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妈妈70岁的生日,我在思量着还是有必要写点什么,毕竟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创作题材。我的妈妈是一个喜欢梳短卷发、体态微胖、年纪一大把还网购各种化妆品塞满我书柜,害得我翻书都不方便的老太婆,她经常穿着各种漂亮的衣服摆出各种Pose照镜子:身体向左偏一下,再向右偏一下,整理整理衣角,最后还假装不自信地问我:青青,妈妈美不美啊?她害怕外人因为嫌她老而对她有所怠慢,因此沉迷于染发,直到发现染发对身体有所伤害才不得不接受自己老态龙钟、耄耋之年的现状,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买了个假发套,在她认为重要的场合撑撑门面。除此之外,在我看来她还有一种强迫症:那就是做家务,可以说她每天生活的中心就是家,她为了操持这个家整天不停地忙前忙后,甚至一做家务就欲罢不能,即便累得瘫软在地也停不下来:每天一大早起来她就抢着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里面甩干、拧干,之后就是买菜、洗菜、择菜和烧菜,尽管我已经跟她重复了N多遍,她这把年纪应该闲赋在家,培养一些兴趣爱好享享清福,学我师娘一样追追网剧、玩玩休闲的小游戏,毕竟她已经苦了大半辈子了,可她总是板着脸不耐烦地对我说:一个家里面不做事哪行啊?脏衣服都堆在那里多难看啊!只要三天不做家里面就成猪窝了,到时候怎么办啊?她最大的嗜好有两个:睡觉和看电视,按她的话说,每天中午12点钟一过,她就像“鬼摸了头”,天大的事也搁一边直往床上奔,不呼啦呼啦地睡过四五个钟头决不会起床,而对于电视剧她也有特殊的嗜好,她喜欢看硬汉类的美剧动作片,崇拜那种典型的英雄主义,每到紧张关头她都会跟着电影中的人物一并激动起来,仿佛荧幕上那个被坏人严刑拷打、折磨的不成体统的那个人就是妈妈本人,爸爸对此却很不能理解:电影的本质就是讲故事,故事就算讲得再好也不过是故事而已,你一五六十岁一路风里雨里走过来的人还那么容易对故事动感情,岂不是越活越回头最后活成个小孩子了吗?每当这时,妈妈总是语带不屑、轻描淡写地说:黄樨,你忙你的事就是赖,你别管我。没错,妈妈就是这么一个人生没有多大的追求,为家务事操劳了大半辈子,平时忙里偷闲地看点美剧、睡睡懒觉的传统中国女性。
要提及我对妈妈的情感,那还得追溯到自己牙牙学语的时候,从我记事起我们全家就搬进了南林大,爸爸在计算中心做一个小科员,我在南林附小就读,而妈妈工作的单位却远得要命,她每天都得骑一个多小时的车,赶到城里的单位里去上班,因此每天中午放学回家我都不得不面对没有妈妈在场调停,爸爸恶狠狠地逼我吃鸡蛋、吃肉、喝山芋汤,甚至威胁我如果不按照他的话补充营养我就永远是一个“二等残废”、永远落得被那些大高个欺负的命运,只要妈妈晚上一回家,我必定会在第一时间把头埋在她的怀里,细数爸爸的所有罪状,把他白天做的“坏事”全都告诉妈妈,这时的妈妈更像是一个手里穿线的慈母,她一方面不停地安慰我,另一方面责怪爸爸对我太严厉,说着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两颗糖或者两块巧克力,以抚慰我受伤的心灵。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每个小男孩都在一定程度上依恋自己的母亲,我当然也不会例外,因为爸爸在很多场合下都对我很凶、总是用不同的教条和规矩来要求我,从来不肯对我的软弱有所妥协、对我的懒惰和任性有所迁就,而妈妈却总是慈母心肠地跟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所以我爱的天秤总是偏向她那一边,我十分依恋妈妈,记得幼年时曾不止一次早晨被爸爸硬拉着扯着去上学的时候,我都哭着求妈妈别去单位上班、留下来陪我玩,但每次得到的都是令我失望的答复——妈妈必须挣钱,如果妈妈不挣钱连青青上学的学费、补充营养的买肉钱都拿不出来,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能代替妈妈去上班吧?但尽管如此,我还是爱妈妈胜过了爸爸,爸爸对我来说更像是冷冰冰的现实,只有妈妈才算得上是我梦里的温柔乡。
