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时,华州有个商人名叫李牧之,为人好善,乐于助人,很受乡邻爱戴。
李牧之的父亲叫李乐元,是个老童生,二十几年刻苦攻读也没换来秀才功名,家里的产业倒是被他花得七七八八。
李乐元原本寄望于儿子李牧之,希望他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惜李牧之自小不爱读书,对做生意倒是很感兴趣,李乐元不愿勉强,便凑了些本钱,由儿子经商。
李牧之果然生意天才,十六岁进杂货铺学徒,三年后自己创业,南来北往贩货,到二十五岁时积攒颇丰,买下铺子开了家布庄,生意红火。
李牧之的妻子姓田,是农家女子,田氏温柔贤惠,孝顺公婆,理家也是把能手,还为李家生下一男一女。夫妻恩爱,一内一外,经营的家庭美满,幸福温馨。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李牧之二十七岁时,田氏因疾病去世,此时儿子李文六岁,女儿荷岚四岁。
李家现在是小富之家,李牧之又年轻能干,现在田氏不在了,自然有不少媒婆登门说亲,李牧之念着对亡妻的怀念,一一推脱。
华州城外二十里有个很大的镇子,镇上有家杂货铺,掌柜姓谭。谭掌柜有对双胞胎女儿,一个叫彩文、一个叫彩秀,姐妹如模子刻出来一般,相影相似,彩文已经嫁人,彩秀还未出阁。
谭掌柜一来爱惜李牧之的人品,二来也是贪图富贵,就请媒人前去说亲。老伴儿早亡,李乐元觉得这个家需要有个女人操持,也不希望儿子孤单,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李牧之孝顺,再说田氏已故去三年,就答应了父亲,不久后,娶二十岁的谭彩秀为继室。彩秀长相貌美,虽没有田氏持家之能,但对公公孝顺,对继子继女疼爱。
李家是一个两个宅院连在一起,父亲李乐元住后院儿,他是个老书生,在孙子孙女五岁时,就教其读书识字,这俩小家伙对祖父很依恋,也住在后院儿。
婚后不久,李牧之第一次去洛阳进货,被城内的繁华惊呆,萌生了在此开店的打算。他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回华州后筹集资金,带着伙计孙成赶赴洛阳,华州铺子交于老伙计葛宏打理。
这年十月十三,李牧之与孙成再次来到洛阳,两个月后,新铺子开张。马上要过春节,李牧之交代一番,回去陪家人过了个除夕,大年初七就回了洛阳。
李牧之原本打算,再过三个月铺子平稳,就将老伙计葛宏调来打理,自己回华州陪伴家人,可是洛阳布庄林立,竞争很大,为了铺子就拖延了归期。
洛阳里华州五百里,其实并不算远,但李牧之是个生意狂,不愿耽搁时间,他写信告诉家人,自己可能会在此逗留一年,希望家人不要挂念。
李乐元年逾六旬,自己一辈子没有成就,儿子虽说没有读圣贤书,但所作所为令他非常欣慰,他写信宽慰儿子,不要担心家里,好生打理生意。
彩秀与丈夫成婚半年就两地分隔,但她是明事理之人,请公公在信中添上几句,让丈夫放心,家里之事自己会操持,同时叮嘱丈夫多注意身体。有了家人的支持,李牧之精气神倍增。
四个月后的一天,李牧之收到家书,妻子在信中说:姐姐生了病,自己已向公公禀明,回娘家照看些日子。大姨姐彩文苦命,嫁了个书生早亡,被婆家赶回娘家,一直寡居,现在有了病,做妹妹的自当照顾,李牧之回信宽慰妻子,让她在娘家多待些日子,好生照顾姐姐,同时还送上了自己的问候。
时间过去两个多月,妻子又来书信,说姐姐彩文不治而亡,后事已经料理完毕,不日就会回家。李牧之替大姨姐可惜,替妻子悲痛,回信宽慰了一番。
当年十一月十三,老伙计葛宏来到洛阳,李牧之将铺子交付于他。新铺子已走上正轨,生意也很兴隆,李牧之离家也快一年,他归心似箭。安排停当后,给家人买了些礼物,带着孙成返回华州。
一家人在门口迎接,父亲虽已六旬,精神依然矍铄,儿子女儿聪明可人,在祖父的教导下,知书懂礼,这让李牧之大为欣慰。
妻子彩秀更显美貌,只可惜清减了几分,李牧之觉得对不起他,心中暗想:“以后铺子事情多交给孙成打理,自己尽量少出远门儿,多陪陪妻子,以作补偿。”
李牧之发现妻子言语少了许多,觉得可能是其姐病故,伤心所致,于是隔日就带她去了岳丈家,还亲自去到大姨姐坟前祭拜。
回来后的日子很惬意,现在李家家财丰厚,父亲健康,子女懂礼,妻子体贴,身为人子、人父、人夫,有此成就,夫复何求?
