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小学五年级时,老师曾给布置过一篇作文题《我的好朋友》。
别的孩子笔尖沙沙响,写伙伴的笑闹。我的作文本,一片空白。心里的朋友,早已埋在土里,碰一下,就疼。
那年我十二岁,野小子一个,放学书包总沾泥。推开院门,一团暖灰毛球撞进怀里——黑子!尾巴摇成风车,湿鼻子蹭我手,像要把整天的思念都蹭进皮肤。它叼着书包带,笨拙地往屋里拖,像搬运珍宝。毛茸脑袋顶开我手掌,固执地要摸摸。喉咙里呼噜噜,是满足的叹息。夕阳熔金,裹着黑子,也把我和它的影子,暖暖地融在一起。那时的家,是黑子用尾巴扫出的圆圈,安稳,踏实。
那年冬天,冷得刺骨。深夜,寒风鬼哭狼嚎。突然,“哐当!”——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撕裂寂静!有人撬门!黑子猛地从我脚边弹起,身体绷紧如弓,喉咙滚出低吼,像箭在弦上。没等我反应,那抹暖灰已射入浓黑的夜幕。
院子炸开!男人的怒骂,黑子狂怒的吠叫,撕扯声,混成一团惊悚乐章。我扑到窗边,脸贴冰玻璃,心要蹦出来。
惨淡月光下,两条黑影死命扭打。贼人手里的扳手,寒光闪闪,带着风声砸下!黑子不退!像团无畏的火焰,一次次扑上去撕咬。那吼声,是生命最深处的战歌!混乱中,“噗!”一声闷响,夹着短促凄厉的哀鸣——像冰锥,瞬间扎穿我耳膜。
父亲抄铁锹冲出去时,院子死寂。雪地上,几道刺目深痕,蜿蜒指向院外——是黑子用血拖出的路!我们狂奔,在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下找到它。小小的身体蜷在冰冷泥地上,口鼻凝着黑血,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我的黑子,那么暖,那么活,此刻像块破布。我跪下,用尽全力抱起它。它在我怀里,一点点变冷,变硬。那晚的月光,是惨白的刀,割得我浑身疼。我守着黑子,在寒风里坐了一夜。黑暗无边,只有它冰冷僵硬的身体,贴着我的心跳。
黑子走了。家里人的悲伤凝固了。
它的蓝边搪瓷碗,再没动过。母亲盛的饭,冷了热,热了冷,最后干成硬痂。我把自己锁在屋里,像个沉默的影子。母亲轻轻推门,放下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粗糙的手抚过我头顶,带着泥土和汗的味道:“儿啊,吃一口……黑子看了,心会疼。”她哽咽,说不下去,抹把泪,悄悄退出去。
我看着碗里热气,视线模糊。黑子湿鼻子蹭手背的感觉,仿佛还在。我拿起筷子,默默把面条,一根根拨进黑子的空碗,堆得冒尖。热气散尽,屋里只剩一个男孩,一只空碗,守着无边的冷寂。
寒假,空白的作文纸,成了我盛放悲伤的碗。趴在冰冷的书桌,铅笔划动,字迹总被泪水洇开,像永不结痂的伤。黑子最后瘫软在我怀里的死寂,挥之不去。写一遍,停一遍。笔尖在纸上刻下深沟,总在它倒下那一刻失控,稿纸被戳破。那篇《我的好朋友》,只留下一个被泪水反复浸泡的标题,永远空白。
四十多年光阴,无声淌过。
当年冬夜抱着冰冷小狗、哭到脱力的男孩,如今穿着“流浪动物救助”的深蓝马甲,站在城郊保护站的院子里。阳光刺眼,空气混着消毒水和动物毛发的气味。眼前笼角,瑟缩着一只断腿小土狗,眼神惊惶如鹿。我蹲下身,轻声唤它。它猛地扑上来,爪子在我手臂划出血痕,喉咙挤出恐惧的低吼。
我默默拿出药箱处理伤口。年轻志愿者小陈皱眉:“李哥,野性难驯,别费劲了。”我摇头,掏出随身肉干,小心放笼边:“它只是害怕。给点时间。”这场景太熟悉。当年举扳手的是贼,如今挥爪子的是惊弓之鸟。
我轻轻给它伤腿上药,包扎。它渐渐安静,警惕地盯着我,但不再攻击。我伸出手指,隔着笼子,碰了碰它冰凉的鼻尖。心头猛地一酸,像穿过漫长岁月,再次触到黑子最后的气息。多少恐惧,最终以伤害爆发?