随着我步入初中阶段,情况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当时想要趁着年轻有所作为的爸爸在计算中心并不是一切事都称心如意、顺风顺水,爸爸的顶头上司、计算中心的主任ZCG虽说是清华毕业、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代研究生,但是真正走上社会、进入工作岗位以后也不过是个无能之辈,在考试环境里一路摸爬滚打、节节高升的他因为缺乏应用知识的能力,所以并不能用自己在学校所学去解决生活中遇到的实际问题,因此就算被学校委以重任,也不过是那种混混度日、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老油子。ZCG无能,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手底下冒出个比自己还厉害的出头鸟,因此在充分了解爸爸的实力以后,ZCG处处找他的茬、给他小鞋穿,还到处放他的坏水,说他如何无能、如何不服管之类的,目的就是为了把爸爸挤走、让他在学校里抬不起头,这样的话ZCG即便拿不出任何学术成果也能继续在学校里呼风唤雨、独霸半边天,那段时间在爸爸和ZCG之间爆发了一场世界大战,两个强势的人互不相让,ZCG想置爸爸于死地,爸爸也不甘心被这么个无能的人踩在脚底下,但是在这场争斗中,爸爸其实是处于劣势的一方——一方面ZCG是领导,爸爸只是个科员,下级不服从上级那肯定有悖常理;另一方面爸爸仅仅是上海交大本科毕业的,在学历上比起ZCG就差了一大截,为了打败这只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大老虎,爸爸不得不另谋高就,远赴冰天雪地的哈尔滨投奔一个赏识自己的导师去那里读博士,只有自己真正在学术上取得了成就,所有对爸爸冷眼相待的人才会倒向他这一边。这一去就是三年,而承担家里主要经济来源的妈妈则因为工作繁忙、分身乏术根本就管不上我,在这种情况下,当时正值青春期、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渴望的我就成了一个彻底的“法外之徒”——没有了家法的约束,我在自己人生的道路上渐渐偏离了正轨;没有了父母的引导,我只能不断迈出自己幼稚的脚步去探索这个无比复杂且深不可测的世界。
在我刚刚萌生“我是谁”、“世界是什么”、“我应该如何认识这个世界”之类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问题的时候,电子游戏可算是一件新鲜的玩意儿,当时的游戏画面虽远比不上今天这般精致,但也足够能让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痴迷其中,一个在现实生活中茫然无措的孩子控制着游戏手柄,操纵着屏幕上的小人跳来跳去,一块儿踩砖块、一会儿打怪物、一会儿跟NPC的角色对话,那股新鲜的劲儿甭提有多令人入迷了,几乎可以说我第一次接触那玩意儿就丢不开了。尽管在上小学的那阵子我就央求过父母很多次,可他们始终不肯满足我拥有一台小霸王的要求,原因很简单,迷上游戏机哪还有心思学习,玩游戏不学习的孩子将来拿什么混饭吃?我曾经甚至为了自己神往的东西向父母亲绝食抗议,可他们始终没有松这个口,不管我怎么死缠烂打,妈妈就是坚决反对我接触电子游戏。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不得不去邻居家里蹭他们的游戏机玩,一次两次问题不大,次数多了别人就会嫌烦,被别人讨厌以后我只能换一家,再被讨厌了再换别人家,在这种长期的游击战当中,我充分地意识到要想体验游戏的爽快,就算不能拥有一台自己的游戏机,至少必须有一个长期提供主机给自己享乐的小伙伴,恰恰在这时天上掉下了看似可口的馅饼,在一次学校打乒乓球的活动中,我认识了大我三岁的高中生SW——一个游戏经验十分老道的高手,通过他,我才算是真正叩开了游戏世界的大门。
