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中秋的一个清晨,一位头箍白羊肚毛巾瘦骨崎峋的小个子男人急匆匆走在前,一个十二三岁耷拉着脑袋的男孩小跑紧跟着在后,父子俩一前一后向邻村的大侯完小赶去。小鸟在枝头欢唱蹦跳,却激不起匆匆赶路父子的点滴兴趣。北方的中秋清晨,还是凉气逼人,路旁野草湿漉漉的,庄稼地里玉米株上厚长的叶子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尽管太阳已在东山冉冉升起,还是有些寒意。
不争气的儿子留级了,老师通知家长到学校去办手续,而全村仅他一个,而这个不争气的就是我。反常的是父亲没有把蒲扇大的手掌落在我的头上,因为听村里的老学究说,观察我走路都盯有字的春联,电影报,戏报,“要走了正道,前途不可限量!”一句孺子可教,把本烦恼的父亲瞬间满面春风,这不领着我去学校办手续。
原先五年级的语文郭老师,光头,胖呼的脸上爬滿了络腮胡子,正坐在杌子上用蘸水笔批作业,右手摇着拒绝,左手接父亲递过的香烟。写一个纸条让父亲到刘瑞生老师那边报道。我一声“报告!”领着父亲进了走廊左侧的一个屋。只见面孔红润无须,光溜下巴上不见黑胡茬子,个子不高的刘老师正蹲在八仙椅上“呼噜呼噜”吸水烟,我仰望刘老师寸把长微黄的头发倔强地往上竖着,微黄的眼珠一眨也不眨盯着我们,几乎打个寒颤。接过父亲递过的“黄金叶”牌香烟,扔到桌子上,示意父亲在床边坐下,看了一下郭老师写的条子,“扑哧”一声喷出铜烟壶嘴上水烟丝,又捻一上小撮放上,点上火深深吸上一口,直见两股白烟从鼻孔穿出,“刘有龙,你是咱学校名人嘛,饭后常坐在地上看竖版的线装古书”,听他说是名人,我狠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全村十几个就我一个留级,还不是名人?但后一句“我看好你”,令我受宠若惊,鼻子一酸,这些年还没人正儿巴经夸过。他对我说“我也喜欢看古典小说,如《石头记》,哦,就是《红楼梦》,还有奇书《金瓶梅》。你看过吗?”见我头摇的似布郎鼓,換口气说“中国文学博大精深,你一个娃娃知道个啥。你信不,你随便写几个词语,我可以写成一篇短文。只要你好好上课,课余时间看小说,我不反对,相反还支持!不久,你在全班语文肯定会稳拿第一”。他见我两眼瞪得老大“怎么,你不信,我还想让你当班长呢,小伙子好好干,我看好你!”两行热泪不争气夺眶而出!刘老师对父亲讲“他爹你回去吧,这娃交给我了。”送走千恩万谢的父亲,他就领我进了原先神像大殿改造的五年级教室。
他走上讲台,对下面40多个学生介绍我“这是刘有龙,大伙肯定认识,大名鼎鼎鼎嘛。他本来该上六年级,但他强烈要求留级的!好啦,不多说了,现在排座位。”男女学生按大小个头和老师的特意安排(如视力差高子破例在前,尖子生在正当中等)排成一条龙按顺序进教室找到自己桌位,十分荣幸,在刘老师的授意下我在正中最佳座位。
下午上完体育课,刘老师匆匆赶过来让大家到教室集合,在我们狐疑中坐好,刘老师把我叫出来,问我熟悉《水浒》中的故事吗,最喜欢哪一段?得了肯定后,他大步流星跳上讲台“现在由刘有龙给大伙讲一段《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故事,大伙鼓掌”。在刘老师带头鼓掌和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中,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上下牙齿直打架,腿肚子直哆嗦,一咬牙一跺脚上讲台。开始讲一群泼条无赖想戏弄鲁智深时,还有些紧张,讲到这些泼皮假装孝敬酒肉,跪在地上不起,还有两人各抱住鲁智深的一条腿,想把他掀到身后的粪坑里。粗中有细的鲁智深已发现这些傢伙的企图,迅捷转身抬腿,一脚一个,踢进粪坑里,其余的泼皮吓傻了,瞌头如捣蒜,粪坑里的两个直呼“爷爷救命!”下边掌声雷动,久久不息,吸引了不少外班学生在窗户边和敞开的教室门外观听,(现在想起,知道是刘老师用心良苦,有意让敞开教室门和打开窗户。)当我继续讲到鲁智深趁着酒兴,喝开准备用梯子上树掏鸟窝,脱下纳衣,把那棵树上下打量一番,用左手搂住树干,右手把住树的上半截,腰往上一挺,那棵树竟然连根拔起。众泼皮齐刷刷再次跪倒,高喊“师父真乃神人”。此时教室里欢声如雷,教室外鼓掌也喊“好”。
刘老师没有表扬我,而是在黑板上写了几个词语,其中有“专心致志,交头按耳”其余想不起来了,说“刘有龙你先别得意,你把这几个词语组成一段话,那才叫真本事!”趁刚才那兴奋劲我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写了一段话,(刘老师提先辅导过)坐在下边我位置上的刘老师,喊一声“再念一下”然后让我下来,把我美美表扬了一下、
第二天下午上完《自然》课后,刘老师又进了教室,说要选班干部,让每个同学写五个人。一个同学黑板上写预选人名字,并依次判“正”字,一个同学念名字并监票,结果我得全票,没有悬念当上了班长。以前在下留上初小时,,只担任一次中队委员,不久因和人打架,被校长撸了,不过从那时起以后所有的读书生涯中,我一直都是班长。
人逢喜事精神爽。从此我的作文总是贴在教室后边的学习栏中,字里行间有眉批和刘老师划的一连串红圈圈及鼓励性的语言,在作文上角有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贴”。我的学习刻苦认真,从前上课看小画书的糗事再也无出现。数学老师也对我吃偏饭,经常把我叫到房里手把手教诲,指正。
刘老师说,去年大侯高小推了光头,夏县中学没考上一个。你们一定加油,为学校争光,为老师争气“你们记住,考十个水头中学,不抵一个夏中(生),考五十个禹王中学,也不抵一夏中(生)!”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几句犹言在耳,教励着我不甘人后,勇立潮头,奋楫扬帆的精神。从此,活动时间我和几个成绩较好的学生还在学习,星期天下午教室里,我们几个人也早早在伏案苦读,碰上阴雨天,就点上墨水瓶改造的煤油灯,鼻孔一摸黑糊糊的,因为不知道休息,也因教室光线太暗,那时我的眼睛近视了,但我不后悔!
