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在雪夜离开


每天晚上,城市南区的一栋居民楼里,有两盏灯一定是最迟熄灭的。

其中一盏是我的,另外一盏是父亲的。

父亲是一名文字工作者,看书、码字,为了生活乐此不疲。我是一名高中生,常看书、做题,为了大学潜心修行。

诚如父亲戏言,相对于他的不务正业,我是个离经叛道的词痴。父亲看的书是金庸、古龙、梁羽生、还珠楼主,写的文字囊括科幻、玄幻、言情等多种类型。而我从不看课外读物,且恰恰最厌武侠小说。

天性使然,除了电视里那些翻拍千遍也不厌倦的金庸经典,这世间再也没有让我感觉聒噪头疼的了。无论是否空闲,我最钟爱的永远都是那些厚厚的单词书。

父亲是个淡漠寡言的人,也许是因为写的字太多,所以平日说话便少了。不过,他开口依然不失风趣,比如当年他向母亲求婚时竟然说:“既然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就让咱俩永垂不朽吧。”一般而言,离异的人在谈起另外一方时,话语常会带着歇斯底里的恨意,而父亲却温静如水,无风无澜。这也正是父亲淡漠的所在。我也总觉得淡漠和爱并不对立,因为父亲告诉我,他依然爱着母亲,很深很深地爱着。

当然,我对母亲的事知之甚少,也同样不会给父亲讳莫如深的机由,除非父亲主动谈起,否则从不追问。因为我亦性格淡漠。这大概是对父亲的继承。

父亲主动告诉我,在我出生半年后,他和母亲离婚,又过半年,祖父和祖母先后离世。父亲还告诉我,对于这些事情,那些为了日常琐事争吵不休甚或操锨相向的宗族乡里,竟然在封建迷信思想的愚昧下达成了惊人一致的说法。

他们说,我是父亲和母亲婚姻的克星,是祖父和祖母的灾星。这就是父亲带着我远走他乡的原因。

想一想当时的情景,在遮天盖地的茫茫大雪里,在那些村民冷漠、恐惧的目光中,身为独子的父亲抱着襁褓中的我,一步步走出小镇,远徙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你就可以体会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我知道,父亲为了照顾我,当爹又当妈,没少遭过外人白眼。即便是在这座远离家乡的城市,我们家的事儿也没少被邻里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从懂事的时候开始,我在心底暗暗放话:“我只有爸爸一个亲人。我做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上学、放学、吃饭、睡觉。日子平凡有序,没有开心与不开心。我比身边的大部分人都更努力,更刻苦。我的淡漠,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生活而加深。看看那些每天乘坐同一班公车或者地铁的人们,我会觉得,他们表面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实质却苟活在彼此的隔间里,几乎每天谋面却鲜有交谈,彼此报以礼貌的微笑,隔着空气向对方道好,而内心却默然无声。

是的,生活中有不同的站点,站名播报就像世俗的羁绊,我们下了站或者上了站,做着该做的事。比如,我在高中站。

这样想着,我会遇到一个穿校服的长发女孩,她叫林静,说不上漂亮,却也眉目清秀。林静与我小学、初中同班,高中同级不同班。她看到我的时候会露出最美好的笑。她有时骑着单车,有时坐我的单车。

他人眼中,我和林静是男女朋友,在我和她口中,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对于我和她,你大可以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形容,这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珍视彼此的感受,并呵护着对方。因为我们都很理智、成熟,因为我们在高三。

我们在一起学习、看书,做些学生该做的事。

当然,父亲对林静和我的事情了如指掌。因为我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也许我从没向父亲隐瞒过什么。

你可以用肝胆相照形容我对父亲的坦诚。


我和林静

可是我没想到,这个词的使用期终究会被自己终结,就像寂静而恬淡的日子终究会被打破一样。按照林静的说法,沉闷乏味的高中一定会出现惊涛拍岸的大事。文艺一点的说法,我仿佛看到了凡尔登湖上巨石激起的大片波澜。我的确向父亲隐瞒了一件事情。

我第一次看到李小童,是高二那年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的确长得蛮高蛮帅,穿着得体舒适,一看就是富二代或者富三代的主儿,笑起来会露出和韩庚一样的八颗小白牙。

我当时的瞳孔放到了数倍,大脑如在一道超难奥数题前瞬间卡壳般发麻。毫无疑问,赵小童也看到了我,我看到他的瞳孔在扩大。

班里的同学也和我一样,他们看了看赵小童,又看了看我,目光中充满了诧异。

好吧,你会想,这样的情节实在狗血,就像那些年引进的韩剧,让人深恶痛绝却又欲罢不能。不过,希望你还能耐心听我讲下去。因为,他的外表和我真的很像,很像。

我们两个就好像圆规按照固定的尺寸在白纸上划下的两个圆,放一起绝对处处相切又重合,矛盾又一致的数学理论。

“同学们”,老师的目光浏览着全班同学,在我身上停了几秒钟,“这是新转来的赵小童同学,大家鼓掌欢迎。”

