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往灶堂里填了一把干枯的杉树刺,火势便一度猛涨,噼里啪啦中,像打响一挂炮仗,很是吵闹。火焰的光亮照在黝黑的墙壁上、挂满蛛丝的房梁上、杂乱的柴垛上,闪烁跃动,影影幢幢。
这灶膛耀眼的火光,陪伴了秀成长岁月中,所有黎明前的黑暗,和黑暗中每一天的每一个小希望。
(一)
“我是否就这样算长大了?十八岁”
她想着,站起来摘了下菜,或又拿起锅铲,慢慢搅动锅里的稀粥。破窗洞吹进来的风,带着晨雾的冰凉,拂过她眼角不断涌出的泪花。
用手背擦一擦,再擦一擦,看看外面的天,欲亮未亮,雾葛如汤。灶上那一盏油灯,在蒸汽中昏昏黄黄,总也照不清多大地方。
秀泪眼迷茫,这昏昏黄黄,就更让她看不清了,迷糊中,最终不知做了些什么事,只捡起一腔深深的无助,茫然中坐回灶前,边流泪,边往灶膛里填杉刺。这柴,总烧的很快,在喧闹中,瞬间化为灰烬,只能不断的添加,没有一点办法。
母亲早早顶着露水去河里洗衣衫了,父亲去了队上。母亲是瘦弱的、伟大的、坚强的。十几年里,陆续为秀秀添了七个弟弟妹妹,最小的妹妹才两岁,还好等来计划生育,还好,母亲再也不要吃那些生育的苦。
可是,如果不计划生育,如果能继续生来弟弟妹妹,是不是秀就不会被感觉长大了?父亲是否就不会做那样的决定?一点余地都没有?这么快就要把她嫁出去,嫁给他自认为合适的人家。
才说完没几天就来提亲了,来了几个陌生人,有老有少,挑了一担东西,那个男孩木讷的红着脸,半天没说来一句话,只是憨憨地笑着看着。看妈妈端着茶盘过来,也赶紧起身帮手收拾茶点;看门边几个小孩眼巴巴地望着,他便也拿着糖果给孩子们解解馋,母亲看着点头。父亲说,这孩子老实诚恳。秀秀想着,海子哥爱笑,爱逗,高大,俊俏,善良,也老实。
她仿佛又看见提亲的头日,父亲用力在桌子上磕着烟斗,眼神冰冷,决然凌厉,不容她有半点抗议,让她第一次对父亲感到无比陌生和恐惧。
厨房门暗影里,站着一个男孩,他用指甲抠着木门框上的破洞,不停地抠,腐朽的木屑渐掉了一地,他在看着哭泣的秀,他哆嗦着,不知道怎么安慰。秀抬头发现穿着单薄的青子,便一把拉到灶前坐下。
(二)
二弟青子,小她三岁,那时家里靠父母的工分过日子,他刚满月,母亲就上工了,照看弟弟的担子,就全部落在了幼小的秀肩上。弟弟睡在摇床上,她看着,哭了就摇一摇,弟弟饿了,她就喂米汤,再哭,她搞不定了,也就跟着哭,弟弟睡着了,她也就睡着了,睡在门槛旁的地上。
艰难的两年多过去,二弟能说能跳了,可家里又多了三弟。
快到上学的年龄了,但她早成为家里不可或缺的一个帮手,妈妈做完月子又赚工分去了,门槛旁只是多了一个二弟陪她。
到三弟快一岁时,秀终还是耐不住静,便把三弟捆在背上,弟弟的脚跟打着她的脚肚子,她就用手搂过背后弟弟的脚,拖着二弟,去看大人们干活,或去找其他小朋友。有时候弟弟把屎尿都拉在她背上,她就玩不了了,要回去换两个人的衣服,还要洗好,手忙脚乱,这个时候,她就很生气,就大声地吼三弟,吼二弟,吼完后三个一起哇哇哭,哭也要把事情做完,慢慢的,弟弟们也懂得了,她也不爱哭了。
终于再不能拖,秀可以去上学了,想到可以和小同学一起玩,便早上很早很积极地起床,也顺带为全家人做早餐,放学后,慢慢也做来更多的家务,这一做,就不可收拾。
二弟太好动,太淘气,照顾不了三弟,妈妈便带上二弟上工,秀不得已,只能继续背着三弟去上学。老师很喜欢充满灵气的秀,心疼她,就从家里拿了一床席子,放在教室后面,让三弟自己玩。
记得到三年级时,四弟五弟陆续出生,妈妈便再也分不开身了。正是运动关键时期,学校因特殊因素放假一年半,秀终于被完全裹回生活的深渊中去。
(三)
“正月玩过去,二月拖过去,三月四月着蓑衣,戴斗笠,都要去。”
“抢阴天,占雨天,天晴一天当两天,和风细雨是好天。”
十一岁,秀便学着这些口号,跟着父母亲一起出工了,干一天有四个工分和两斤谷子。家里已经七张嘴了,三劳力奋力来也是不够力量喂饱的,便去队上赊欠粮食,每个月要赊欠十多天,赊欠那也是不够的,秀和母亲就努力挤出时间种菜和挖野菜,豆角叶,番薯叶,艾叶,苦菜叶等拌在米饭里,可好多时候等秀和母亲出来,桌上也只剩菜汁。没得吃也没办法,六弟,七妹和八妹,还是不怕挨饿陆续来到了人间。