李家隔壁住着一个姓董的老妇人,已年过七旬。十一年前,李牧之去同州贩货,病倒中途,是一个叫陈升的老汉将其背回家中救治,半个月后才得痊愈。
董氏就是陈升的老伴儿,五十岁时眼睛就瞎了,老两口没有子女,靠着几亩薄田勉强过生活,李牧之感念夫妇大恩,经常去看望。
八年前,陈升得了病做不得农活,李牧之就将陈升夫妇接到华州,买下隔壁小院为二人养老,两年后陈升去世,李牧之将其送回同州安葬。
陈升去世后,李牧之雇了个姓刘的老妈子,专门照顾董氏,自己只要不忙,就过去陪董氏说说话,亡妻田氏在世时,去得更频繁,董氏的衣服、鞋袜等,都是田氏所做。
彩秀过门后,李牧之将情况说与她听,彩秀也是感恩之人,敬重丈夫的情义,就代替了田氏的角色,她不太懂针线,就请人为董氏定制。
李牧之当天,就打算去隔壁找董氏,可惜董氏由刘妈陪着,回了同州老家祭拜亡夫陈怀,要半个月后才回来,他便先行处理铺子之事。
半个多月后,董氏从同州归来,当天晚上,李牧之拎着两盒糕点,前去看望。董氏很高兴,将李牧之拉进屋里,然后对刘妈说:“刘妈,辛苦你了,回去早些休息吧。”
待刘妈走后,董氏将李牧之拉到跟前,低声道:“牧之,你回来半个多月了,有没有觉得你家娘子变了?我感觉她不是你原来的娘子。”
这话让李牧之吃了一惊,接口道:“伯母为何如此说?”
董氏缓声道:“你娘子回娘家两个月,她姐姐去世后才回来,回来后,来过我这几次,我感觉她说话的声音不对,虽然与你娘子很像,但我能听得出差异,尤其是脚步声,你娘子走路轻盈,而这个人走路稍重,还有些拖地。”
李牧之听到此处,眼睛睁得好大,嘴巴有些合不拢,董氏低沉的嗓音,加上外面漆黑的夜色,令他有些脊背发寒,不由颤声道:“不会吧,伯母可不要吓人。”
董氏接着道:“我瞎了二十多年,都是以声辨认,只要听过两次,就能记住,从来没错过。这俩人虽然非常相似,但我敢肯定,绝对不是一个人。”
其实董氏听声辨人的能力,李牧之早就佩服,父亲、自己、前妻,还有两个孩子,屏住呼吸从她面前走过,她都能一一辨认,难道妻子......?
李牧之还未往下想,董氏又开口道:“你娘子的姐姐曾经来过我这两次,我记得她的声音,与你娘子十分相似,我都很难辨别,但她的脚步声,与你家娘子差异很大,我觉得现在你家里的娘子,是你娘子的姐姐。”
李牧之此时已经呆若木鸡,董氏又道:“牧之,你心地纯良,待人和善,可人心叵测啊,刘妈曾同我说过,她们姐妹太过相似,听说有时候父母都不好分辨,何况你与她只相处半年就去了洛阳,还是小心查究一下为好。”
怎样回的家,李牧之都记不清了,“彩秀”察觉异样,问怎么啦,他只说今日太过劳累,有些乏了。
深夜,李牧之仔细端详身旁的妻子,实在看不出哪里不对,大姨姐与妻子确实非常像,连眉中的红痣都一样,自己与妻子结婚半年,由于忙于生意,接触不是很多,就算是接触,也没有仔仔细细观察,这其中难道真的有可疑?