“大家好,我叫赵小童,请多多关照。”他低下头又扬起来,标准的英国绅士见面式,就差拿顶帽子当道具了。

教室里混合着无形感叹号后的鸦雀无声,短暂而尴尬的冷场接着被一声鼓掌打破,大家诧异地看着我,看着我的双手。

赵小童被安排在我右前方的座位上,上课的时候扭头向我看了很多次。我保持着铅笔般笔直地坐姿,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的粉笔,冷冰冰地低头在笔记本上沙沙做笔记。可是,我眼角的余光告诉自己,他在这堂课上至少回头六次,其中充满诡异的笑三次,阳光般的笑三次。

同时,我的耳朵告诉我的大脑,在我耳力能及的范围内,充斥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爆炸性流言蜚语。

他俩是双胞胎!

不对,据我所知,小磊没弟弟。所以,他是克隆人!

他是外星人,是侵略地球的试验品,准备取代我们每一个人的外星机器人!

我去,你科幻看多了吧?

是小磊他爸爸的私生子吧?

他爸爸又不是大款,哪来的钱去搞私生?

......

我一向的淡漠,行如流水地忙碌,心里却在不断的揣摩推敲。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我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对他们的问题和答案做着选择,同时苦思冥想着一切的可能和不可能。我最后发现,最初的答案其实也是最可靠的答案。

他应该是我的双胞胎。因为,除却血缘关系,两个人的DNA组成不可能这样仿真,又不是山寨!

人就是这样,即便知晓了意料的真相,还妄想着意外的答案,非等到执拗变成徒劳,才恍然明白,原来妄想本身才是答案。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在我冰冷而漠然的身体里,有一颗隐藏在黑暗中的火种,而那个赵小童,很有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火星。危险,我很害怕这种感觉,我已经习惯了自己冰冷的淡漠,害怕剧烈的自燃。留恋黑暗。


心已自燃,却留恋黑暗

下课后,几个自认为我和关系熟悉的男生和女生如期而至,叽叽喳喳地问着。

“哎,李学委,那个新来的赵小童是你的?”——声音中充满了暗示。

和你是兄弟吗?——疑问中充满了肯定。

“他好帅哦。”——色眯眯地调侃。

这些问题和上课时的窃窃私语换汤不换药,大有如有雷同实属巧合的做作。看到我旁若无人地整理笔记,他们最终还是无趣地散了。

有时候,冷漠,是对待流言最好的武器。

果不其然,他还是来了。一张白皙而秀气的手伸过来。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他笑地很有礼貌。

“你好。”我抬头看着他说,并没有打算握手的意思。

他将手缩回去,嘴角露出尴尬的笑。

“我很好奇,咱们... ...”

“我现在很忙,我的笔记还没做完。”我冷冷地打断他,显然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

他露出理解却无奈的笑,这表示他有修养。然后他转身回到座位。

教室里仍有窃窃私语,就像耳畔轰鸣的飞蝇,我却心如止水。

如果说淡漠的性格确实有益,那我此刻的平静便是最好的证明。

放学后,我走出二楼的教室,看到了林静。

五月的北方,烂漫的春光中游离着慵懒的味道,我在阳光下伸伸懒腰。这种天气,让人有种合眼欲睡的困倦。林静站在随风摇曳的杨树下,她看着我,目光清澈而柔和,熟悉地微笑。

我下楼,走到她面前,她却将目光转向二楼,眼中充满诧异。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是赵小童。他正趴在栏杆上,看着我和林静,招手微笑,他的笑象是语文老师的草书,随性洒脱而又放浪不羁。

看着阳光下的赵小童,我僵硬地微笑,是那种在镜子面前练习了很多次的职业微笑。和赵小童比,我的笑像楷书,帅气却循规蹈矩。

我和林静并肩推着单车,走在校园的甬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微笑着看着对方,这是一种自小形成的默契,只因我们知道对方的想法。

我远远看着赵小童在校门口站着,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传来,一辆白色奔驰折射着夺目的光,停在学校门口。驾驶座内钻出一个司机模样的男子。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向赵小童挥了挥。赵小童向我们挥了挥手,转身钻入奔驰车的后座,绝尘而去。

我并未报以微笑,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离开。



心中公园 永久封冻

林静陪我去了市郊的公园。这是个开放式的公园,没有栅栏,没有围墙,没有看守,游人可以自行出入。这是我和林静从小到大玩耍的好去处。当然,我们将这里作为大本营,主要是因为这里和林静家只隔了一条巷子,她在这里甚至可以听到她爸爸喊她回家的声音,所以她才不会因为回家太迟而挨骂。