念初中以前,因为父母在身边严加督促,所以就算我再怎么厌恶学习也不敢放肆地玩,可步入初中阶段以后由于妈妈的单位太远,爸爸又不在身边,照顾我的外公因为自己上了年纪体弱多病根本就顾及不到我的方方面面,彻底失去了管束的我开始疯狂地放纵自己,拼了命地把小学时期因为父母的严加管教而给自己带来的缺憾弥补上来。既然SW能想办法弄到游戏机,那我只要把他搞定了,我提出的要求他不可能满足不了我,结交了SW几个月之后我发现其实他并不是那种想把我血吸干、从我身上榨取钱财的黑心狼,相反,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狂热的游戏迷,有时候他看着眼前可怜楚楚、对游戏过分执着却被长辈们压制的死死的我也会动恻隐之心,当然在这同时我在也对他软磨硬泡,把自己的伙食费省下来为他买游戏讨他欢心,在这种情况下SW总是变着花样让我体验游戏的精彩,尽管在认识SW之前我已经领略过诸如超级玛丽、魂斗罗、冒险岛一类的主流八位机游戏,但在接触了SW以后我总感觉他手头上的游戏画面更加精致、游戏的世界观和人物的设定比自己之前接触过的那些要强十倍百倍,当时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的我根本就没法抵挡那些趣味性比起学校里老师传授的加减乘除、ABCD强得不是一个级别的新鲜玩意儿,就这样我被SW和他的游戏彻底拖入了深渊,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刚开始因为学校的压力和父母的反对,我只能躲在一个犄角旮旯里面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玩,但是因为得手了很多次我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以至于最终被蹲点在游戏厅的班主任逮了个现行,老师严厉地批评教育了我,并将情况通知了我的妈妈,警告她说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连个最最蹩脚的普通高中都考不上,从那以后我的噩梦就来了。
得知我沉迷游戏后的妈妈似乎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慈母和温柔乡了,为了配合老师督促我学习,她变成了一只张着血盆大口随时都要把人吃掉的母老虎——刚开始仅仅是口头警告,见我死性不改丢不掉游戏的她最终换上了一副撒旦魔鬼的嘴脸,动不动就跟我吵架,一旦我学习成绩有所下滑就对我恶言相向、棍棒相加,不把我打得皮开肉绽决不罢休,可以说在初中的三年当中,我跟她的关系紧张到了极点,为了脱离她的魔爪,我甚至萌生过离家出走的念头,但当时那个胆小如鼠的我尽管迟疑了半天也没敢将那些荒诞的念头付诸实施。就我自己而言,我觉得玩游戏并没有什么错,哪个小孩子不喜欢那些花花绿绿、能自己操纵着在屏幕上蹦蹦跳跳的虚拟世界?没有父母的引导,有哪个孩子生来就会自觉地捧起书本啃那些枯燥、索然无味的知识,满腔热血只为了应付考试?长辈们总是跟我强调你们班的xxx小小年纪就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自觉,即便父母撒手不管也能把所有的事情安排的妥当,该学习的时候学、该玩的时候玩,永远也不会因为过度贪玩而荒废了学业,而我总觉得贪玩是孩子的天性,任何一个孩子都不会自然而然地压抑自己玩的天性,转而对那些在现实生活中根本就搭不上半点边的所谓的高深知识感兴趣,他们之所以懂事是因为父母善于引导、父母在他们身上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父母用赏识的眼光对待他们的孩子,而我的父母呢?爸爸丢下我远渡重洋跑到哈尔滨去发展自己的事业,妈妈一天到晚连个影子都看不着,每个月只丢给我一百块钱的生活费让我自行解决伙食问题,每次我在外面淘气了、惹哭了别家的孩子或者没按照他们的要求认真学习,父母亲不是跟我吵架、给我吃皮带炒肉丝就是用吓唬的方式把后果说的很严重,他们仅仅用这种言传不身教方式真的能把我带上正轨吗?
