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坏,可是无数的事实无一例外地证明了我的幼稚愚蠢,竟然愚笨到以己度人,不知道人人都食五谷杂粮,但人心却是天差地别的。他们竟连我在公众露面都不允许,连我表达自己的观点和看法的权利都要剥夺,这也不行那也不许,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这算什么朋友!连素昧平生的路人都要比他们友好得多!我对他们的感情,从友好到了愤怒,从伤心最终到了冷漠。如今,当我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之后,我便不再费心去考虑他们卑鄙下流、傲慢无礼的对待,我并非听天由命,不过是找回了自由的心境。当我真正地做到这一点时,我发现自己的心愈发平和了,我也不再如当年那般冲动易怒了——有了令我为之心驰神往的地方,便不必再去理会旁人无谓的只言片语,我也不会轻易被冒犯到了。
我生活的世界令我失望之极,经过了这些年的浮沉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自保于其中。我从未想过去改变什么,即便我写出了《论人类不平等》,我知道最起码在我生活的时代,这样的一种不平等依然会大行其道。我在此所说的并不是财产问题,并非是对社会制度的思索,而是探讨人性。不知从何时起,人类开始变得虚伪、狡诈、做作、诡谲,坏人使尽了阴谋诡计,好人流干了善良的泪水,最终奸邪之人让心怀善意的人无法立足,更有甚者,使之食不果腹而难以生存,倾家荡产而家破人亡。这究竟是什么带来的?难道我们栖身的世界理所应当就要被这样的黑暗所笼罩?我在社交场上生存越久,这一点就越体会得越是深刻。我对于乡间的热爱自我少年时就有,只不过那时它打动我的是它最初的魅力——自然、淳朴、真实。那蓊郁的树丛,那清香的野花、那茂盛的果园、那清澈的溪流,以及那只要呼吸一口便感到神清气爽的空气,无一不让人心驰神往。在质朴迷人的乡间,有我少年时代与妈妈的回忆,有我今生今世在徜徉在孤独中时总会怀念的无上幸福,有我作为一个独立、自由的人的最体面而高贵的尊严。然而如今,当我已经年过花甲、开始重新思考大自然时,我才更加深刻地明白了它从灵魂深处给予我的一种教益。这迥然不同于城市的繁华、迷醉,相比之下,它给人的感觉更加温馨可人。当生活在大都市的人习惯了戴上虚伪的面具,为了蝇头小利争先恐后之时,乡间的人们则是以另一种状态生活,那样淳朴、温厚。特别是当我真正归隐乡间、寄情山水之后,我才真正地体会到了那种将灵魂融入生命的感觉。在此之前,我的灵魂尽管在我的体内,但是它痛苦不堪,因为它自知尚未与我自身的命运相融合。当我踏入自己熟知的领域,与自己喜欢的事物打交道时,我发现大自然的奇美在我的内心激起了无比强烈的共鸣。我性情孤高、为人率直,在这个金钱至上、利欲熏心的社会显得多么不合时宜!我从未因我的性格获得丝毫世俗的好处,直到我来到乡间,我才真正地顺从心意享受起了生活。如果一个人没有思想,只能随波逐流,他倒不会有多么痛苦;如果一个人与大众的志趣相投,即便是个思想家,他也会在城市里生活得有滋有味;而我,偏偏是一个有自己的主张,却与其他同行有着迥异个性的人。我追逐美,但我从不把情欲建立在我的良心之上,我内心的情怀始终是真淳的;我谈吐不俗,但我并不精于社交、更不会溜须拍马,因此我总是莫名其妙地被人妒恨、算计。后来我才明白,正因为我心中追逐的理想与他人相距甚远,因此他们若是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必然是要建立在我的悲痛之上;而相反,若是我春风得意,他们怕是要恨得牙根痒痒!即便我所谓的开心事、得意事多不过我去乡下过点儿小日子,哪怕与他们的利益并无半点关联,他们也是百般阻挠、千般诽谤、万般训斥。我觉得自己此生最大的悲凉就在于:我心比天高却怀才不遇,我爱比海深却无力施加。