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良为娼的人,洋洋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之明,多么荒谬!”

世上本没有娼,在那之前,她原本是妓。

妓,叫优伶。

优伶有美妙的外表,灵动的手指,婀娜的身姿,以及宛若天籁的嗓音。

她坐在薄如蝉翼的帐帷背后,轻轻抚弦,便让人心魂俱跳,待她启唇开嗓,便如泉水叮咚,灌入心田,可叫人痴醉沉迷,难以自拔,若是她起身长舞,曼妙身姿随广袖扶摇,每一个动作便都似踏在人心尖之上,令人灵魂悸动,状若癫魔。

人们都说,优伶是天生的舞者,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福泽,她注定为妓,本该为妓。

但实际上,优伶在成为妓之前,也只是个寻常的闺中女子。

她如常人般读书习字,如常人般鼓瑟弄弦,也有顽皮的时候,去追蜂扑蝶,醉后高歌。

直到有一天,长者对优伶说,你美貌出众,才艺无双,注定要成为一名伟大的妓。

优伶说:为什么?

长者道:这就是你的命,若不为妓,既是你的损失,更是天下人的损失。

优伶说:我不信宿命。

长者说:宿命无处不在,你会感受到的。

在那之前,优伶并未出过闺房,但她知道自己迟早要走出去,长者来过之后,优伶决定走出闺房,去亲自感受外面的世界。

优伶遇见的第一个人是正在街上玩耍的稚子。

稚子说:姐姐你真好看,能送我微笑吗?

优伶赠他微笑,以感谢赞美。

稚子心神俱化,连忙又说:你嗓音动听,能送我歌声吗?

优伶想了想,没有拒绝。

稚子陷入沉迷,喃喃说道:此时你应该跳舞。

优伶停了歌声,说:我该继续向前了。

稚子睁大眼睛说道:你的微笑和歌声应该献给人间。

优伶冲稚子行礼,说:非常感谢你的赞美,但我只想在开心时笑,快活时歌。

稚子感到十分遗憾,不过仍恭送她离去。

优伶遇见的第二个人是背负行囊的少年。

少年赞美优伶的美貌,优伶矜持回应。

少年问:姑娘你要去何方?或许我们可以同行。

优伶说:我想找一个能让我愉快生活,自由歌唱的地方。

少年说:天下虽大,这种地方却未必存在。

优伶说:你未走遍天下,怎知它不存在?

少年默然,他的行囊充实,鞋袄尚新,一双乌黑的眼睛闪着真诚。

他又问:如果没有找到,姑娘将如何?

优伶说:择一市井陋巷,扎起围裙,叫卖豆腐冰糖。

少年摇头叹息:那不是你的生活,你该用你的歌声去换取世人的赞美,该用你的舞姿去赢得世人的崇拜。

优伶说:那便是叫人扼住我的咽喉,缚住我的手脚,我不快活。

少年想了想,低声道:或许,快活的意义不在其本身,而在是否能换取赞美与荣耀。正如我背负行囊,挥汗前行,而你只需献上你的微笑与美貌。

优伶认真看了看少年,说:你我不同路。

优伶说完便继续前行。

少年忙追上前去,从行囊中取出雨伞,要赠与优伶。他说:希望这雨伞能为你遮风挡雨。

优伶说:我既没为你歌唱也没为你跳舞,所以我不该收这雨伞。

少年的眼神中充满了热烈:这是你用声音换来的。

优伶深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走了。

少年握着雨伞,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

优伶又走了很远,长途跋涉令她既饥又渴。终于,她来到一座城镇,停在一家茶肆前。

优伶一出现,茶肆里的客人便都起来了,老板快步迎上来,笑容满面的说:美丽的姑娘,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优伶说:我希望你能赠我一碗水,作为回报,我愿为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老板亲自端来一碗水,说:遇见您这么美丽的姑娘是我的荣幸,喝下它您无需感到任何愧疚。

优伶没有伸手,表达了自己的坚持。

老板看了看优伶,又回头瞧了眼客人们,笑了,说:若您执意如此,我希望您能为我们唱一首歌。

优伶看见了他们热切的目光,想了想,转身走了。

老板和客人们连连叹息。

他们说:她真是一个天生的妓!

优伶又来到一家酒馆前,这里客人更多,更加热闹,但优伶一出现,人群都安静了下来。

老板快步上前。

优伶说:希望你能赠我一杯酒,作为回报,我愿为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老板爽朗大笑:美丽的姑娘,你只需献上一首歌便好。

客人们附和:对,你只需献一首歌便好!

感受着那些激切的目光,优伶觉得自己饥渴更盛,然而她还是坚持:我愿为你采来松花酿酒。

老板说:我不要你的松花,我只想听你唱歌。

优伶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始唱歌。她的歌声一响起,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老板开心地抚掌大笑,说:你唱得很好,我该赠你一壶酒!

优伶说:感谢你的慷慨,我只需一杯。

优伶饮下烈酒,脸色重新变得红润。

老板看得呆了,问她:你要去何方?

优伶说:我想找一个能让我愉快生活,自由歌唱的地方。

老板和客人们都笑了。

他们指着街道尽头说:你看,那儿有一座红色的楼,那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优伶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红楼的旗帜,摇了摇头,说:那不是我要找的地方。

优伶向老板行礼,继续向前。

酒馆的客人们垂足顿首:她真是个天生的妓!

饥饿指引优伶来到一家肉铺前,老板是个屠夫。

屠夫说:姑娘是来买肉的?