慢慢地,我开始变得越来越叛逆,对父母,尤其是对妈妈的态度也急转直下,我感觉在她眼里,分数比我更重要,考试成绩不及格的我在她眼里一文不值,我存在的全部意义仅仅是为她争面子:当我考了高分、得了奖状,她就拿着到处炫耀,而当一个作为熊孩子的我在学校里不被老师和同学们待见,她就把我当作一个捡来的孩子、要饭花子递过来的孩子,丝毫不会顾及到我最最基本的人格和尊严。有时候我发现她始终把我当作一个没有健全人格的小孩子,因为没有健全的心智所以不能为自己所有的行为做主、不能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随意选择自己的方向,尤其是那些升学就业找对象的人生大事,只要发现我偏离正轨令她不舒服的地方总是要在其中插一杠子:我打游戏她要管,因为这会影响学业;我拿大人给我的压岁钱买双溜冰鞋,她也要管,因为一个小孩子没有处置自己财产的资格;我跟谁交往,她也要管,因为按她的话说只要交上了一个坏朋友就必定会贻误终生,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读什么专业她也要管,因为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一旦选错了人生方向就必定难逃失败的命运。尤其在玩游戏这件事上面我跟妈妈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有一次放暑假,本想在紧张的考试之后放松一下的我瞒着她将SW借给我的Play Station游戏机藏在家里偷偷拿出来玩,也不知道是如何走漏了风声,这件事被她知道了,当天晚上她不动声色,第二天早晨上班后杀了个回马枪,冲回家里对我来了个突击检查,因此正在爽翻天的我被她逮了个现行,妈妈上来就给我一个耳光,接着直接从我手中抢走了游戏机。“我让你玩!我让你玩!我让你永远都玩不成!”,语带愤怒的妈妈当着我的面重重地把游戏机摔在了地上,而站在她面前茫然不知所措的我哇哇大哭,说实话假期里用游戏调剂一下枯燥的学校生活也不过是件小事,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眼看着她摔机子的瞬间我整个人都崩溃了——那可不是我自己的机子啊!你砸了我朋友的游戏机,我还怎么跟对方交代?你破坏了我跟SW的友谊,以后谁还肯跟我做朋友?
那件事我在心里记恨了好几年,从此以后我跟妈妈进入了冷战的状态,我没事不会主动去找她讲话,她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随时随地对我嘘寒问暖了,在她眼里被游戏这个魔鬼缠住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活泼可爱、懂事听话的黄越青了,我变成了一个如果不吸精神鸦片就浑身不自在的魔鬼,在我眼里她似乎也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唯分数和奖状是图、把我当作她炫耀资本、一旦她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就对我怒目相向、棍棒相加的势利小人。平时呆在家的时候,我就躲在房间里锁上门,沉溺在一个没有任何人跟我讲话、独自面对电脑的小天地里面,跟妈妈根本就不打一个照面,迫不得已不得不说话也是靠写字条从门缝下塞出去塞进来传递信息,我根本就不想见到她,因为一见她的面就会令我联想起砸游戏机、为阻止我玩游戏跟我闹翻天、跟班主任联手整死我的画面,虽然我在经济上暂时还不得不依赖她,但我和她早已变成了相互利用的陌路人。后来学武术得到赵师傅赏识以后跟她的交集就更少了,基本上除了早饭晚饭在家吃,我一整天都泡在汉中门广场和朝天宫的师傅家里,在我眼里妈妈甚至还不如赵师傅、陈师娘一类的外人,赵师傅就算对我再严格,也至少不会逼迫我捧起没用的屁书为应付学校的考试做准备,陈师娘就算再苛刻,也不会任意处置我的零花钱、拿我当做一个没有独立人格的小屁孩儿替我做决定,只要我在学武术的过程中竿头直上,所有的包括师傅、师娘和同门的师兄弟在内的人都会对我刮目相看、肃然起敬,把我当作最最重要的人,我当时甚至有一种还不如赵师傅代替我的爸爸、陈师娘代替我的妈妈、我生我养我的父母双双退居幕后从此别再有任何交集算了的感觉。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其间我跟父母之间也时有斗嘴、动粗的时候,但每次都是我占上风,一方面因为我大了,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小孩子了,成年后的我除了经济不能独立以外,真正依赖和仰仗他们的地方极其有限,对他们来说我更像是一个跟他们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陌生人,他们仅仅是慷慨地给我提供住处、施舍我一两顿饭而已;另一方面,他们也老了,我也有功夫在身,他们骂骂不动我、打也打不动我了,爸爸实在把我逼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歇斯底里地发飙,我一发疯他们就怕了,之后就自然而然地跌软了,虽然在我潜意识里也有孝悌之道的概念,我也隐隐感觉到作为一个晚辈应该尊重长辈,但是当他们做的太过分的时候,我不得不火从心来、克制不住自己粗暴的言行。童年的心理创伤致使我始终对他们抱着疑惑不解的态度:每个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快乐和幸福,如果我的确是父母亲生的孩子,为什么在我幼年的时候他们会不顾一切地扼杀我快乐的源泉、发了疯似的逼我学习和应付考试?如果父母亲真的疼我,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感受到他们一丝一毫的爱?而对于我幼年时沉迷游戏,母亲砸我游戏机、把我赶出家门甚至动过找人教训SW的念头,她似乎也没有一丝一毫地悔意,每次我责怪她“把我给害惨”的时候,她都信口雌黄地狡辩:“哪里是我害了你?你是被游戏机给害了,你是被SW给害了!我叫你别玩游戏,你听我的吗?你要是听我话的话,早就考上清华大学了!”这让我对她厌恶和反感的情绪与日俱增,凭什么我要像机器一样听你使唤?一个小孩子沉迷于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难道有错吗?你不好好引导我,难道你不应该承担责任吗?