我拼尽全力争取自己的理想,换来的却是无情的嘲讽和谩骂;我用满腔的爱来对待我身边的人,收到的却是那群凡夫俗子无边的侮辱和恨意。我想用自己那颗柔软的心,用自己满腔的温情来感染别人,可谁知,非但没有换来他们对我丝毫的爱,反而还招致了他们与我的决裂。一想起自己的悲惨命运,我常常一个人唉声叹气,不觉悲从中来,久之竟是潸然泪下。我自知身处黑暗之中无可奈何,却抵挡不住内心对于光明的渴望。我坐在水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泪水滴答滴答掉进河里,那清脆的声响拨动了我的心弦,让我那与生俱来的悲情浸润了一层诗意的甜美!尽管我的心是冰凉的,但是我能用自己温暖的泪水来浇灌它;纵然我绝望至深,我依然能够用自己那真性的温良来使自己的感官重新焕发活力。即便我曾经悲痛到了极点,但是我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人生信条——我要永远朝内心深处奔去,于是我即便绝望但从不沉沦。如今,当我以自己那模糊的泪眼看到了如明镜般的水面映照下的自己那深情款款的脸庞,我竟觉出了美感来!我想起自己年少时学习音乐时,便是这般容易感怀、容易动容,我庆幸四十多年过后的自己心灵依旧柔软,我注视世界的目光依旧柔和,我心中的自己依旧眉眼如初。我从来都深信,一个精通艺术的人首先要是一个善良的人,有一颗细腻的心,有一双善于欣赏美的眼睛,否则纵然有再高的天分也是于事无补。我很庆幸自己是一个心善的人,也是一个情感真挚的人,我庆幸自己没有被混浊的世界改了性子,我庆幸自己历经多年依旧心怀美好。即便人们如何刻薄无情地对我,我也不懂得回报分毫,我只有逃之夭夭,躲进自己的小世界中去。即便他们百般不允,我也执意前往——我要在只有自己的心的地方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
既然尘世的勾心斗角不合我意,不如摆脱桎梏而归隐自然!时隔几十年,我对于大自然的热情有增无减,如今我对它不仅怀有一种最原初的依恋情怀,同时也多了一层对它的固执的信赖——我深信它能以其博大和宽容拯救我于水火。令我由衷欣慰的是,大自然的景致美丽如故,并没有因我的心中装上了世俗的念头而改变分毫,它风姿不减一如我离开时那清秀的模样。几十年的光阴一闪而过,我从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纵然时过境迁,但是岁月无痕——那山、那水、那树木、那农田,依旧是我梦中那饱含深情的样子。水依旧轻柔灵动,山依旧苍翠怡人,就连乡间弥漫的烟云也因被明媚的阳光照耀而显得那样温柔可爱!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以来都竭力推崇“自然情感”,正是因为它对我的吸引力简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从我孩提时代起,这份人间最为质朴但却最为深邃的情感始终都伴随着我心灵的成长,让我觉得自己无论被世俗力量逼到何种境地也不会是孤身一人——我的母亲即便不能在我的身边陪伴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里。曾经,她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这个心怀虔诚而特立独行的让-雅克,在她的怀抱里长大成人;而今,她又要张开亲切的臂膀,迎接结束旅程后满身疲惫的孩子回到令他朝思暮想的家中。甚至我敢肯定,我对她的每一丝爱慕、每一丝崇敬她都能清楚地感知,否则为什么我只要心怀委屈的时候就会想要找她倾诉,而她每回都在我思念她的时候安抚我受伤的心灵呢?就这样,我摆脱了一切俗世的羁绊回到了我那大自然母亲的身边,我迫不及待地搬离了曾经置身的险恶环境,我便在亲爱的妈妈面前返璞归真了!一切的愤恨,一切的痛苦,一切的伤感,就让它们通通地烟消云散吧!无论过去多久,只要我依旧身在乡间,外界的纷纷扰扰便奈何不了我!