我一直认为这个公园是我最为缄默的朋友,它几十年如一日得卧在这里,安然地注视城市的喧嚣与静寂,慈悲地凝望着人们的悲欢或离合,接受着城市和人们带给它的修葺和改变,随遇而安,并且从未抱怨。对于我而言,他是内心最好的倾听者。他看着我长大,永远那么温文尔雅,那么善解人意。就像现在的林静。

我最终还是将赵小童的事告诉了林静,林静建议我不要多想,毕竟现在最关键的是学习,我们不能有任何分心的事情。

我并没有对父亲提起这件事。可是我无法在夜间安眠,我更无法相信,我自认如此理智的脑海中会总是浮现着赵小童春末般温暖的微笑,他和我如此雷同的脸庞,还有那些同学的议论,我的大脑无法遏制地向自己提问,他是我的双胞胎兄弟,那我的妈妈呢?我知道我心里那个熄灭多年的火种又在死灰复燃了,我的妈妈,在哪里?她长什么样子?我这样问不是没有原因,因为父亲说,家里没有留下任何和母亲有关的物品,包括照片。我这样辗转反侧了半夜,未能安眠。

清晨,看着路上那些嘈杂的人流,想起这些年的生活,一股怨火涌上心头。我对自己说,她早已抛弃了你和你的父亲,她那么狠心,你干嘛还要想她?

我咬咬牙,狠命蹬着自行车的轮子。林静的手拢在我的腰间,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的呼吸在发生剧烈地变化,她抱紧我,将头靠在我的背部。我感到她的头发很软,呼吸很真切,一股暖流从后背蔓延开,直到心里。

我知道,她想说,小磊,安静,我在你身边,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一直在你身边。

课间休息,我遇到了赵小童。他刚走出盥洗室,用一块纸巾擦拭着手指。他的手比我的手好看,因为我的手上面有茧子,指端有塌陷,是长期握笔在桌子上写字造成的。他的手指纤细白嫩,象是大小姐那种养尊处优的手。

我走近他,低下头看着阴冷的水泥地面,然后漫不经心地低声说:“到楼顶来,现在。”

我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几秒钟,整理了思路,准备将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我知道,你会找我的。”没想到他先开了口。

“哦?”我看了他一眼。他慢慢走过来,走到我的面前,我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因为他的眼睛距离我的脸庞不到20厘米。这的确是个断背的距离,或者是一个被人误解为断背的距离。

我很惊讶自己对他的挑衅如此放纵,或者说,容忍我们可以如此吸引对方。我们就像在浴室中近距离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他靠近我,用低沉的声调神秘地说:“其实,你和我一样,一直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对不对?”

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均匀而轻缓。他很冷静。

我眨了眨眼睛,倏然向后倒退两步,强作镇静地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看着我冷冷的面容,他的眼睛眯起来,脸上泛起一种笑意,充满了对谎言的鄙薄。

我知道,我的话不攻自破。

“别装了,弟弟。我已经问过妈妈,我确实有一个双胞胎弟弟。我也确信你... ...”他说。

“赵小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粗暴地高声打断了他,语气异常冰冷。

“我不听你讲任何事。”我直截了当。

“为什么?”他愕然问道。

“第一,我和你是同学。将来也是同学。第二,我不想见她。”我的解释简短有力。

“可是,我妈妈说...  ...”

“我不想听你讲你妈妈的事情。我叫你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和你之间,只停留在这样的距离。”我伸出右手,在我和他之间凭空划了一条线,“从现在开始,希望你还有你的家人不要打扰我的生活。包括我的家人。”我用家人这个字眼,代替了他的妈妈和我的爸爸,只因我真的不愿意提起那两个字,只因我心里真的难过。或者说是一种深层次的占有欲望,是的,我自认为我有这个权利,因为那是我的父亲。仅仅是我的父亲。

他应该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干净利落地打断他。他站在那,目瞪口呆。


赵小童似乎领悟了我的话,在近一周内不再主动过来搭讪。除了几个八卦同学依旧如潮水般的议论外,日子也依然在百无聊赖中度过,高中的日子本就该是如此。

可是,你要知道,平淡的日子下往往潜伏着巨大的漩涡,仿佛就是为了颠覆你一直以来的平静而生。

周六时下课比较早,同学们都回家去了,我一个人在教室里做数学题。一阵敲玻璃的声音传来。

林静隔着窗子看着我笑,象是春末温煦的风,隔着窗子吹过来。

“你去楼下等我,我去买水。”她说完后转身离开,看起来心情很好。对于晦暗的高三而言,周六短暂的小憩的确令人心情舒爽。

我点点头,收拾书包,下楼,在杨树下等她。

我又看到了赵小童。

他从树后走出来,漆黑的眉眼掩映在树荫下,俊朗而英气。

“我等你很久了。”他笑地很顽皮。

“有事吗?”我面无表情地说。

“妈妈想见你。”他耐心说。

“我已回答过你这个问题。没有必要。”我看着身旁的杨树,冷冰冰地说。

“妈妈说,好多年没见你了,她很想念你。”

“想念?”我冷笑,情绪忽然激动,语音提高了数倍,“骗谁呢?”