我本以为自己对妈妈狐疑和困惑不解的情感会伴随我的一生,但是这一切随着我走上钢琴之路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弹钢琴的缘由不必多说,看过我前几篇的小伙伴们应该早就了然于心、不必我赘述了:爸爸是南林大信息院的权威,他逼着我学热门专业计算机,为了逃离爸爸“如来佛祖的手掌心”,我只能逃到音乐这个爸爸鞭长莫及的领域中去,本以为钢琴是一双翅膀,有了它我就可以在天空中自由翱翔,飞向我向往已久的天堂,但是自从我接触钢琴以来,厄运就不断降临在我身上:首先是被摩得利琴行的代课老师打压,其次是因为执着于弹肖邦而沦落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再后来就是南艺的那些破事。我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则故事,二战中纳粹军队占领了一座城市,在一个军官问城中的某个绅士问“你是谁”的时候,这位中产阶级人士兴高采烈地向军官出示了自己的大学毕业证、三好学生证书、杰出市民推荐信、见义勇为的证书等等在内的各种荣誉证书,纳粹军官轻蔑地笑道,这就是你的全部吗?绅士点点头,这时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军官夺过他手中的证书,将它们通通撕碎扔进了垃圾篓,并且告诉他,好了,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位绅士一瞬间就崩溃了,他立马就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了,因为对于他而言,自己的尊严完全仰赖于他人的尊重,当外力的支撑消失以后,他内心的世界也就彻底坍塌了。听罢故事的我内心有很大的触动,可以说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就如故事里的那位绅士,自从认识到自己因为沉溺游戏而遭所有人唾弃以后,我就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费大力气拿各种证书以求得到周围所有人的认可,当我因为弹肖邦而沦落为众矢之的的箭靶子、人人得而诛之的全民公敌以后,我瞬间就找不着北了,我甚至如梦中醒来一般,感觉自己前半生付出的努力仅仅是做了一场无用功,那阵子得不到所有人认可的我心情抑郁到了极点,有一天我在家一边弹琴一边在哭,从不主动对妈妈说话的我嘴里冒出了一句“可能我这一关真的过不去了”(潜台词就是说既然所有人都不欢迎我,那我还不如自寻短见算了),妈妈也跟着哭了,她说如果你都不在了,那我就更活不下去了,我们一家人全都死了,周围人岂不是笑死了吗?妈妈手里面还有钱呢,如果你实在不想呆在南林大,妈妈把钱拿出来在江北买一栋房子,换一个环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妈妈最喜欢你了,如果你一辈子不工作,我们就一辈子养着你!之后我跟妈妈抱成一团,互相安慰,直到此时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句话的意谓,我意识到当全世界都离我而去的时候,只有妈妈一个人愿意陪在我身边,外面所有那些恭维我的人对我好那都是假的,只有妈妈才是那个即便我沦落为一个乞丐、即便我被全世界抛弃也不会离我而去的人!那一天我第一次意识到了妈妈的重要性,我对妈妈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
后来在南艺发生的一切更加坚定了“妈妈永远站在我这一边”的信念。刚入学的时候情况都还好,我没进琴房弹两次琴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同学们都对我抱有很大的期望、所有人都以我为他们大家效仿的对象,但是情况随着我表现出傲慢而变得越来越糟(至于我是如何养成傲慢性格的,大家只要读一读我的那篇《傲慢的逻辑》就行了):刚开始是由于我出言不逊,在同学面前大放狂言,其次是我不尊重专业老师CXY,不肯弹他布置给我的曲子,再后来是我的各种我行我素、表现得不像个正常人。