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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一晚，谭西西难得睡得很好，醒来时太阳已经照在了窗子上，她转头看熟睡中的李吉。
他皱着眉，两条浓黑的眉毛中间有个不深不浅的川字，谭西西用中指往两边轻轻拉揉，想要帮他梳理开。
窗外阳光正好，空气中似乎还留有旖旎的味道，那个昨夜与谭西西缱绻拥吻、深情掠夺的男人如今在身侧睡得正酣，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幸福吧？谭西西很心安，李吉的爱来得又迟又缓，但总算是来了，这一刻，她感谢他昨晚喝多的酒，感谢他们的相识，也感谢了那场让她受到创伤的事故，想到这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手指拂过李吉的脸颊，动作更加轻柔。
李吉十点钟才醒，他茫然地坐在床头，有点不知所措，直到谭西西把他拉下床推进卫生间，他才慢慢恢复神智，这一切都被谭西西理解为他还醉着，不是有那个词嘛？宿醉。
李吉对谭西西的羞涩和忽然靠近有点不习惯，但还是任凭谭西西把他的一床被子和几件换洗衣服从北卧搬到她住的南卧，看着她把两个人的牙刷摆成面对面的一对。
忙完这些谭西西说，这样空出来的北卧就可以转租出去了，还能多一份收入。
李吉默认了，于是在一起租房子的一年后，李吉和谭西西的关系由一起交通事故的肇事者与受害者变成同租室友又变成了一对情侣。
但谭西西发现李吉似乎并不快乐，在那之后，他变得更加忧郁，戒了酒，却会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北卧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谭西西委婉地说过几次，李吉就把吸烟的位置转移到了天台上。从他们住的房间出去拐上十三阶台阶，就能去到天台。李吉对着夕阳，对着朝阳，对着云，甚至对着小雨喷云吐雾，眼睛望着市场对面的住宅楼，脸上依旧是那种捉摸不透的表情，像是在想一个人，谭西西不确定，但她想，要抓紧把北卧租出去。
第一个来看房的是个男人，戴眼镜，肚子有点凸，头发很少，据说在附近的二手房中介上班，男人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问谭西西，你住南卧？
他的眼睛在谭西西身上上下打量，又移开，移开又回来，最终停在谭西西衬衣的领口上。
谭西西不动声色地向上扣了一颗扣子说，我和我男朋友住。衬衣是李吉的，谭西西穿着空荡荡的，但她喜欢，那样可以整天都有他的气息。
嗯，嗯，嗯。男人若有所思地点头，说回去考虑一下。谭西西懂，这种情况一般都是不会再来了，以前，她租房子的时候也是这么拒绝房东的。
谭西西送男人出去。
男人拦住她即将关上的门，回头问，方便问一下吗？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美容师，做美容的。谭西西说。
哦哦哦，男人又看了一眼她的腿，欲言又止地转身下楼，边走边说，难怪皮肤这么好，专业啊！可惜了，一条腿短。
若是在以往，谭西西也许会因为这句话而难过，但现在，她不会了，她有了李吉，假如用左腿短掉的两厘米换到一个爱人，她觉得值得。
第二个看房的是个女孩，年纪和谭西西差不多，唧唧喳喳的，笑起来很大声。那天李吉也在家，躺在南卧的床上玩一种叫第五人格的游戏，声音开得若有若无。
房间很好，就是不见阳光。女孩说。
客厅能见到阳光。谭西西说。
我能占用客厅一点位置放鞋子吗？我东西比较多！女孩似乎很满意，左右来回看了两遭，又看了南卧，指着李吉说，你男朋友？
嗯。我们住南卧。谭西西说，如果你对房间还满意，可以在门厅那里加个鞋柜。
李吉抬眼看了女孩一眼，点点头，算是礼貌地打了招呼。
鞋柜就不用了，我只占用这面墙！女孩笑着眨眨眼。
女孩叫董薇，周末就搬了进来。东西果然多，大包小包的衣服，还有摞起来整整一面墙那么多的鞋子，鞋子都用大小一样的透明塑料盒装着，一层层叠起来，看着并不乱。
董薇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业务，人长得很漂亮，是那种让人惊艳的美，平日里常出去应酬，通常回来得很晚，但只要她在家就很热闹。
谭西西喜欢这种热闹。她自己是个宅女，很安静，偶尔读读书，刷刷剧，再就是喜欢睡觉。她对生活的要求很低，喝杯咖啡，晒晒太阳，吃顿大餐就会很满足。尤其是现在，让她更满足的是，她和李吉的关系，她希望这将会是一段平稳过渡渐次浓郁的情感。
2.
