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一段很奇妙的童年经历了。
回想以往的年月,记忆会自动地加上泛黄的滤镜,旧时人,旧时事,也别有一种岁月的质感。
那时的我可能是七八岁的样子,短短的头发,面黄肌瘦,虽不至于饿肚子,但是对于零嘴的迫切渴望,以及过家家时的小欢乐,构成了童年中大部分的记忆。
弟弟比我小三岁,他有一个和身体不相称的大头,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我总会想起非洲小孩子的样子,大大的头,小小的身体,穿着一件小背心,追着一个铁环满马路跑。
爷爷家就在我们家旁边。
在我记忆中,爷爷是一个很全能的人,主要是作为一个铁匠。
炎热的夏天,我经常能趴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爷爷打铁,叮叮咚咚的,有的时候我还会去帮他拉风箱,呼啦呼啦,脸上扑来一阵一阵的热气。
爷爷喜欢看书,写的字很漂亮,对了,他好像还有一个小小的箱子,里面装满了好多宝贝,甚至还有一些神秘茅山法术的书籍,就像电视里面驱鬼辟邪的符咒一样。
安静闷热的午后,爷爷还会摆弄他的鼓,当然不是现在广场舞的那样,我们那里称为锣鼓匠。也就是有人过世后,亲朋好友会请一支锣鼓队去缅怀奏丧。
一支锣鼓队主要由四个人组成,当然就只有四种乐,一面很大的鼓,一方钵,还有一个很大的锣,再加上一个小马锣。
再有讲究的人会还加上唢呐,但是四人组在当时已经算是标配。
在这样一支锣鼓队中,最重要的就是鼓和大锣,小马锣就有些不显眼了,因为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只需要配合着鼓的节奏,能够敲响就成。
爷爷和另外一位舅爷爷一起组成了一支锣鼓队,敲钵的是我的曾祖父,也就是爷爷的父亲,而小马锣由于技术含量有限,所以没有固定的人,很随机。
参加一次奏丧的报酬很丰厚,一般都是下午出发,晚上可以吃一顿正式的丧宴,第二天早上还有一顿早餐,除此之外,还有二十元钱的报酬和两包朝天门。
对于那时的经济条件来说,报酬可以说非常的可观了。所以我妈去找爷爷说,把我也带了去,充当敲马锣的角色。
我的内心有十万个拒绝。
那时从没有离家没有超过三十里,上学也在村小,还怕生得很哩。我妈为了那二十块钱,完全丧失了理性。
然后我就顶着一个白菜头,穿上了我妈新给我买的条纹衬衣,一双白色的松紧凉鞋,和爷爷,舅爷爷,曾祖父四个人一起出发了。
我记得走了好远的路,翻过一座又一座山,从下午一点,一直到晚上五点多才到。那时的山村里总会有坐落的人家,认识的人还会热情地打招呼。
一路上,真的很无趣。崎岖不平的山路,闷热的阳光,只有走到树林里,才会有鸟鸣声和荫凉。
爷爷他们一路说着话,我也听不懂,提着一个小马锣,一会儿跑在他们前面,一会儿又在最后面磨磨蹭蹭地,走得脚踝发痛。
在路旁边,我发现了几株特别漂亮的花儿,橙红色的,很鲜艳,伸手全给摘了下来。
爷爷说这种花叫做指甲花,可以用来涂指甲,染上很漂亮的颜色。
我偷偷扯下几朵花瓣,揉碎了擦到指甲上面,有一层淡淡的红色,不是很浓,但是我依然没有舍得洗手,硬是保留了好几天。
再经过几户人家,我们就到目的地了,远远的就能听到鼓声和鞭炮声。
要到那户人家时,爷爷他们就开始敲了起来,我一听,才慌忙地捡起敲马锣的木棍,和着他们的鼓钵声,慢慢才找到节奏。
敲了两段,就到了吃饭的时间。爷爷他们很照顾我,总会给我夹菜。丧宴结束后,我们就得要开始整夜的工作了。
当然不止我们一支锣鼓队,所以总是轮流着来。然后就一直在灵堂里敲到第二天入土安葬才结束。
整夜的守灵实在是熬不住,我偎在爷爷旁边,不停地打着瞌睡。爷爷见到后,就带着我到一个认识的老奶奶家,让我和她的孙女挤一晚上。
那晚的蚊子特别的多,可是我也顾不上那么多,倒头便睡着了,梦里是若有若无的鼓声,和着低沉的呜咽,倍添伤感。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爷爷来叫醒我。吃完早饭,要开始为逝者入土安葬。爷爷把小马锣又递到我手上,这个时候,所有的锣鼓队一起开始敲打了起来,声音在山坳间久久回荡着。
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或忧伤,或无谓,或黯然,也或是坦然,但是流泪的人,我一个也没有见到过。
送行的人群浩浩荡荡,黄色的纸片漫天飞扬,落在田埂上,落在屋檐边,落在肩头,也落在心中。
安葬仪式结束后,我们按照原路返回,仿佛比去的时候快了不少。
回到家,我的脚已经有些肿。妈妈用药酒给我揉,直到脚踝发烫,疼痛便减轻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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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心地把二十元钱交给我妈,那时觉得很自豪。
后来一有这样的机会,爷爷都会带上我。
直到我转校来到城里,直到爷爷开始病倒,也再无法接揽这样的活计。
对于爷爷,我记得的不多,好像只剩午后闷热的阳光,透过芭蕉叶,洒在打铁的器械上。
不知怎么会突然想起曾经的一些事,本来应该是被抛在时光里,越来越淡去,直到再也记不起来。
淌过岁月的河,原来不该是忘却,而是怀念。
如今爷爷已过世十二年之久,舅爷爷和曾祖父也相继离世,想到这,我总觉得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