同时,班上的另外一位同学曹彦进入了大家的视线当中,他不仅有才华,而且谦虚、低调、成熟,在所有人眼里更符合一个成功者的标准,大家会时不时地拿我跟曹彦相比,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当然希望所有人对我宽容一些,给我足够的空间让我慢慢磨练自己的技能,但正如班主任ZW所说的:学校不是你家开的,所有人不可能来迁就你,ZW是最看不惯我的那个人,她总是以一个正常人的标准来要求我,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我在《天分还是勤奋》和《结缘郁金香》两篇文章当中有详细的描述,总之就是ZW不停的在同学面前放我的坏水、处处找我的茬、想方设法地把我给搞臭掉,想以一拳的力量将我打得一蹶不振,因为当时的我专注于学习,在人际交往方面有很多欠缺之处,所以这在一定程度上为她找到了惩治我的把柄,除此之外,专业老师CXY也对我冷眼相待,因为在他眼里好高骛远的我不肯扎扎实实地打基础,所以他总是不停地在同学面前数落我,每次挨了骂,被批驳得一无是处的我心里面就会非常难受,甚至有一种“不想继续在钢琴的路上继续走下去”的冲动,因此我提出要换个老师教我,但学校总以“既来之则安之”、“安排给你哪个老师你只能跟着谁”为由拒绝我的要求,意志消沉、郁郁不得志的我心情跌落到了冰点,种种情况加在一起把我彻底击垮了:同学们因为不理解而对我抱有很大的偏见、班主任ZW想把我逼成个所有人眼里的坏孩子、专业老师CXY处处压着我,不给我施展自己才华的空间,大一结束了以后,我感觉自己被彻底边缘化了。所有人都把我看作不听老师话的坏孩子、不肯扎扎实实打基础一天到晚追求好高骛远、海市蜃楼的不现实的人,在学校跟任何一个同学搭话对方都会对我很冷淡,我一进琴房所有人都朝我冲门以示抗议,我感觉自己在南艺快要呆不下去了。
当然,在那个环境当中我面对的绝大多数都是磨了半天童子功一点出息都没有的弱者,这些人毕业了充其量也不过进琴行混个代课老师勉强糊口而已,因为我表现得过分强大,所以人人都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揪住我的小辫子将我除之后快,就像我在《傲慢的必要性》当中所说的,所有人都希望我发展的慢一点,我发展快了大家都感到很有压力,只要我不肯围着他们转,他们怎么看我怎么虚伪,只要他们对我提什么要求我拒绝了他们,所有人就把我臭的一文不值,只要我有个什么好机会人人都想把它捣掉,绝大多数人都在找我的弱点,欲给予我迎头痛击,此时我才意识到,一个众人眼里的钢琴明星不仅琴弹得要好,而且还要有一个好的形象,或许我的钢琴技巧远胜过周围的同学,但是孤傲怪癖、在所有人眼里难相处的我很难得到他们的认可与接纳,这或许也是为什么那么多明星遭封杀的原因,尽管他们拥有无与伦比的才华,但只要你人设崩塌了,就很有可能落得众矢之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境地。当时我跟班上的弱者同学融合在一起产生了很多摩擦和纠纷,以我这种傲慢的性格肯定不会轻易在他们面前服软、低下头跟他们赔一声不是,而偏偏那些人都是有背景、肯花钱、资历深、社会经验丰富、除了专业能力以外处处都比我强的油子、混子,按他们的话说我黄越青敢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上那简直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毕竟几百号弱者联起手来对付我一个黄越青那肯定是卓卓有余、胜券在握,后来矛盾闹的太厉害了,班主任ZW就拿我开刀,以我患有精神分裂症为由逼着我休学,我当然有一百万个不愿意了,难道就因为我不肯低三下四地去求弱者、难道就因为我发展的比所有童子功都要好因此就成为了所有人嫉妒心理的牺牲品,我就必须得背上精神病的耻辱和休学的下场?闲赋在家有学不得上的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糟透了,早先所有那些对我阿谀奉承、巴结讨好的混子、油子都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对我冷眼相看,唯一给予我安慰的只有我的妈妈,为了让我能够尽快地回学校,妈妈甚至拉下脸来跟ZW说软话,甚至毫无人格地被她熊的像只狗似的也毫无怨言,尽管这件事对我的钢琴事业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打击,但让我越来越看清了什么是现实:只有妈妈才是在危如累卵之时唯一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人。