我没骗你,妈妈确实很想念你。赵小童的声音也提高了许多分贝。

“回去告诉她,我不想见她。”

我转身想走,赵小童倔强地挡在我前面。

“请你让开。”

“你觉得你这样六亲不认很酷是吗?为什么不想见妈妈?”

“好!”我迅然如火山般暴怒,大吼道:“我就是不认她!因为我恨她,因为她当年抛下我和爸爸一走了之,因为她无情!”

“不许你侮辱妈妈!”赵小童发怒了。

“侮辱?”我冷笑,“我说的是实话。你没有被抛弃,你从来没有尝过被抛弃的滋味,你当然不会明白!”

“妈妈说想补偿你。”赵小童语气缓和下来,看着我说,语气很真诚。

“补偿?补偿什么?”我冷笑。

“她料到你会不开心,这么多年,她都不在你身边... ...换做是我,我也许会和你一样。所以,妈妈理解你的心情。还有爸爸,妈妈想见爸爸。其实,我也想见爸爸。”

“够了!”我推开了赵小童,打断了他的话,“你所谓的补偿,就是指的那个陌生女人凭空出现在我们面前,然后让我喊她妈妈吗?她之所以要补偿我,就是因为她感到自己拖欠了对我的母爱吗?还是说,她觉得她应该像对你一样,复制一份爱放在我身上,然后这样做就可以消除她作为母亲的愧疚感?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赵小童神色惊愕。

“废话少说,我告诉你,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们两个人过的很好,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过是这样。”我转身离开。

深渊,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丢弃在深渊中,寒冷刺骨的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我的心好冷。

”弟弟,妈妈是爱你的!”赵小童大声说。

我的心脏激烈地颤动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苦涩沿着食道上涌,在咽喉和脸上绽裂开来,我感觉眼前的教学楼有些恍惚,甚至倾斜。

“我和你,还有她之间,我们除了血缘关系,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停下脚步,勉强一字字地说道。

我体会到了复仇般的快感,却忽然被巨大的悲哀笼罩,一股无法遁逃的衰败感随后席卷而来。然后,我看到了林静,她靠着墙壁,手里拿着两瓶可乐,默然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关切和担忧。她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嘶吼。

那天,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和林静骑单车去了郊外的公园。

在昏暗的暮光中,我紧紧抱着她。我哽咽着说:“凭什么,凭什么别人有妈妈,而我就没有妈妈?凭什么那些坏孩子可以理直气壮地指着我,骂我是野孩子,是捡来的!凭什么她就可以这么狠心,抛下我和父亲,然后一走了之?!凭什么她就可以在消失这么多年后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这个城市,然后悠然自得地认领我这个儿子?不行!绝对不行!”

然后,我第一次吻了林静。我说我冷,然后就开始无声地哭泣。她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像我抱她一样抱着我,任凭我的泪不停涌出来,淌湿了她的肩膀。

春末的季风中偶尔传来几声飞鸟的叫声,孤单却坚执。我听到了林静的叹息。



一个人的灯光

父亲房间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他应该在灯下吸烟、敲键盘。我一步步走进家,我的脚步变得前所未有地沉重、迟疑和茫然。

推开了门时,就听到父亲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父亲说:“你回来了?”

“哦,回来了。”

“厨房里有饭菜,是热的,你自己吃吧。我吃过了。”一阵忙碌的键盘声传来,夹杂着父亲的声音。

我没有去厨房,而是径直走进父亲的书房。

父亲的门没有关,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

“爸。”我叫了声。

“嗯?”父亲戴着眼镜转身看着我,神色安详。

我看着父亲,短暂的沉默,我在想要不要问那些事,我想对父亲说,我见到了自己的胞胎弟弟,原本遥不可及的妈妈现在已经来了,只要你想见她... ...