日子总是在波澜不惊中缓慢度过。
在没遇到谭西西之前李吉的愿望是，赚一点钱，开个属于自己的小超市。这样就可以每天坐在门前等着顾客来送钱，而不用整天端个相机跟在客人身后，听他们各种超标准的要求。有时候他真想撂挑子不干，说一句，长得丑，还要我拍得美？这不是难为人吗？
但助理大庄就很有眼力见，他总会在李吉气到冒烟的时候及时帮他熄火，塞给他一支烟，说，哥，哥，哥，去旁边歇一会儿，喝点水，我再配合化妆师维护一下造型。
李吉就去抽烟，看大庄嬉皮笑脸跟客人比划，果然，没一会儿工夫客人就笑起来。大庄就是有这个本事，无论是店里的同事还是客人，那些女人都喜欢大庄，听说还有一些投怀送抱直接被大庄伺候到床上去的，真是不可思议。女人竟然那么容易骗吗？李吉摇摇头，但又忽然想起谭西西，他猛吸了两口烟，呛得自己一阵咳嗽，他到底有没有欺骗谭西西呢？他常常问自己，没有答案，也许是命中注定，因为那次酒后驾车，他和谭西西紧密联系在一起，倒也不必非得以身相许才能了结，谭西西不是那样的人，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最大的可能是因为失去了最爱，觉得与谁在一起都一样吧？
或者是因为谭西西爱他。
烟还是那个牌子，从前那个女人喜欢的，大庄从上一家罗曼蒂克婚纱摄影就跟着李吉，算起来也有四、五年的时间，自是知道他的喜好的。
但大庄知道的当然不止这些。
李吉抽完一支烟，见大庄挥手招呼他，意思是可以恢复拍摄了。他打起精神走过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大庄趴在他耳边小声说，哥，你说，从这个角度看她像不像苏菲姐？这个她指的是拍摄的客人。
李吉拿起相机，大庄懂事地举起反光板，镜头中，明亮的光照在客人的侧脸上，她低着头，颧骨有点高，脖颈修长，黑发垂在肩侧，那白皙骨感的样子分明就是苏菲。
李吉有一瞬间失神，接下来的拍摄很成功，毕竟李吉太懂从哪个角度能拍出最好看的苏菲了。
客人翻看几张照片表示十分满意，当即又定了两套不同风格的写真。李吉在心里估算了下，他和大庄今天应该能拿到两千块的提成。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吉特意多分给大庄一个汉堡，他长得肥牛似的，就爱吃这个。
哥，你想不想见见苏菲姐？大庄吃饱了话更多。
李吉嘴上没吭声，心里却轰隆隆辗过一辆坦克。他想，实在是太想了，想得寝食难安，夜不成寐。
要是你想见，我就带你去，我知道苏菲姐在哪里，昨天恰巧遇见了，还在玩第五人格，嘿，和你玩的一样。大庄觑着李吉的脸色又说。
这时候，李吉的电话响了，是谭西西。她在那边说，我晚上出个活，你自己吃饭哦！
李吉应了一声说，注意安全！
谭西西说的出活，其实就是去客户指定地点帮人家美容或者按摩。那些有钱人有的是办法享受，美容院投其所好，提供上门服务，狠赚了一笔。
谭西西也愿意接这种活，赚得多，客人大都会给一点小费，少则几十块，多了会有三两百，比在店里赚的那点死工资划算多了。
挂了电话，李吉说，大庄，帮我安排吧！
得令！大庄领命而去，又被李吉叫回来，跟她好好说说，要是实在不见就，就算了吧。
怎么会呢？大庄说，你得信我啊，哥。
苏菲在一个叫塔里的酒吧驻唱，空灵的嗓音配上她出尘的妆容，瞬间又一次俘获住了李吉的心，他连连喝了两杯冰镇白兰地才勉强镇静下来。
大庄瞧着他涨红的脸凑过来调侃说，哥，这就是白月光的魅力吗？
听人说白月光是得不到的女人，但李吉曾经得到又伤害了苏菲，在很多个孤独的夜里，他都是念着苏菲的名字辗转反侧的，于他而言，苏菲是让他意难平的朱砂痣。