别看我黄某人没权没势,在所有人眼里充其量不过是个书呆子,但我在处理这件事上面还是有两把刷子的。那段时间我们找到了金陵晚报的记者,给学校施加了一定程度的压力,最后还给校长写了一封数落ZW和CXY罪状的长篇大信,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大院领导对这件事尤为重视,他们不仅派人下来调查这件事的原委,甚至还做出批示“如果情况属实,就解聘涉事的两个老师”,换句话说,班主任CW在这件事上面里外不是人,专业老师CXY也差点因为这件事被赶出学校,在这种情况下院里只得硬着头皮把我召了回去,为了避免我跟同学之间的摩擦真的闹出什么流血事件来,学校要求我的妈妈陪公子读书,因为我们在校长面前狠狠告了一状,CW可被气坏了,回学校以后她开始了新一轮的找茬活动,意欲揪住我的小辫子将我除之后快,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就是换专业老师的事,CXY已经跟我们结下仇了,我们也不可能重归他的麾下、任由他差遣了,因此必须让学校安排一个新的专业老师,
“为什么要换专业老师啊?”ZW硬锵锵地问道,在她看来,我提出换老师就意味着CXY教得不好,他没有能力继续做我的专业老师。
“不是说好的嘛,学校要给我指派一个新的老师,”我机械性地回答道。
“学校指的是谁啊?”她开始跟我玩智力游戏,甚至有点打太极推脱的味道。
“学校就是学校啊!”我感觉这件事是明摆着,没什么好争辩的。
“学校又不是你家开的,什么时候说过要给你换老师的?”她反问我道。
“我来你们学校学钢琴,难道不应该给我指派一个老师吗?”我有点云里雾里地搞不清楚她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是我们大家事先约定的,你做不了主,我去找WXA(教务科科长)。”
就这样我摔门而去,临走时她还撂下一句话“你在跟谁讲话啊?”
在身边全程陪伴我的妈妈看到了这一幕也怒不可遏:这个学校的老师简直就是流氓,首先,我来你们南艺学钢琴,你们就是应该分配给我一个称职的老师,你学校办学不就是为了培养艺术尖子的吗?其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一大学老师说过的话怎么能轻易抵赖掉?你又不是三教九流的小混混!
我跟妈妈通了气以后,决定把这件事闹到他们书记那边。
妈妈先是把事情的原委向书记复述了一遍,胡书记在耐着性子听完全过程的同时,似乎也在想法子为ZW打马虎眼,“这个朱老师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呢?”妈妈听见她在办公室里跟相关负责人解释,“这个小孩吧(指的就是我)本身就有病,也挺可怜的,你们大家就多包涵包涵他吧!”
我和妈妈听了一肚子窝火,我怎么就有病了,我的病不是你们学校逼出来的吗?你们如果秉公办事、不收受贿赂歪着斧子砍、如果你们不官官相护,我能搞出病来吗?
我就跟妈妈讲,你去给她们找点麻烦,跟她说我们要换个班,我们不要呆在这个班,我们太软了谁都拿我们不吃劲。
于是妈妈又跑到胡书记面前,恶狠狠地说,“我们要换个班,我们不要呆在这个班,我们在这个班简直呆不下去了!”
胡书记立马就软了,她劝我们不要再闹了。
妈妈气急败坏地说,我们也不想闹哎,这不是你们逼着我们闹的吗?明明讲好的事你们凭什么出尔反尔?你们是流氓吗?我们家小孩会记日记的,他迟早一天要把你们这些破事全都抖出来!
胡书记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就跑到ZW面前厉声训斥她说:“你还想不想干了?你为我们院里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你还嫌事情闹的不够大吗?你要是不想干趁早讲,我们还要换别人来干呢!”
这下ZW彻底没法了,一方面她在校长面前被我搞臭了,另一方面胡书记也开始倒戈她,她的态度也不得不软下来,她主动跑妈妈这里,一脸笑的不正常的样子(这个表情就是在告诉我们,老娘我根本就不想鸟你们母子俩,老娘之所以跟你们装孙子是迫于无奈,是因为老娘还想在这个学校继续混下去),“哎呀,专业老师已经帮你们找好赖,你们消消气,别激动别激动!”