父亲看着我,眼神显得疑惑,然后他就笑了。

”小子,有事吗?”父亲说。

“哦,没事。学校有事,回来晚了。我去吃饭了。”我犹豫了片刻,吞换了别的话。

父亲点点头,转过身继续噼里啪啦地开始忙碌。

我知道,这是我的选择。我放弃了告诉父亲的机会,也放弃了问明白一切的机会。因为我深信,当年那场家庭变故给父亲造成了无法想象的打击,否则父亲绝不会带着我远走他乡。父亲带着我离开,一定是想忘记一些人和一些事。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辛酸、无助,都挺了过来。在我眼中,我和父亲的生活本就是一条静谧无声的湖泊,恬静无声,赵小童和那个女人象是两颗巨大的石子,迅然而至。为什么还要去打扰我们守候多年的平静?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可是,如果那个女人来找我怎么办?我忐忑不安地思考着各种对策,却始终没有想到好的方法。

那天以后,我和赵小童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因为,我信命。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是高三。又是一个周六的傍晚,同学们抓住短暂的休息时间,大部分都赶回家去了。我的手机上显示了一条短信,来自林静。林静说:“试卷很多,你不用等我了,先回吧。我今晚去舅妈家过夜。”林静的舅妈家就住学校附近。看到这样的短信,我无奈地笑了笑,你不要以为我是花痴,换做你是我,你也可能和我一样意兴阑珊。因为林静20分钟前的短信内容是:“你等我一下,我在帮刘老师改试卷,有惊喜哦!”

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我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喜欢听着MP3骑单车。那些令人怦然心动的歌词或者旋律,让你在无聊的骑行中对眼前的世界生出很多感慨或者幻想,那种感觉就像置身于一场诡异的5DMV中,画面和音乐在发生着某种微妙地互动。这大概便是骑着单车听歌的乐趣。当我推着单车穿过学校甬道时,MP3里恰巧播放到了周杰伦的——听妈妈的话——听妈妈的话, 快些长大,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美丽的白发幸福中发芽天使的魔法温暖中慈祥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女人,还有她身后的那辆白色奔驰。从看她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我和她有血缘关系。这是种与生俱来的异样感,无法用语言过多形容,你可以想象成类似于磁铁的吸引力。

我装作看不到她,从电闸门的一侧推车快速通过,不引起她的注意。可是晚了。因为我听到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传过来,象是命令的口吻。

“小磊,作为你的小姨,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她说。

其实那段时间,我和林静会经常看到那辆白色的奔驰停在门口。车玻璃是黑色的,我无法看到车内,可是我有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你也曾有过,你会感觉有一双神秘的眼睛总在暗处盯着你,而你却找不到那双眼睛的主人。现在我知道,那双眼睛是她的。

然后,在市郊一间安静的咖啡馆里,我和我从天而降的小姨相对而坐,我不知道是什么魔力促使我放弃了逃避的打算,可是我真的跟随她来到这里,紧接着,我睁大眼睛听她讲了一件很遥远的家事,遥远到追溯至我的祖父和外祖父。

听她讲,我的祖父和外祖父是死对头。简要而言,当外祖父和祖父都还很年轻的时候,两个人是政敌。在一场有关信仰与文化的斗争中,我的祖父恰如其分地抓住了机会,沉重打击了外祖父,致其自杀。外祖母带着母亲和小姨远走他乡,隐姓埋名生存下来。然后就是戏剧般地情节,母亲和父亲长大后在异地学校相识、恋爱、私定终身,最后有了我。最后,石破天惊的一晚,我的外祖母和我的祖父、祖母认出了对方。当时,小姨也在场。然后,妈妈在刚刚生下我们兄弟之后就被外祖母带着离开了,而并不是父亲所说的半年之后才离开。当时和妈妈一起被带走的还有我的同胞哥哥赵小童。我的妈妈在那个夜晚的颠簸山路上亡于大出血,而小姨和外祖母带着哥哥赵小童长大。小姨说,我的祖父和祖母也许是因为家道不幸而悲愤难平,所以相继郁郁而终。后来,外祖母也去世了。

这便是我家事的来龙去脉。

“那为什么小童会叫你妈妈,而不是姨妈呢?”我问。

“姐姐那么早离开你们。”小姨叹了口气,怜爱地看着我说:“我发誓,把小童当成亲儿子带。”

“所以,你骗他说你是妈妈。”我说。

“是的,他从小就叫我妈妈,习惯了,反正我这么多年也是一个人。”小姨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其实你不该怪他,这些年,你没有妈妈在身边,他不也没有爸爸吗?”

我自言自语:“怎么你和妈妈也是双胞胎?”

“拜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她笑了“再说了,饮水思源,你和小童是双胞胎,不照样遗传了我姐姐的基因吗?”