“立夏早插秧,立秋不赶趟,”所有的一切,按部就班,争分夺秒。等家里午饭都吃过了,父亲还在田里赶着大水牛犁地,秀总是走过去,叫上父亲:“让我来,您去吃饭。”
插秧,割稻,晾晒,收仓,肩挑手提,秀总是热情洋溢,她喜欢干农活,特别是父亲在干的活,她能抢上一会儿也好。父亲总是笑呵呵地说:“你要是个儿子该多好。”
二弟也有十来岁了,秀便带着二弟去大山里捡柴火,冬天快到了,只有硬柴才能烧出火炭取暖。
那山很高,很大,莽莽苍苍,山路,没有尽头。
刚开始在山腰处捡些干枝枯木,裁断来用柴夹子装好,每人一小半担挑回去,年年月月,山路越走越熟,也越远。
去年,秀和二弟终于翻过了那高高的山坳,来到了山另一边的世界,这里树木愈加高大、山间沟壑纵横,带着一丝畏惧,姐弟俩顺路走来。深邃的山谷里,泉水叮咚,奇花异草,好幽静,姐弟俩尽情释放够玩耍的天性,才发现谷地里倒着好些大树,他们用拖,用抬,慢慢把能搬得动的枝丫往家里弄,下山的路是好走省力的,虽有点远,可姐弟俩别提多高兴了。
(四)
那一天,姐弟俩又去了,带着柴刀,正奋力砍大树的枝丫,林子里突然大喝一句:“谁叫你们在这偷柴的啊?抓起来。”
姐弟俩吓得差点把刀扔了,循着声音,一个小伙子站在石壁边,看样子和秀差不多大,高高瘦瘦,脸庞俊俏,正嬉笑地看着她俩,一脸恶作剧的得意。
秀把辫子一甩,叉着腰说:“又不是你家的,捡点柴火怎么啦?”
小伙子更得意了,‘呵呵’一笑道:“你还真说对了,这还真是我家的山。”
秀感觉非常不可思议,怯怯地道:“你家在附近?”
“是啊,就在这山梁后边。”
俩姐弟不敢出声了,从没想过这深山里还有人家,小伙子看姐弟俩好老实,便笑道:“你们从哪来的?”
“山那边的村子。”青子认真地答道。
“爬那么远来,也亏了你们,来吧,我帮你们弄,就你们那点力气,能搞个啥?”说完,便爬下山崖,拿过秀手上的刀,又剁又砍又劈,很快便弄了满满两柴夹,看着这热情的男孩,秀不禁问他来这儿做什么事?
“我来检查竹卷,清理一下,我家喝这谷里的水,没几天就被树叶堵塞了。”
整理好柴担子,他把刀放柴担子边插好,拍拍手:“你们叫啥名字啊?下次啥时来?我带锯子来,帮你们把那大家伙给弄下来。”
彼此介绍,彼此便算认识了,他就是海子。
天快要黑了,姐弟俩尝试挑起担子,秀秀勉勉强强,青子怎样使力都上不了肩,他就把柴往外丢,海子看了直嚷嚷:“那么远来,这点都不要弄回去,真是搞个鬼,来来,看你们这瘦瘦小小的样,我好人做到低,送你们一程。”
这一送,差不多直接送到山脚下,最终青子还是藏了一半柴火在树弄里,离家近了,分两次也容易些。看着海子远去的背影,秀心上便生了好些甜甜的东西。
这次弄回来的硬柴是以往的两倍,父亲看着了,便摸摸二弟的头发,再摸摸他的肩,只夸二弟能耐,看到父亲如此高兴,秀便抿着嘴笑。
有意无意中,秀都爱去那里捡拾柴火了,那里的山林太丰富,似有捡不完的柴火,说不完的话题,听不完的故事,也有看不完的风景,水是那么清甜,花是那么香,人是那么开心,海子也是,日久两人心间的东西便愈加浓厚。
(五)
海子是幽默的,热情的,真诚的,他爱看善良勤劳美丽的秀,他终于忍不住说,嫁给我好吗?秀看着那边山下的村子,看着那村子中分布的座座小房子,看着那条隐约的山路,在山峦间千回百转盘旋上来,她知道,有个难题在等着她,海子说,只要她父亲答应,他就去提亲。
回到家,还没开口,父亲就先把那门亲事提出来了,青子口快,把山指一指,对父亲大声说:“我喜欢海子哥做姐夫。”
父亲磕磕烟袋,望望大山,望望秀,眼睛一横:“深山老林那么远,那么荒蛮,想都别想。”
秀秀眼泪就流了下来,青子不服气:“海子哥不是野蛮人,他是好人。”
父亲举起烟杆做势要打青子,青子一溜烟跑了,父亲瞪着眼睛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没死,家里的事我还能说了算。”
火光摇摇曳曳,映出姐弟俩的影子在黝黑的墙上,柴垛上,拉得老长老长。青子看着火光,轻轻问道:“姐,我们还是去大窝里弄硬柴吧?这柴,不耐烧。”
“不去了,爸也不让去了,以后你就在附近帮家里弄吧,妈妈太累了,你也那么大了,多帮着点。”
青点点头,沉默片刻,他喃喃道:“姐,可是我们还和海子哥约好了呢,这半个月了,他肯定等急了。”
