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虚空

究竟虚空

邴哲

      树叶上明明趴着个小虫,去摸时,却不见了。沙尘暴是我们出发之后开始的。和以往一样,沙尘暴发生之前,空气沉闷,炎热。走在路上时间不长,棉袄里全是汗,像是有无数虱子在后背脖颈上爬来爬去。紧急集合的时候,排长只是说了命令的一小部分,他大概也不会了解民兵排之所以出动的全部理由。关于这一点,随着近几年附近修建保密工程,戈壁深处时而响起的连环爆炸,大家都明白,不该问的绝不能乱问。所以,身兼第三生产队队长的民兵排长关心更多的是壮劳力知青如我者都被抽出来执行保密任务,积肥和渠道清淤的活计一旦延误,肯定会影响明年春耕。他一着急就要找背风处蹲一家伙,还要拉着我给他上烟陪他一起蹲。

  春乏秋困。不光排长多次要蹲,影响队伍行进速度,其他民兵也打着哈欠三三两两低头发呆。往年这时候沙尘暴应该还没来。这才走了没多久,有的民兵嫌热甚至把子弹带都解开,随随便便掖在腰带上。仔细看去,沙子缓慢移动,都能感觉到地气上升,板结的洼地缝隙里依旧热气蓬勃。沙枣树随风飘摇,摇着摇着,沙地上就凭白多出几点红色。排长像个大部队的司令一样昨昨乎乎安排这安排那。哨位还是老位置,靠近一片小绿洲,长城烽燧下有几个牧羊人掏的地窝子,还有一口井。基本荒废的老路从戈壁滩灰黄里逶迤而来,歪歪扭扭而去。排长分配好每一位民兵上哨时间,管我要了根烟,撕了半张报纸,又要去蹲一家伙。一股风旋转着带来他忙活的的声音。

    身为排里文书兼宣传委员的我就有这个好处,不用干活,陪着脸色始终不好的排长谈生产谈政治,同时也谈到个别女知青不安心农业生产,就知道往公社跑,找书记谈思想。谈话间隙,排长不放心,挨着看了看其他民兵住的地窝子,痛骂了那几个只知道吃面片没架好枪,致使枪管枪身全是沙土的同志,吓得站哨民兵极其规矩地持枪站立着,风吹得鼻涕下来都不敢擦。就这样,天黑了,风更大了。

    我是被半夜叫醒的。醒来的刹那,努力定神,生怕春梦里的胡言乱语被排长听了去,身体自然也有尴尬。排长把他那只半自动步枪辟辟啪啪验了验。他就着油灯点根烟,在灯影里摇摆着一言不发。还是梦里好,水滑细腻,哪像这破洞,几把梭梭草根本遮不住风,更挡不了沙,鼻孔里简直能掏出一斤沙子。排长首先启发我,问有没有觉得他们家二闺女有异常情况。这一点其实在知青,包括本队青年社员中间早就传开了。某部支左战士和他们家二闺女钻苞谷地早不是一次两次;有的年轻社员胆子大,甚至模仿新四军伤病员匍匐前进到跟前观察,两人都没发现。明显乐在其中嘛,社员群众事后议论。但这个时候问我这个敏感的问题,当然回答不掌握。排长忧怨地转头看我一眼,想说什么又担心我泄露他们家机密,咬着牙一个劲儿地往后捋头发。动作不大,被油灯反射到洞壁,还是怪吓人的。让你的思维和行动必须跟着我的节拍走,团结一致抓革命促生产,这是经过我军大熔炉煅烧培养过的排长最拿手的。因此,在他打发炊食员捅火启灶专门为我加热面片的过程中,又把那支崭新的半自动步枪分解开来,从里到外细致地擦拭了一遍。如果不是大半夜食用热面片猛地为大脑充血,平时老被批评思想消极的我怎么也不会答应排长去他们家蹲守。与此同时,排长也默许,公社的春节文艺汇演中,我将首次扮演刁德一。这不是主要的,为了扛他那支新枪,我俩彼此心照不宣,都明白蹲守的时候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顶着风沙离开营地的时候,哨兵见我居然背着那支全排唯一的新枪,不光忘了问口令,鼻涕都要垂到胸部了。我微笑着,挺胸迈进黑暗。

    民兵排的哨位距离村子顶多10华里。要在平时,我闭着眼睛一通小跑,不到1个小时就能抵达。今夜风大,沙子眯眼,走在高处被风吹得晃晃悠悠不舒服,所以我选择绕着沙包走。一想到就要近距离观察二闺女与战士半夜相会的场景,心里就发热,不由得哼哼着《打靶归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前奔。有那么几次,跌倒在沙地里的我,背对着风,抵住枪身低头喘气,观察四周。除了眼前不停飞过的沙子,帽子被风吹动造成的耳鸣,只有黑暗,带着铁锈红的黑暗。时间仿佛凝固,周遭顿失任何声响,茫茫宇宙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呆坐在这亘古未变的风沙中,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插队在这么一个村庄,半夜跑到这戈壁荒漠里究竟有什么现实意义。