优伶说:我希望你能赠我一两肉,作为回报,我愿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屠夫说:刚刚我听见了你的歌声,现在我想看你跳舞。

优伶见到了屠夫眼中的欲望与凶光,脸色再度苍白。

她仿佛自言自语,轻轻问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屠夫冷笑:对,没有其他办法!

优伶摇摇晃晃,准备转身离去。屠夫拦在她面前,手持屠刀。

屠夫厉声问她:你要去哪儿?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屠夫指着优伶身后的红楼说道。

优伶默默开口:如果我不去呢?

屠夫走上前说:你必须去!

然后他把刀架在了优伶的脖子上。

优伶进了红楼,成为了一名妓,很快她的名字便传遍全城,甚至整座天下。

客人们都说:你看,她果然就是天生的妓!

屠夫坐在最靠近优伶的地方,脸上写满了得意。

又过了很久,优伶不知自己到底唱了多少首曲,跳了多少支舞,她只感觉到一股深深的疲惫向自己席卷而来。

疲惫扼住了她的嗓子,缚住了她的手足,甚至剥去了她的记忆。

她忘了自己从何而来,也忘了自己要去往何方,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忘记。

优伶缓缓闭上眼睛,向后倒下。

人们一阵慌乱,他们冲上舞台,撕开那重薄如蝉翼的帐帷。眼前的画面令人大吃一惊。

他们看到,里面坐着的根本不是优伶,而是一个白发苍苍面目丑陋的老妪。

屠夫推开众人,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妪,厉声问道: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老妪费力撑开视线,见是屠夫,不知怎的,竟发出了一串娇滴滴的媚笑。

她说:我叫娼。


屠夫被老妪盯着,那目光令他感到莫名发瘆,甚至浑身发麻,他为自己这种反应感到愤怒,于是他冲过去,拽住老妪的头发,将其从地上提起,狠狠扇了一巴掌。

屠夫眼中满是厌恶:你这婊子!

老妪脸颊被扇出了一道道鲜红血印,可她像是丝毫未觉,仍是吃吃笑着,望着不知名的方向不住低唤道:我是娼!我是娼!

屠夫脸色铁青,粗壮的手臂高高举起。娼被他掐在手里,就像一棵即将被严霜压塌的枯草。

就在这时,一只年轻却富有力量的手掌突然横伸过来,抓住了屠夫的手腕。

这手掌如铁钳一般死死捏住屠夫,令他难以动弹。

屠夫既惊又怒,偏头望去。

一个少年背负雨伞,腰悬长剑,眼神明亮如洗。

屠夫说:你是谁?

少年说:一个远行的少年。

说话间,少年加重力道,屠夫吃痛之下松开手掌,然而很快,他便从怀中掏出屠刀,众人一见屠刀,皆四散逃开。

屠夫狞笑道:年轻人,今日你便要命丧我刀下。

少年神色平静:你的刀,断了。

屠夫低头望去,手中刀齐腰而断,断口处光滑如镜。

谁也没看清少年做了什么,只依稀间看到一条白线闪过。

屠夫脸色顿时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落下。

却听少年又道:你的手,也断了。

屠夫一听,忙想缩回手,却发现并没有任何变化,他满是庆幸的笑了。

众人发出惊恐万分的呼声。

原来,就在屠夫露出笑容的一瞬,他的双臂陡然齐根坠落,紧跟着,血涌如柱。

屠夫眼中满是痛苦与恐惧,他跪在少年面前,苦苦哀求,生怕他再说出一个字来。

人们躲到更远的地方,在他们看来,少年平淡无奇的声音,仿佛比魔鬼还可怕。

少年依旧平静,他低头望着屠夫,一字一句说道:你的眼,是瞎的。

屠夫霍然抬头,然后他在世上见到的最后一幅画面便是少年那明亮的眼睛。

明亮如洗,芒如长剑。

少年不再理会绝望哭嚎的屠夫,他转过身,痴痴望着娼。

如今她面容枯槁,白发苍苍,眼神空洞宛若死物,可在少年眼中,她似乎仍是初见时模样。

于是少年又问了一遍当年的问题:姑娘你要去何方?

娼听见了少年的声音,微微转头,她的眼睛依旧无神,所以少年的一切都不在他眼中,却也都在。

她看到了少年背后的雨伞,看到了少年腰畔的长剑,看到了少年泛黄的衣衫,看到了少年破旧的布鞋,然后她看到了那张脸,那双眼。

那是一双明亮如洗的眼。

娼的眼睛微微一亮,犹如暗室内突然射出的一束光。

她说:你可曾见到?

少年摇头:我走了很远很远,寻遍天下,还是不曾找到那样一处地方。

娼的眼神复又一黯。

却听少年继续说道:于是我把行囊扔下,换了长剑。

娼喃喃说道:剑?

她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断臂瞎眼的屠夫。

少年说:是的,剑。

娼说:我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以后,她的眼中突然涌出一大片泪水,泪水淌过苍老的脸庞,充盈进每一道血印,犹如幽泉喷涌,沁入久旱的大地,片刻间,又化作一张绝美的脸。

优伶静静望着少年,满脸泪水,笑容矜持如当年。

少年取下背后的雨伞,递给优伶,说:雨伞赠你,它可遮风可挡雨。

优伶说:我现在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所以我不能收下这雨伞。

少年说:我走遍天下,鞋袄皆破,如今只想吃一碗豆腐冰糖。

优伶说:那便一起走吧。

少年和优伶一同撑伞离去。

人们目送他们远行,然后众人便惊奇发现,优伶那满头白发正在逐渐变黑。

青丝如洗。

(完)

我说了,倘若点赞超过十个,故事就还有后续,感谢你们的喜爱与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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