我在自己营造的小世界开始了如美酒般甘醇的生活,我整天忙忙碌碌像是回到了二十岁的青年时光。想起年轻之时曾一心扑在音乐会上、醉心于药剂研究,从阅读当中获得深刻的思想、在自学初级几何和拉丁文时体会到了知识的力量,而于此同时我也获得了宝贵的学习能力,我便觉得自己当时简直是太棒了!在乡间,无论是惊心动魄的短途旅行,还是专心致志地钻研棋艺,抑或是兴致勃勃地到果园采摘,都成为了我最是美丽动人的回忆。当初我专心一意、心无杂念,而尚未领略外部世界的虚情假意、趋炎附势之时,我对于深居简出的生活仅仅是一种享受;而今当我尝遍人间愁苦滋味、重新回到最初的起点,便觉得这种无挂碍的生活于我而言更是一种心灵的宽慰。当我在外部世界漂泊不定之时,我才发现自己与大自然才最是情投意合;当我被种种不幸逼得穷途末路之时,我才发觉原来自己心中一直对于自由有着较常人更为深刻而透彻的理解。如今我回来了,我远离了尘世人的小肚鸡肠,来领略大自然的落落大方;我丢弃了旁人为了哄骗我而对我的甜言蜜语,来倾听大自然对我的深情厚谊。我无暇他顾,因为美不胜言的自然风光让我心醉神迷、不忍分散丝毫的注意力;我入痴入迷,因为任由想象力尽情驰骋的我禁不住触景生情、感慨万千,我不愿意让任何人来打扰我这份可贵的安宁。在乡间的闲暇时日勾起了一直埋藏在我内心、而若是身居巴黎难以成就的诗情乐性,让我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而忘乎一切;我在顺遂心灵的时光里,尘世间的憋腔拿调、争风吃醋、投机倒把以及严词恶语,通通在我的世界里销声匿迹了——我尽管形单影只但是毫不孤独,我即便粗茶淡饭但是心怀满足,我纵然不再抛头露面但是觉得自己所获远远大于所得。我在丛林里游来荡去,与自己的心灵低语漫谈,曾经心怀痛楚的我开始变得宽厚平和了;一些简单的农活、一次随性的旅行,便会让我舒展曾经紧缩的眉头,勾起我对于生活的无限憧憬。在这个过程中,温柔如水的泰蕾兹始终陪伴在我的身边,这位性格高贵的女性有着与她母亲迥然不同的性情,后者诡计多端而她清白如雪,我很庆幸自己在这薄情的世间,有了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女人长久地陪伴在身边。泰蕾兹纵然不美丽但是温柔贤惠,她没有玉肌冰肤却拥有饱含柔情的眼睛,她并非色若桃花但却拥有质朴高尚的心灵,在我心中她是最可亲的女人!我与泰蕾兹温和如初地相爱着,我们之间未曾有过欲火攻心,但是我们那温润如玉的幸福时光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我尊重她的喜好、理解她的苦衷,她是我的人生伴侣,我俩心心相印,但我从未想要占有她,我只是想把自己的爱献给她,我知道她对我也是如此。二十多年来我们一直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我们对于彼此的感情始终如一,并没有随着周围人事的变化而发生丝毫的转变。即便因为其母的缘故,泰蕾兹做了许多不得已的事情,但是我坚信她爱我胜过爱她的母亲,尽管她与那个处心积虑想要联合着外人陷害我的老太婆有着难以避免的血缘关系。如此,我在与外界脱离的这段时日,能够顺从自己的心灵指引去过离梦想最近的生活,也算是一件幸事。
在这样一种对于生活的满足让我简直要忘怀一切,无论是先前的种种不幸还是我正在经历的烦恼,甚至还包括我对于死亡的恐惧。我年轻时那次几乎夺去我生命的病魔并未让我万劫不复,相反它教会了我淡然。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曾深深地绝望过——最令我伤心的不是肉体的消亡,而是我无法再以自己的兴致去做随心而动的旅行了,我无法再任由思绪天马行空地驰骋了,我无法继续拿知识充实自己的头脑以使之更加地完善了!在我看来,思考的意义比生命本身的存在更加高远而深邃。我唯恐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来的思维的枯竭,我唯恐因自己的死亡而宣告我人生的结束,我对于死的恐惧慢慢转变为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哀伤——既然必死无疑,那只需过好余下的每一日即可,只是我不再如先前那般富有激情,而是习惯于让自己陷入黯淡的苦闷情绪当中。后来,当我奇迹般地渐渐好转之后,我这种莫名的哀伤也随之消散,在不知不觉中转化为了一种更高远的情感——对于我们必经之事的无惧、无忧。如今我已是垂暮之年,我知道每过一天,都会离自我出生之日即与上帝约定好的那一天越来越近。当我身居乡野、忘怀一切之时,我顺带忘记了当初死亡带给我的恐惧之情。当我以自己的全部身心接近大自然之时,我原本就温柔的性情将我对于世界的爱激发了出来,实质上我从来也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我对于死亡不再惧怕,我知道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没有必要庸人自扰。因此当人们尽情地辱骂、诽谤我时,我并没有让一种毁灭性的绝望充斥我的内心,我依旧如少年般热爱和珍视生命,正如我情深意笃地爱着大自然一样。