你还爱我吗 你还爱我吗
我没办法看着你双眼说那句话
你懂我的吧 你懂我的啊
你懂我会不争气想回到你身旁
你不用对我说什么
我哭就是因为我觉得舍不得……
苏菲的歌字字诛心，李吉百爪抓心般难受起来。
如果他当初听了苏菲的话叫代驾回家就不会撞到谭西西，他和苏菲就不会分手，那么今天的一切都会是什么样子呢？李吉无数次问自己，都没有答案，也许因为这世间并没有如果。
苏菲大概是看到了李吉，收尾的时候声音有点抖，但她很快恢复镇静，一首歌唱完就从后门离开了，李吉追出去，看到苏菲那辆红色小跑绝尘而去的尾灯，司机位置坐了一个高个子男人。
大庄送李吉回家，有点愧疚，哥，下次我好好和苏菲姐谈谈再带你来，保证不再贸然行事了，一准儿让你们说上话。
不用了。李吉说。
他看出来了，苏菲不想见他，大概已经重新开始新生活了，毕竟两年多了，他确信他这辈子真的失去苏菲了，再也不会有那样明艳的，热烈的姑娘。李吉很心痛，痛得不能呼吸，他奇怪心碎来得怎么这样慢，历经两年，跨过另外一个姑娘，才姗姗而来。
3.
谭西西回来得有点晚，客人做完面部护理，又做精油按摩，结束还拉着她喝了杯咖啡聊了会儿天。最后多给了她三百块钱作为红包，她很开心，回去的时候脚步轻快，睡意全无。
好事都集中在一天了，今天下午谭西西接到一个售楼处的电话，说她家附近新开发的楼盘已经开售了，谭西西偷偷过去看了看，相中一套小两居。她琢磨着如果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交首付，其余部分贷款，她和李吉两个人还，也不算难。据说是期房，已经盖好了外墙的大部分，明年年底就能交，有了房子就有了家，她决定今晚就和李吉商量一下。
老小区的路灯亮度实在有限，越走越暗，谭西西不觉加快了脚步，远处树影婆娑，凉风阵阵，她有点害怕。一只猫从灌木丛里窜出来，从脚下跑过，吓得她差点叫出声。停下来环视一周，什么都没有，除了身后不远处林荫路上的两个人影，脚步有点虚浮，还有明明灭灭的火光，谭西西稍微安了心，大概是两个醉鬼，醉鬼也不好惹，她拐上旁边的小径。
哥，你别想那么多，待会儿回去千万藏好情绪，别被谭西西看出来。毕竟你们住在一起，你也要考虑她的感受！
谭西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悄悄躲在树后，等他们走近就着朦胧的月色总算看清了，是李吉，好像很悲伤的样子，旁边扶着他的是大庄。
大庄还在安慰着，我们再去喝两杯吧，再找个地方，缓解一下情绪，不就是女人嘛，女人如衣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哥，你信不信？咱们还能找到苏菲姐那样的……
谭西西等他们走远才浑浑噩噩回了家，李吉大概是听从了大庄的话，又去喝酒了，谭西西等了两个多小时他才醉醺醺地回来。
她笑着帮他脱下外套，带他去卫生间洗漱，柔声劝他喝下醒酒的蜂蜜水。
今天谭西西穿着性感内衣，瘦弱的身子空荡荡的，眼神依旧怯懦，和他们初见一样，让人心疼，李吉没忍住还是抱了她，他们又在一起了，那一夜也有抵死的缠绵，只不过，谭西西知道，他可能是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但如果日子能这样过下去，她觉得还可以继续。
你爱我吗？结束后她把脸埋在他胸前问。
李吉没说话，像睡着了一样。
谭西西等了很久，希望在暗夜里慢慢幻灭，整个人似乎掉进黑漆漆的深渊，周围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
4.