我不再说话,我感觉我的头脑太乱。

她说:“小磊。你外祖母在世的时候,不许我和你爸爸联系。在她去世以后,我曾经回到你们居住的那个村子找过你和姐夫,但是村里人说你们早搬走了。其实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打听你们的下落,只是人海茫茫,你和姐夫始终杳无音讯。不过现在好了,老天眷顾,咱们一家人团圆了。”

我知道,我就是再恨妈妈,也不能怪小姨,更不能怪哥哥,我心软了,我听到自己心里落泪的声音。

我说:“我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骗我说,他和妈妈是因为离婚才分开的。”

小姨说:“也许,他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不想让你伤心,还有他根本不知道你妈妈早已去世了。”

小姨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声中传递着爱和悲伤。我顷刻释然。

小姨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叮嘱我说,不要告诉小童,她的身份是小姨,她怕小童受不了这个变故,影响学习。她说,将来有一天,会告诉他。小姨还说,母亲的坟在另外一个城市,等我有空闲,她会带我和父亲去拜祭。

那晚,父亲和小姨见面,倾诉多年的家常。

我去了另外一个房间,没有在场。


我知道,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除了父亲,我生命中又多了一样奋斗的理由,因为林静。我和林静在那年夏天相约报考同一所大学。

以后的日子,小姨经常会买脑白金之类的营养品来看我,然后带我出去改善伙食,我自然会带上林静,父亲闲余时间较多,一般都会参加。时间一长我才知道,小姨自己经营着几家公司,收入颇丰。林静和小姨相谈甚欢,好像认识了很多年一样,小姨说很喜欢林静,有次聊天竟然笑着说,以后结婚生了小孩子要叫他姨姥姥之类的话。只是这些场合,小童一次都没有参加过。不过,我和小童缓和了很多,我们私下也会聊些彼此感兴趣的话题,但是在同学面前依然陌生如故。我们的表现滴水不漏,以致于班上的同学慢慢对我们的话题失去了热心,而我在心里暗暗佩服我们家族的伪装基因。

林静说,高三就像一组连锁式的定时炸弹,那些周而复始的高强度复习和测验象是一闪一闪的红色警戒灯一样,让人常常因为压力陡增而彻夜不眠;集体毕业照的官方毕业仪式和空中飞课本的非官方毕业仪式就象是炸弹引爆前的终极警报,让人刺激得大汗淋漓并声嘶力竭;最后两天的高考,就像一连串的炸弹引爆,看似罪恶而漫长,实际光荣而短暂,因为随着高考结束,整个高中时代倾刻间土崩瓦解,压力以及痛苦也随之烟消云散。

我的高三并没有上述地精彩,因为我一向努力学习。

相对那些在高三给自己加压加担的同学来说,我早在三年前就习惯了这种担子,所以没有那么多痛苦。小童没有痛苦,反而快乐如初,因为他在高二转学1个月后就开始和一个校花疯狂地谈恋爱了。我曾经戏称他色胆包天,因为他在众目睽睽下和那个女孩在饭堂眉来眼去地互喂米饭,甚至与那个女孩勾肩搭背,有恃无恐地走在学校的走廊里,置年级教导主任的嗔视如浮云。令人奇怪的是,他的学习依然不错,可以说游刃有余。我想,这大概是某种遗传基因所致。因为父亲本就曾以高分被录取为北京某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所以对于我和小童的具备的应试能力,我深信不疑。你身边应该有这样的同学,平时学习的时间上很少,但是成绩依然惊人的优秀。小童就是这种人。

高考完的那天下午,考生们象是久困笼中突然放飞的鸟兽一般四散奔逃,整个学校象是电影中攻城时的画面一样狂热混乱。

高考

在喧闹的人群中,我看到小姨、父亲和小童站在校门口。然后,我感到了裤兜里手机在震动,我边走边低着头看手机,看到了小姨的短信。短信说:“记住,叫我妈妈,暂时对小童保密。”于是,我抬起头,看到了小姨正微笑地看着我。于是,我说,妈妈。

那天,我们去了市区最高档的一家饭店,小姨提前预定了包间,说是为了庆祝我们高考结束。我和小童没有再提之前那些不愉快的事,双胞胎之间默契如此也正常不过。

许多年后的一次家庭聚会上,我和小童走到阳台上吸烟,他曾经笑着和我聊起这件事,我说我也说不清当时哪来的狠劲儿,说出那些话,不过那时我们都已对当年不以为然了。

家庭团聚的气氛如餐桌中央的火锅汤水般炽热沸腾,小姨准备了三瓶茅台。我看着白酒瓶上那个红色52%酒精度数发愣,我从小到大从未饮过酒。

“小磊,读大学就是大人了,要学喝酒。”小姨眼神中透着快意,“先给你爸倒满,帮我也斟满”。

“高考结束,可以喝一点。”爸爸说。

爸爸站起来说祝酒词:“为我们家的两位公子跨过人生一劫干杯。”