既然在大自然中获得了宝贵的灵感,不如继续写点什么东西吧!我这样告诉自己。从我少年时代爱上写作的那天起,我就明白,文学艺术注定要陪伴我的一生;当我学会用文字来抒发自己的情感时,我就知道,今生今世我也无法将它割舍。如今,从事文学创作并不只是我隐居时的兴趣爱好,是我消遣娱乐的方式,更是我甘愿放弃其它东西来追寻的梦想。我把自己心中的期望赋予笔端,我看到了多么完美无瑕的人物啊——现实的人寻花问柳,沉迷于声色犬马中不能自拔;而我笔下的人物洁身自好、始终坚守着内心深处最本真的理想;现实的人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懵懵懂懂不知何为高尚的人生追求,而我笔下的人物夜以继日地读书思考,脑中构想、心中蕴藏的奇情妙趣简直到了无可比拟的程度;现实的人明目张胆地口吐淫词荡语,做尽了臭名昭著的坏事,而我笔下的人物却是风度翩翩、楚楚动人,一举一动皆是那般温文尔雅、心平气和;现实中的人才疏学浅而浑然不觉、粗俗不堪而旁若无人,而我笔下的人物才情洋溢却温良恭谦,受尽屈辱反而彬彬有礼……我把自己的理想勾勒了出来,无论是《新爱洛依丝》还是《爱弥儿》,我都投入了我的整个身心。当我摒弃一切杂念沉入幻想或者创作时,我感到周围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格外的静谧唯美而饱含深情。我忘记了一切,只是浸入了自己营造出的世界,但是我觉得自己获得的却要比做其它任何事还要丰富。我斟上一壶小酒,只需轻轻抿上一口,才思便如云气般在我的胸中翻腾;我缓缓地将一壶灌了下去,胃里便获得了一种和着如薄荷般清凉的暖意。我眯起眼,让自己浸入一种微醺的状态之中,口中念念有词,衣襟被风吹起,我便无法自制地激情澎湃、思绪万千,我便任由洋溢的才气喷薄而出,当年在社交场时如鲠在喉的话通通如潮水般涌了出来。在创作时我顿感如鱼得水,我发誓要让自己的创作水准淬炼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我仿佛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童真未灭的我宛若回到了妈妈身边;我仿佛看见了眉清目秀、气息温馨的姑娘,从而拥有了一段为人羡慕的甜蜜爱情;我仿佛离开了一切阴险狡诈的奸恶之人,顺从自己的意愿过上了最为逍遥自在的生活。我笔下的人物纵然悲苦得声泪俱下,然而我却让他们在人性上占了上风,算作对于他们悲惨命运的小小补偿。我用自己的整颗心深深地爱着我笔下的人物,我心诚意笃地工作,以与日俱增的热情来从事这番伟大的事业,并不感到费心劳神,因为我之所言皆是我的真心话,没有一句无关痛痒的废话甚至是与我的为人背道而驰的假话。当今社会的人往往喜欢写点东西,但是他们的作品大多是不诚恳的,相当一部分人是为了吃饭而写作,因此缺乏可读性。在我这里,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呢?在我看来,我的一日三餐不过是维持我生命的手段,而我从事的创作才真正构成了我的生命!我在文章里写下了自己的肺腑之言,写到情深处竟是泪流满面、情不自已!现实世界的刀霜剑雨曾让我自顾不暇、绝望至极,而当我塑造出自己的人物时,他们善良淳朴的美德简直让我撕心裂肺。有时候我甚至都后悔让他们来到这薄情寡义的俗世,去领略我所经历过的现实中人的鲜廉寡耻。因为我不敢保证别人会同我一样善待他们,在我死之后依然像我一样爱他们——出于一种慈父般的爱,我爱他们到了骨子里。啊!无论如何,我是为自己活着的,我不会试图去改变别人、影响别人,我只求问心无愧就行了。现在想想,那些张牙舞爪的人往往是很脆弱的,因为真正强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会温和,温和就会坚定。温和的人,生命里就有燕语莺声,心血来潮之时还会萌发无数温暖而柔软的感情;而无情之人,总是让自己勃然大怒,任凭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专注于挑拨离间的本性。我庆幸自己始终坚守着自己的灵魂,从始至终也不曾改变;我庆幸自己依然怀有孩提时代拥有的纯真,今生今世也不会淡忘这份温馨的记忆。或许将来我化作了一缕烟尘之时,我依旧明白自己的内心,它将永远地与我的灵魂同在,永远地与我的温和、我的善良、我的淡泊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