次日晌午,李牧之来到后宅,偷偷将董氏之言说与父亲,并问道:“父亲,你可有察觉,彩秀前后有所不同。”
儿子的话,令李乐元震惊,他说道:“为父熟读圣贤书,洁身自好,与儿媳一直保持距离,你不在时,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不来前院儿,就算接触,也不能盯着儿媳看,我除了感觉她回来后说话减少,其他哪里知道差异。”
父子二人相视不语,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沉默许久后,李乐元开口道:“此事太过匪夷,董大嫂的耳力确实厉害,而且她心地善良,对你视如亲子,绝对不会无中生有。自从你去洛阳后,每月十五,彩秀都会和她母亲去灵安寺拜佛,为你求平安,路途不近,她们每次都会在寺庙旁的客栈住一晚。我看这样,你不如提前去寺庙附近,暗中观察她们母女住在哪里,然后隔壁开房间,母女单独一室,肯定说些心里话,到时候或许有发现,虽说有违君子之道,但目前看来,或许这是最好的法子。”
为了弄清事实真相,李牧之也只有这样。三日后便是十五,彩秀的哥哥照例驾着马车,拉着母亲来接妹妹去灵安寺。头天上午,李牧之谎称去华阴,老早就出了门,然后径直去了灵安寺,躲在暗中观察。
临近未时,一辆马车从远处而来,赶车的就是彩秀的哥哥谭德,马车到了庙门口,岳母张氏和妻子彩秀走下车来,进入寺庙。直到酉时,母女二人才出来。
李牧之跟随马车,一直来到“福运客栈”,一直等到天黑,他才进去。有钱能使鬼推磨,李牧之花了三两银子,就打听到岳母和妻子住在哪里,还在隔壁开了间房。
此时,岳母房间亮着烛光,还飘出酒菜香味儿,看来这三人正在吃饭。李牧之进屋后,将耳朵贴住墙壁,仔细偷听。
刚开始,三人谈论的都是庙中之事,约过了两盏茶时间,谭德开口道:“妹妹,我那妹夫没有怀疑吧?”
“嘘!在外面谈论这个,多不安全。”彩秀话中带着胆怯。
谭德道:“妹妹错了,在外面才最安全,这里没人认识我们。”
“儿子说得对,熟悉的人才信不过呢,这地方陌生,就算有人听到,也不知我们家住哪里,所谈何事?”此时传来岳母张氏说话声。
彩秀道:“他忙于生意,根本没有怀疑,可我心里老是不安,秀秀毕竟是我亲妹妹,我在佛祖前忏悔,就是希望她能原谅我。”
张氏道:“你以为我不心痛吗?秀秀与你俩一样,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当天你们俩也不是故意的,怪就怪她命苦罢了。”
谭德接口道:“是啊妹妹,母亲说得极是,你最好早些怀上李家的骨肉,到时候妹夫对你肯定言听计从,让哥哥去布庄管事,李家现在财富丰盈,每年从铺子里捞个几百两,绝非难事,说不准将来李家的财产都会成了我们的。”
听到此处,李牧之已经炸了肺,看来妻子彩秀已遭意外,彩文顶替她,为的是我李家的产业。
他很想踹门进去,将三人痛打一顿,送官查办,但立马又冷静下来,三人若一口咬定绝无此事,那又如何是好?毕竟彩文与彩秀实在太像了,除非有人知道二人的区别。
默念道这里,李牧之突然心头一顿:“对啊,记得妻子曾和自己说过,当年父母操持生意,就请了个奶妈照看,彩文姐妹跟着奶妈长到十五岁,那奶妈姓范,住在三关镇,彩秀嫁给自己后,曾去探望过几次,有一次自己还跟着去过。”
想到这里,李牧之压下心中怒火,次日天不亮就离开了客栈。他叫了辆马车去往三关镇,找到了奶妈范氏。
在范氏口中得知,彩秀左腋窝儿有块蝴蝶胎记,彩文则没有;还有彩文小时候调皮,爬墙跌落摔破了头,后脑处有块儿铜钱般大小的疤痕,是没有头发的。李牧之心中自责,与彩秀夫妻相处半年多,自己只顾生意,竟没有多观察。
李牧之有个朋友叫黄森,在推官衙门做书吏,在黄森的协助下,李牧之状告了谭家。推官顾大人善断,命人将谭家众人传来,同时派人去三关镇,将奶妈范氏接到大堂。