正午,一辆送捐助物资的小卡车开进院子。我上前帮忙卸货。司机是个壮实汉子,沉默,干活利索。我们合力抬起一袋沉重狗粮时,他脖子上,一道陈旧的、蜈蚣似的暗红疤痕,赫然露出!
我心脏像被重锤狠击!
卸完货,他擦汗,目光扫过我胸前的志愿者名牌,落在我衣领——别着一枚小小的、磨损得厉害的金属狗牌。黑子的遗物,我戴了四十多年。他盯着狗牌上模糊的刻痕,眼神剧变!惊愕、震动,最后沉淀成一种沉甸甸的东西。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摸上脖子上那道狰狞的疤,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这狗牌…四十多年前,有条狗…跟它很像。很凶…也很…有种。”
空气骤然冻结!阳光烤着背,心却掉进冰窟。我死死盯住他脖子上的疤。雪地上的血痕,黑子抽搐的身体,月光下闪着寒光的扳手…轰然重现!是他!那个被黑子死死咬住脖子的贼!
四十多年的时光,突然倒流!眩晕感排山倒海。喉咙像被滚烫铁钳扼住,无法呼吸,无法出声,只有血液在耳膜里疯狂擂鼓。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住颤抖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三十多年的寻找、愤怒、悲伤,在这一刻,找到了那张脸。
“它…叫黑子。”我的声音干涩撕裂,每个字都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
男人身体剧震!如遭电击!他猛地又去摸那道疤,目光死死锁住我衣领上的狗牌,像要把它烧穿。时间在窒息般的沉默里流淌。他忽然别开脸,不敢看我,也不敢看狗牌,仿佛那小小金属片烫人。他深深吸气,声音粗重得刺耳。
“那年,我饿疯了,想偷点粮过年……”他艰难开口,每个字都像拖着千斤重枷,“你家那狗,护家,是真不要命……我,我没想到……”话猛地卡住,被巨大的痛苦堵回去。
他垂着头,像截骤然倒塌的老树桩。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那狗…是个好狗。”声音哽住。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钻进驾驶室。卡车引擎低吼,卷起尘土,仓惶逃离。
我僵在原地,望着卡车消失的方向。手里死死攥着那枚冰凉的狗牌,尖锐边缘深陷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原来那场模糊的噩梦,竟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地,撕开了全部真相。
夕阳如金,把保护站的院墙染成暖橘。那只断腿小土狗不知何时安静了。隔着笼子,湿漉漉的鼻子轻轻嗅着空气,黑亮的眼睛,静静看着我。
我慢慢走过去,蹲下,伸出手指。这一次,它没攻击,没退缩。只是迟疑地,小心翼翼地,用它带着凉意的鼻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指尖。
那一刻,黑子湿热的鼻息、它最后冰冷的身体、四十多年作文本上干涸的泪痕、保护站里无数双惊惶又渴望的眼睛……所有破碎的时光与情感,如同百川归海,狠狠撞进胸口。
我缓缓展开钱包最里层那张纸——边缘磨损不堪。四十多年前那篇只有一个标题的作文:《我的好朋友》。空白的稿纸依旧无言,像一道敞开的门。我掏出笔,在空白处,郑重写下第一行字:
“黑子,它用牙齿教会我什么是勇敢,用死亡教会我该如何活着。”
晚风吹动深蓝的马甲。四十多年前,黑子用它的命,在我空白的作文本上,刻下一个带血的顿号;四十多年里,这空白纸页,盛满了我无法言说的悲伤与寻找;而此刻,在这片庇护流浪生命的土地上,我终于听见了笔尖划破漫长沉寂的声响——
那是它用小小的身体,以全部热血和无声的告别,在我心上刻下的字:关于守护,关于救赎,要用一生去写完。
有些爱,比人类更干净。它不说话,却用命在你心上刻字,要你用一生去读。
最深的伤口里,埋着最勇敢的种子——黑子用血浇灌了它,只为了让它在我身上,长成一片能庇护风雨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