秀眼泪瞬间如水般流出来,半个月,她不敢去想这个人,想到她就心绞着痛,
青子咬咬嘴唇,绷着脸,许久对秀说:“我今天不去学校了,你等着。”
等什么,秀迷乱的根本没心思过问。黎明的光裹着雾,终于穿过了窗洞,灰灰蒙蒙,冰冰凉凉,院子里的鸡鸭放声吵闹,吵闹的还有陆续起床的弟弟妹妹们。
秀把一大盆稀粥和腌菜端到桌上,又坐回灶间发呆,母亲回来了,父亲也回来了,弟弟妹妹们吵闹着吃完了早餐,陆续上学去了,家里渐又安静下来了,母亲抱着小妹来厨房看了几次秀,摇摇头,也没说什么。
太阳终于挣脱了大雾地纠缠,柔柔洒进一缕光照到厨房坑洼不平的地上,院子里的狗便叫了,父亲对狗的呵斥声,来人的脚步声,‘噼里啪啦’真正的鞭炮声,彼此大声客气的喧哗声,踢踢踏踏进门声,凳子椅子的腾挪声。
大厅里人群拥挤着,嘈杂着,大厅不堪重负,喘息着,便把压力蔓延开来,重重压上秀的心头,她把脸埋在腿上,紧紧抱着膝盖坐着,蜷缩着,空间里的重,逼的她也喘不过气来。
(六)
“来,秀儿,听话,擦把脸,换件衣服,委屈你了,现在这年代,吃饭都是个问题,也就不讲究酒席排场了,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也没有什么嫁妆给你,好歹他们家不愁吃饭,以后过日子就靠你自己了。”妈妈坐在身边轻轻抚着秀的头发。
秀抬起头看着母亲,母亲眼中只有无限的怜悯,再没有任何信息。
这个老实善良的女人,从来不违背父亲的意愿,秀想想,放弃了和母亲抗议,接过毛巾,擦把脸,换上那件母亲压在箱底多年的红花缎面嫁衣,母亲拿了张红纸,在她唇上压了压,帮秀理好头发,便看着秀笑了:“看,咱家秀儿这一妆扮,真俊,太便宜那刘家憨小子了。”
秀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也不想知道,面无表情的被母亲拉到了大厅中间,刘家小子看着红衣红唇的秀,激动地直搓手,秀低着头,不看任何人一眼,可人们却说,这姑娘,在害羞。
也不知道怎么折腾完,憨小子便拉着秀出门了,父亲母亲送到院前,秀回头,对父亲投去满满一眼哀怨。
走的是和大山相反的方向,越走大山越远,越远秀越回头,越回头眼泪就越流。
就在快要出村时,青子突然出现在路中间,手上拿着一根茶碗大的茶籽棍,这棍子,很坚硬,他指着憨小子说:“我姐不能嫁给你,她有心上人了,你放了她。”
刘家小子看着秀,秀低着头沉默不语,满脸泪痕。
接亲的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刘家小子便问秀:“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你还是不是黄花大闺女?”
秀抬起头怒目相视,羞辱和委屈,全涌上来,终于击垮了她最后忍耐,一巴掌便呼在了憨小子的脸上,这憨货,一改憨态,举手便要反击,青子拿着棍子站在了秀面前:“你试试?”
刘家小子似乎被女子这一巴掌彻底激怒了,他暴跳着,咆哮着,抬脚对青子踹去,青子灵活地躲过了,边上刘家父母拉住了自家小子,纷纷斥责秀野蛮泼辣。
“姐姐,我要姐姐”八妹一路哭着赶上来,抱着秀秀的腿不放,后面父亲母亲正追过来,也正好看到这情形,父亲没有说话,静静抽着旱烟,在这堆人中间踱来踱去,人人脸上阴晴不定,父亲一会儿看看秀,一会儿看看憨小子,最后放下烟杆,对秀说:“憨货,还不带妹妹回去。”
秀一把擦干眼泪,抱起妹妹就往回走,一路笑得如春天最灿烂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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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许多年后,秀带着孩子们沐浴在森林的花香中,听流水叮咚,翠鸟啾啾,听她一路讲来年轻时的故事。
站在山坳上,看那山脚下的村子里,秀指点着,那又多来了几座新的楼房,那都是你们舅舅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