“怎么说话呢!”小姨佯愠道,轻轻打了爸爸一下。

父亲的诙谐依然如故。

“好,为我们家团聚干一杯。”爸爸笑着改口说。

小姨、我和小童都站起来举杯同饮。

那天晚上,父亲和小姨都喝多了,小姨说了很多话。爸爸依然寡言。

小姨说,她在商道上混,酒精沙场很多。今天才知道,和家人一起喝酒才是最开心的。后来,小姨象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爸爸笑着说小姨市侩气十足,小姨笑着说爸爸是文痞气加身。这样中国式的家庭因为职业不同而丰富多彩。小姨又哭了,小童在一旁忙着给小姨擦眼泪、擦鼻涕,小姨把我和小童搂在怀里,不住地叫宝贝宝贝,手劲可大了。我和小童也哭了。我当时想,如果妈妈在天之灵,看到我们家人这样团聚,她一定会和小姨一样开心。

我难过的说不出话,我知道我在想妈妈。我看着小童,眼泪又啪嗒啪嗒落了下来,他以为我是在开心的哭,他不知道我在想妈妈。

父亲起身,走到阳台抽烟。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和小童看到他流泪的样子。晚饭结束的时候,小姨满脸酒红,笑呵呵地去掏爱马仕包,结果手一抖,从包里掉出来很多张五光十色的卡。小姨喝多了,弯腰困难,示意我帮她捡起来。我把那些贵宾卡、银行卡、身份证名片纷纷装回到她包里。我注意到身份证上写着她的名字,赵小蓉。还有那个身份证号,也许是出于平时背诵的习惯,我有意无意扫了一眼号码。小姨接过她的爱马仕,掏出一张金光闪闪的招商银行信用卡,塞到我手里,我翻到卡的背面,发现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小姨醉醺醺地说:“儿子,这张卡是我专门给你办的。密码是八位,你的出生年月日。以后就是你的了,不用担心钱,老娘替你还。现在去买单。”

听着最后几句押韵式的话,看着小姨眼中那种无可比拟的自豪和骄傲,我仿佛看到了小姨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英姿,我仿佛看到了她刷刷签下一笔笔巨单的豪迈和精彩。

但是我知道,小姨看着我,眼神中只有一样东西:亲情。

我看了看小童。小童神秘地笑笑说,弟弟,我也有一张,和你一样的。

我亲爱的读者,请你相信,金钱有时候真的是表达亲情和爱的最佳方式。当然,即便如此心安理得,在我出去刷卡买单时,我依然看着发票上的数字发愣,我没有想到,足以抵我半年生活费的一餐就这样吃完了。

转身回来,小姨神秘地说还有惊喜,然后笑呵呵地掏出了五张机票,分别递给了我们,我看到目的地是阿尔卑斯山,登机时间是第二天的中午。

小姨说手续都办好了,早就打算带我们去那里玩了。她笑着说,现在去时好时候,可以去滑雪。然后她又看着爸爸意味深长地说:“人啊,不该有那么多遗憾。”

她选的登机时间是在第二天,就是不给我们拒绝的余地。

我看着爸爸和小童,说,妈,为什么有五张,我们不是有... ...

看到小姨在那笑嘻嘻地不语,又看到小童狡黠地眨着眼睛,我猛然想到了她:“林静”。

小姨让我拨林静电话。

林静电话那边很吵,充斥着KTV里独有的回旋式高分贝歌声,她在和几个姐妹唱K放松。我说明小姨的意思,林静小小推辞后欣然应允。这自然是我希望和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们坐上那辆等待多时的白色奔驰。司机先送我和爸爸回家,然后我和父亲下车,看着醉醺醺的小姨和小童在夜色中绝尘而去。当然,在司机摇上车窗的时候,我是说的:“妈妈,回见。”



夏夜

七月流火,天气酷热。父亲酒力发作,躺在床上打鼾。由于第二天出发的时间很早,我开始收拾衣服。我向来善于未雨绸缪。

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喝的如此醉。也罢,自发为父亲收拾衣物。我在父亲衣柜的小格间里收拾袜子的时候,看到一张斑驳的红色证件,上面醒目地印着三个字:“结婚证”。

然后,在打开那张证件时,我看到了母亲和父亲的照片。父亲那时候很年轻,帅气依然,母亲也很美丽,和小姨一模一样。我接着向下看,却惊呆了。

我清楚地看到了紧挨着父亲身份信息下面母亲的名字。

上面赫然印着:“姓名:赵小蓉,身份证号440203196507033212。”

名字、身份证号与之前小姨钱包里的身份证信息一模一样。

我想起,小姨去我家那晚,她应该将母亲的事告诉了父亲,可是父亲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伤,这有些不合逻辑,另外还有小姨的笑容、小姨的话语,小姨哭泣的样子,还有,还有餐桌上小童的笑意,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如电光般闪烁在我的脑海中,我无法平静。

我一个人骑着单车来到那个公园。时针已过了11点钟,手机铃声响起,是林静。我接听,她说:“我刚回家,你睡了吗?”