  如果不是沙子被吸入喉咙剧烈咳嗽,估计我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了。天还没有完全亮,沙子也还没有全部落地。你甚至都能感觉得到那些沙粒,闪着寒光,带着恶意,成群结队,借助空气中最后的那一丝惯性往前滑行。当我猛地醒来,它们中的一些只好颓然坠地。四肢僵硬酸痛,嗓子眼里往外冒火,伸手一摸,水壶居然不见了。我被吓醒,三两下踢开覆盖了满身的沙子爬起来,浑身冷得发抖。不光水壶不见了,我爬上一座沙丘向四周望,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村子与民兵哨位,更无法确定我所处的位置。我甚至怀疑昨晚的这场沙尘暴卷走了周围的一切,村子、哨位,还有排长、二闺女和全体社员。以前听老乡讲过沙漠里迷路的事,今天却被我赶上了。阴云密布,心脏剧烈跳动,手抖得抓不住枪,又渴又饿……排长因为我没能强有力地遏制二闺女与战士私会大发雷霆,明确表示不许我扮演刁德一……我再一次惊醒,一脑门子的汗,进而感觉嗓子都被渴出了体外。躲在一棵梭梭草下休息的我总算看见了一只似狼似狗的活物。这东西看到我好像也是吃了一惊,眼睛湿漉漉地趴在不远处观察我下一步行动。听老乡讲过,每到大雪时节,沙漠里的狼群就会饿得全体出动,专门对付落单的人和病弱牛羊。有的时候,还会主动袭击村庄,只有开枪才能赶走。可我不知道这把新枪究竟出了什么毛病,硬是打不响。好在刺刀还没丢,它要敢胡来就捅。说来也奇怪,这东西趴在那里只是望着我,时不时耸起肩甩一甩身上的毛发。它的毛和沙子颜色接近,很长,梢部经常触到沙土与水,都结了疙瘩,一晃都能发出声音。它的眼神像小孩子,到后来竟放肆到直视我,轻轻吠两声,摇脑袋,爬到高处看着我。我半蹲状持枪接近时,它又继续往前,接着摇脑袋。这么搞了几次,我明白了——老乡讲过,沙漠里要信任动物,跟着它们就能找到水源——我也试着表示友好,给它丢了半块玉米面饼子,可这东西转着圈闻了闻,没动。不知不觉,风又开始刮。它的步伐加快,如果我累了拄着枪歇一下,它还有意见,大声催着,嘴角沫子都出来了。我没好气地咒骂道,你他妈以为你是地主吗?再催老子就起义,宰了你烤着吃。在风沙里跟着这东西跌跌撞撞跑了好久,地势慢慢高了,有的地方出现细小砾石的小山包。风虽然还刮着,沙子明显少了,脚底下有了坚实的感觉,仔细看,还会有风滚草过来过去。爬过几座小山,天色愈黑,那家伙不见了,也听不见它的叫声。我在两座小山包之间盘腿坐下来,喘着粗气学着它有气无力地胡乱嚎了几嗓子,打算点根烟。这两座山悄没声地被掀开两个大洞,后背被枪管顶住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饥渴导致的幻觉,看了一眼,继续忙着接那几个没舍得丢弃的烟蒂。一条手臂从背后伸出,迅速地拿走了我靠在膝盖上的枪。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颈部被重击,陷入无尽的黑暗。

    我苏醒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事后才知道他叫老夹。当时我翻了个身向他要水喝,这人一脸惊恐撒丫子就跑,高喊着醒了醒了渐渐跑远。我被捆住无法动弹,一直等到脚步杂沓,涌过来一堆人。领头的一个老汉问我是什么人,我沉默,他们也沉默。直到有人过来解开绳子让我坐起来,才发现面对的是一群穿着我军制式服装但没有领章帽徽着装也是乱七八糟的人,有的还一脸凶相举着步枪。小屋角落有盏油灯,火苗随着众人的呼吸摇曳。一个女的递给我盛着凉水的缸子和一块压缩饼干,内心略微斗争了一下我就吃将起来。心想,管他是特务还是土匪,吃饱喝足了再和你们斗争。他们围了一圈研究我,窃窃私语;我也不客气,又吃又喝,还鼓着劲儿把肚子里酝酿了一天的凉气尽数排出,回声较响。