范氏拨开彩秀的头发,见到那块儿疤痕后,认定此人不是谭彩秀,而是她的孪生姐姐谭彩文。为了确实无误,顾大人派人掘开彩文坟墓,虽说过了三个多月,但仍能辨认出,尸体左腋窝儿有蝴蝶胎记,仵作还验出,尸体头骨开裂,应是重物击打造成,这也是致死原因。人证、物证具在,顾大人严加审讯,真相也随之揭开。
当日彩文生病,彩秀禀报公公后回了娘家,并给丈夫写信说明。彩文确实生了病,但并无大碍,无非是心病而已,自己嫁了个书生,本以为能富贵,谁知丈夫早亡,自己还被赶回娘家,可谓命苦;与之相反,妹妹彩秀却嫁了个好人家,李牧之温文尔雅,心地善良,而且很是富足,这让彩文生了嫉妒之心。
这日晚间,谭德和彩文彩秀在屋里说话,谭德希望妹妹能和李牧之说一下,让自己去布庄管事,可彩秀知道,哥哥好吃懒做,手脚还不干净,就婉言拒绝道:“相公已经给哥哥不少钱财了,若能用这些钱做些正事,也能衣食无忧,相公吃了多少苦才开起这家布庄,不能因我坏了生意。”
彩秀说得委婉,其实清楚哥哥为人,好吃懒做,还经常喝花酒,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别说去布庄管事了,就是去做个伙计,都不能用他。
虽然彩秀说的是实话,但谭德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很没面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彩文嫉妒妹妹,就在旁边挖苦:“哎呀妹妹!你刚嫁过去几天呀,就忘了娘家人了,别是富贵了,瞧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吧。”
这时,母亲张氏走了进来,说道:“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秀秀你也真是,把你嫁入富家,不就是为了沾光吗?你兄长求你这么点儿事都不帮衬,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
彩秀道:“母亲,女儿不是这个意思,当初你们要的彩礼已经非常多了,成婚后,相公还专门给了哥哥一大笔银子,可他喝花酒给败掉了,嫂子为此事和你告过状,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爹年纪大身体不好,自家的铺子不用心打理,跑到布庄能做得好?”
张氏被说得哑口无言,老脸通红,彩文见缝插针,拱火道:“真是富家夫人哈,果然威风,都耍到母亲头上了。”
彩秀被这句话惹怒了,她对着姐姐说道:“姐姐不要如此毒舌,我是就事论事,绝没有不尊重母亲,你我骨肉姐妹,怎可落井下石,别把自己的不幸发泄在我身上。”
这句话戳到彩文的痛处,她起身使劲儿一推,彩秀摔倒在地,撞在柜子上,说来也巧,前几天谭德买了块儿顽石,就在放在柜顶上,结果顽石落下,正好砸在彩秀后脑,可怜彩秀温柔贤惠,竟死在自家人之手。
彩秀的死,让三人慌了神儿,冷静下来后,张氏想出此计,用彩文代替彩秀回李家,反正二人长得一个样,连家人都很难分辨。再说若将真相告诉李牧之,谁知道他会不会去衙门,状告三人谋杀其妻,为了保命和钱财,就出此下策。
谭掌柜两个月前中了风,变得耳朵和眼睛都不好使,根本就没有发现疑点。谭家对外宣称,女儿彩文因病去世,邻居们知道彩文近来生了病,也就没人怀疑。
案子明了,彩文以误杀罪,被判杖六十,徒两年,张氏与谭德以教唆罪,分别被判张四十,徒一年。谭掌柜虽不知情,但在了解真相后,受不了打击,中风再次发作,半年后就去世了。
李牧之经此一劫,没有再续弦,他将妻子彩秀好生安葬在自家祖坟。几年后,董氏去世,李牧之将其送回同州,与陈升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