第二天醒来，另一半床铺空了，李吉不在，客厅里传来董薇的哼歌的声音。
谭西西推门出去看到董薇穿着一双粉色镶钻的高跟鞋在镜子前来回地照，西西你快帮我看看，这双应该配一件什么衣服比较好看呢？
婚纱！这是谭西西的第一感觉。
婚纱，的确是啊，配婚纱才最好！董薇笑着来来回回走出舞步，你和李吉什么时候结婚？到时候我送你一双这样的鞋子好不好？保证你穿上最好看！
不好，谭西西说，李吉爱的人不是我，你的鞋子我也穿不了，我有残疾！她忽然流下泪来。
董薇愣了一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又过来哄谭西西，其实，我觉得你那么温柔，那么好看，不必在意这一点点的，你看你穿上鞋子一点都看不出，这算什么残疾啊？
为了安慰谭西西，董薇决定带她出去玩。
就去星海吊桥吧，谭西西说。
星海吊桥那里是城市的恋爱角，很多年轻人都去打卡，有一段有名的网红同心桥，据说如果能够在那上面锁上一把写有两个人名字的锁，就能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一堆人围在卖同心锁的摊位前唧唧喳喳，另一群人在桥上挂锁的地方排队，有人举着相机拍照，是李吉。
镜头中一对情侣在桥上托举着一只金色同心锁，妆容精致，笑容甜美，锦衣华服，谭西西有点后悔来这种地方找虐，她没想到能见到李吉。
显然李吉也见到了他们，造型师带那对情侣去旁边的车里换服装，他过来打招呼，脸上没有一丝尴尬，嘿，西西，董薇。
董薇看看李吉，又看看谭西西的脸色，确定这时候应该说点啥，要不，要不，她说。
要不，我们也去挂个同心锁吧！李吉说着过来牵谭西西的手。
同心锁很漂亮，金色的两颗心，中间被一条铁棍串在一起，两个人在上面端端正正写上对方的名字，卖锁的老伯打扮成月老的模样，郑重交到他们手中还不忘加一句，祝福两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这样就可以了吗？这就是李吉给的仪式感和承诺吗？谭西西在心里问自己。
许是海风太大，许是心里太过纠结，谭西西有种奔赴生死场的壮烈感，从来没有人在准备彻底放下的时候又被上天垂青吧？她手抖得厉害。
你怎么了？李吉笑着打趣，太激动？
大概是吧，谭西西想，她肯定是太激动所以才会在关键时刻松了手，李吉在虚空中抓了一把，同心锁翻转一圈直直坠入海里，被白色的浪花轻轻一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再去买一个！李吉拉起谭西西就走。
不，谭西西释然了，她更愿意相信这是上天看她太辛苦来拯救她的，她转身拉起董薇往回走。
你不觉得遗憾吗？董薇问谭西西。
不会啊。谭西西说，她已经用尽全力了，如果还有遗憾，那遗憾的一定不是她。
嗯，男人如鞋子，我那一面墙的鞋子都是前男友们送的，不舒服了，就换了他，谁还没失恋过呢？有什么大不了的？董薇说得大言不惭。
但这一刻，谭西西还是很难过，很难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