时间过得真快,不觉间考试迫近,考试前一天的下午,刘老师把我叫到房间,语重心长地告诫:“切记,不要提前交卷,反复检查,每句话每个字都要反复啄磨,有无病句,有无错字,是否通顺”。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打开,有一支“英雄”牌钢笔躺在里边,交给我,拍了拍我的头,再无说一句话。饱含热泪的我从刘老师房间走出来,出了校门,走了好远,忽然后悔,为什么不向刘老师深深鞠一躬?这一悔,悔了终生!
当时考试语文仅一道作文,旨在考核学生综合能力,考场就设在夏县中学,一人一桌,二十余位考生,三个监考老师,讲台和后面各一个,一人不停巡视。作文题目有两个,我选了《向刘英俊叔叔学习》(勇拦惊马,救下6名儿童,壮烈牺牲的解放军战士)我怀着敬仰心情奋笔疾书,先后到讲台取了两张续卷纸,在讲台上的主考张金龙老师(后任过夏中团委书记)十分惊奇,看我快写完了,主动下去递给我一张,还亲切地拍了拍我的头,以示鼓励。
后来我和六位同学考上了夏中(之前村里传闻我考了全县第一名,还有鼻有眼,是下留学校校长李俊说的,母亲兴奋告诉我,不管真假,但在几千人的村子是出了名。但我自信考的不会差)算是给刘老师,韩老师(数学)争了光,给学校出了彩。
因为六六年后期的政治风暴,我们这一届推迟了半年,六七年三月份才入学。没几天,家在大侯村也考上夏中的韩好便告诉我,刘老师遭到大侯中心校全体老师和高年级学生批斗,说他是特务,刘老师拒不承认,死活不低头,遭到暴风雨般拳打脚踢,半夜上吊死了!”我惊呆了,如雷击般木若呆鸡,两股热泪夺眶而出,但不敢出声,怕被别人发现,捂着嘴跑到宿舍里装睡不停地抹眼泪。
刘老师是特务,打死也不相信!他曾自豪给我们讲,解放运城时,见到著名南泥湾开荒的三五九旅旅长时任司令员的王震,脖子挂着望远镜,亲切叫他“小参谋”。顶多在国民党队伍干过,后又当了解放军,解放运城枪林弹雨都经历了,怎么成了国民党特务?但不幸赶上荒唐年代碰上疯狂的人,刘老师又是“人有脊梁腰杆硬,宁死也不会低头”的人,怎能不遭此厄运?大侯学校批斗刘老师的那些老师,当时不会想到他们亲手整死了一位不屈的冤魂!春秋时的介子推,不会想到他的故乡裴介村,又多了一位峥峥烈士。介子推死的是惨,但还被晋文公顶礼膜拜,而同样惨死我的刘老师呢?
当年少不更事,一阵子难过后,随着时光流转,为前程而奔波,我对刘老师的思念也逐渐淡去。而今近半个多世纪过去,已过古稀之年的我,再一次怀念恩师。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刘老师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对这位恩同再造的师父,生前没有抽过我的一支香烟,死后没有享受过我的一支烛香,更别说灵前祭祀,坟头叩拜了。刘老师,你是终生愧疚的恩师,师父,父亲。依稀记着刘老师的儿子,一个浓眉大眼,天庭饱满,和刘老师一样红润脸庞的小伙子,比我也大了多少,乳名叫“斗”。斗哥,你生活的好吗?咱们父亲坟头还在吗?请代我在父亲坟前叩一个头吧。刘老师,你在那边好吗?请忘了那些痛苦,那些愤慨的事吧,原谅那些失去理智的同事和幼稚的孩子吧。我在二千里外的上海,为你祈祷。刘老师,安息吧!呜呼,痛定思痛,痛何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