我说:“没有,睡不着。”

她说:“你在公园?”

我说“是”。

她立刻挂了电话。

5分钟后,我在公园的入口处看到了林静。是的,我们之间的对话如此短暂,因为我们是如此地了解对方。那种感觉就象是在彼此的心里牵着无形的线,每一次开心或者悲伤的心跳都能微妙地传达到对方的心上。我们彼此熟悉到无须用言语来形容。这个问题曾经困扰我很久,很多年后我一度怀疑那不是爱,或者不仅仅是爱那么简单,可是又觉得是自寻烦恼。我想,大概仅仅是因为我们都是单亲家庭,从小时候起身边就只有爸爸而没有妈妈的原因吧。

暑热伴着阵阵晚风渐渐退去,空气中弥漫着仲夏夜的花香,林静的披肩长发与着白裙随风飘扬。

她站在夜色中,像只白蝴蝶。

我将所有的事告诉她,她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们一起回了林静家。她的父亲在医院值夜班。

我洗完澡,换上林静递给我的一件印有咖啡猫的大T恤,还有他父亲的夏凉裤。那件T恤是我和林静一起去游乐园买的,情侣装。我还记得那天特别热,我们穿着这种T恤,在热烘烘的阳光下卖萌拍照,她热的汗流浃背,却又乐地要死。

然后,我们一起去了林静的房间,她从冰箱拿出冰镇的啤酒。我们坐下来,开始喝啤酒。

林静的坐姿摇晃,醉意渐浓。我拽住她的手,夺去啤酒罐。

这是林静第一次在我面前喝醉。她的头稍微倾斜,小巧的鼻子在灯下投出侧影,脸部轮廓精致而分明。

她用手将头发从额头开始向后梳了一下,说:“小磊,你还生你妈妈的气吗?”

我默然地看着她,然后仰头喝了一口啤酒。

“就因为她骗你说她是你小姨?”

“她不该骗我,她不该离开我那么多年后,还回来骗我。”我低下头,看着地板,“包括,包括我的父亲。他们都认为我是傻瓜,全世界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林静深深吸了口气,靠近我,看着我认真地说:“你知道吗?虽然你现在很恼火,很气愤,可是我依然很羡慕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我并没有阻止她的话。

她说:“小磊,我很羡慕你可以这样生气,羡慕你被这样欺骗,我觉得你很幸福,因为骗你的人还活着,而且他们终究会被你原谅,因为他们是你的妈妈、哥哥和爸爸。而我没有,你无法想象,我有多想,我想像你一样,得到一个谎言,可是我知道永远不可能。因为我的妈妈真的不在了。”

林静曾经和我讲过,他的妈妈在她出生后便死在了手术台上。

而当时站在手术台前的主刀医生姓林,是他的父亲。

“小磊,你不觉得你很幸福吗?”她问我。

“林静,我的心很乱。”我用双手揉了揉自己因为酒精而涨红的脸,然后抬起头看着她。

“我知道。”林静说。

客厅的座机响起来,夜深了,谁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来呢?

“我去接电话。”林静起身,把稍皱的裙尾向下抚平。

我点点头。

就在林静抬脚迈出门时,我不知怎的,忽然叫住了她。

她回眸:“怎么了?”

我说:“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像他们一样,不要骗我,好吗?”

她愣了一下,犹豫几秒,微笑着点点头,出去接电话。

这时,林静的手机响了,她的手机就在卧室的桌子上。

我走过去,看到了来电显示:“赵蓉阿姨。”

我快速按下了拒听键。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在这里。可是我猜,她已经知道了。

人有时候会很奇怪,总会不由自主地做些事,就像我那时一样。

客厅里响起林静低声说话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想法,可能真的是窥探林静隐私的心态。客厅里的林静还在接电话,我犹豫了片刻,颤抖着双手,拿起了林静的手机。她的手机的款式、型号跟我的一样,是我们高二那年一起在三星手机专卖店一起买的,我操作起来轻车熟路。她没有设置锁屏密码。

我快速地翻看林静的手机,看到了林静和署名为赵小蓉阿姨的号码数月前的短信记录:

赵小蓉阿姨:“我公司有事,可能要晚20分钟到。可不可以帮我忙,拖住他。”

林静:“好的,我跟他说,我在帮老师批改试卷,让他等一等。”

赵小蓉阿姨:“谢谢。”

林静:“不客气。”

赵小蓉阿姨:“我到了。”

林静:“好的,我跟他说了,我不回家,让他自己回。您等会就可以看到他。”

赵小蓉阿姨:“非常感谢。”

林静:“不客气的。”

外面传来林静挂电话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脚步声,离房间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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