直到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直到我们被逼着放出狠招,我在南艺的钢琴学习才逐渐步入正轨,新老师KZ特别赏识我,在她的谆谆教诲下,我才步入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巅峰——20岁开始学琴,两年之内达到肖邦练习曲程度,三年之内拿下李斯特的绝大多数高难度乐曲,当然这其中妈妈也功不可没,没有她在我和ZW之间斡旋,没有她凶神恶煞地赶走那些跟我捣蛋的坏小孩、活闹鬼,就算我真的是颗钻石也很难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就算我真的是条龙也只能被所有人踩在脚底下钻进泥土里当条虫。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妈妈是爱我的,幼年时之所以自己误解了她的爱是因为她选择使用了一种复杂难懂的语言,一种只有我长大成人、生为人父才能理解的符号:妈妈不让我接触电子游戏,是因为她不愿看到我长大成为搬砖、拎泥桶的建筑工人;妈妈不让我任意处置压岁钱,是为了培养我节俭和理财的习惯;妈妈尽全力让我远离那些坏孩子,是因为她深谙孟母三迁之道;妈妈替我选专业,是不想看到我满腹才华却不得不沦落社会边缘的下场,在南艺跟我胡搅蛮缠瞎胡闹的那帮孙子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阻挠了我在钢琴上的发展,却让我跟妈妈的距离更近了,这段经历或许真的只能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来形容了。从南艺毕业后的我虽然并没有真正地走上社会,在某种程度上还像一个小婴儿一样徜徉在妈妈的怀抱里,靠着父母的接济勉强过活,但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有了珍惜自己的妈妈、尽自己力所能及让她感受到爱和温暖的念头。我知道她喜欢看美剧,每次网上新放出了什么优秀的电影资源,我都会在第一时间下载下来,转录到大电视上面供她欣赏;我知道她离不开睡午觉,就会在每次她睡觉之前把所有的电话和手机都调成静音,以免她在睡觉的过程中被吵醒;我知道她年纪大了,在外面办事跑路多了就会腿发酸、发麻,因此每次在她外出之前都要仔细询问她出去的意图和目的,并及时阻止她不必要的外出,每次有什么重活儿,我都会抢着替她做,按她的话说“你多爱惜妈妈,妈妈就能多陪你几年”。人到中老年以后回想起她年轻时出于“为我好”的目的对我做出的疯狂举动,她也会感到一丝愧疚,“妈妈年轻时不懂哎,如果妈妈再生一个弟弟,就会比原来有经验多了”,“只可惜人生没有倒带键,否则妈妈一定能把你带好”,经过时间的洗练她也悟到了“对待小孩子不能操之过急,必须得给他时间”的道理,长大后的我也逐渐意识到妈妈的有限性,她只是一个千千万万父母当中最最平凡的妈妈,纵使有三头六臂,处在当时的情况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只能病急乱投医地把情况越搞越糟,最后酿成了难以挽回的局面。
经历了时间洗练后的我们母子俩如今相处的十分融洽,只要我提出什么要求,妈妈都会尽量满足我:买游戏机、买钢琴、买电脑、买编曲键盘、买4TB的移动硬盘,有了这些先进的设备武装自己,无论是工作还是娱乐我都更加方便了,当然我也不会乱花钱给她增添经济负担,我深知每节省下一分钱我将来的生活就会多一分保障,妈妈不可能把钱花在我之外的任何地方。每当爸爸对我无业游民的身份发出嘲笑和轻蔑的口吻、甚至萌生“逼我出去工作”念头的时候,妈妈都会在其中横加阻止,不止一次我听见她为了护着我大声呵斥爸爸说:“青青不是没工作,青青的才华暂时还没法得到社会的认可,你等着瞧吧,我们家青青以后可是大音乐家!”郁闷之极的爸爸只得逢人便说“我老婆如何如何惯小孩”、“孩子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他妈宠出来的!”这让妈妈在整个南林大都落下了坏名声,可她似乎对此一点都不在乎,“孩子是我的,我高兴惯就惯,别人管得着吗?”当然我也不能令她失望,只有加倍努力,够上了一流音乐家和亚里士多德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的高度,所有人对她的偏见才会瞬间烟消云散,此时大家才能擦亮眼睛认识到,正因为这个母亲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含辛茹苦地付出,他的儿子才得以如此伟大!
这就是我的妈妈,一个年逾七十的丑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