    他们领头那个可能觉得这样一窝蜂地审不是个办法,轰走了其他人,只留下几个眉眼端正的继续审我。当他们得知我其实是一名迷路的人民公社民兵时,神情普遍放松下来,还给我卷烟抽。审问到最后,基本变成了我在做当前形势与任务的报告,激昂陈词,全面总结与回顾了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全国各条战线取得的成绩。与此同时,作为普通知青中逐步成长起来的毛主席的好战士,我叉着腰逐步展开。第一,我感觉这些人和外面的世界长期隔离,关注的还是土改啊剿匪啊反右啊那些事情,有文章可做;第二,作为一个贸然闯入者,我必须在战略上高度重视,战术上藐视对手,也就是说必须在气势上震慑他们——我介绍自己是某民兵连一排副排长——免得被动。看来我讲话的效果还不错,带头的那个老汉让老夹带我去别的地方休息,他们肯定要小范围议一议这个事情怎么处理。现在看来,村里人反映沙漠里有人夜里打信号弹这个事情根本没有引起组织上的重视。

    老夹这个人有些神经质,口音带着南方味,皮肤和村里老社员一样,一口黄牙都快掉光了,眼睛一直不敢和我对视,显得想控制又控制不住,总是着急忙慌,抓耳挠鳃坐不住的样子。我故意不向他提问题,躺在地铺上回想着刁德一的唱词,不由得哼哼了几句。老夹主动凑到我跟前盘腿坐下,研究了半天我的解放鞋,然后夸我唱京剧很有一套。从这个由头开始,老夹一边揪铺草一边随地吐痰,把他们这伙人的情况基本兜了出来。他是从夹边沟农场跑出来的右派。饿的受不了啊,他说。也是在沙漠戈壁里乱跑乱撞,跟着牧民放过马,还去外蒙古贩过羊,后来在沙漠里遇到了这伙人,就一直跟着。和那些在夹边沟农场被饿死的兄弟相比,自己算好的,在这沙漠里头自由自在没人管束,外面太乱了。谈到这里,本来我是要展开批判的,但看在老夹自己不抽却为我卷烟的面子上,便忍住了。他说带头审我的那个是海连长,是这伙人的头头。以前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骑兵连长,队伍投诚之后上面要他带兵剿灭袍泽他受不了,便领了一帮手下策马沙漠戈壁,再也没回去。另外一个也管点事的叫老特务,没名没姓,神神道道,打猎卜卦都是一把好手。老特务经常一走就是好多天,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这伙人以前人挺多,放牧、种庄稼。后来好多人不知道得了一种怪病,吃不下饭,掉头发,全身烂,死了不少,都说跟西边沙漠里原子弹爆炸有关。海连长以前的勤务兵就是因为好奇跑去看,结果吐了好多天,半边脸都烂掉,死了。他们转移到这片区域也是因为这个事情。不久前,流动放牧的老哈萨一家发现这里有秘密工事,里面有食物、水,服装,还有枪支弹药,所以他们才搬到这边。按照海连长的计划,大家在这些洞子里补充休整一段时间,挨过冬天,看看种“撞田”那几个河南人有没有办法种上庄稼再做打算。老夹谈这些情况的时候还专门叮嘱我,一定要小心老特务,此人心狠手辣,据说谁要和他过不去就会下黑手,死了连尸体都找不见。带我来到这儿的那个东西还真是狼。只不过它还是狼崽子的时候,就被海连长以前的勤务兵抱来一直养着,估计它自己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成天在外面瞎逛,也没人管它。至于狼怎么会把我带到这里来,老夹也觉得不可思议。正聊着,悄悄进来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瘦高个往墙边一蹲。这是我见到唯一一个在洞子里也戴棉帽子皮围脖的怪异男人。他在脸上堆笑的同时开了腔,同志啊同志,我们这里条件很一般,你就多担待。已经安排给你开小灶炒几个菜,晚上招待同志喝两杯,还请再给我们讲个话啊讲个话。说完,又像片沙枣树叶似地飘了出去。老夹半蹲着交替双脚蹭到门口左右张望,回头笑着摇摇头返回地铺,我俩异口同声:老特务。

    借上厕所的机会,我走出了工事,在洞子外面呼吸到了新鲜干爽的空气。洞子里其他小房间里也蜷缩着一些人,大都萎靡不振。有男有女,还有羊羔,看见我咩咩叫。大多数人对我不理不睬,极个别胡子拉碴的居然怒目相对,我也毫不客气地瞪回去。老地主就是趁我提裤子之机接近,试图攀谈,被旁边蹲着的老夹赶走了。老夹指着那个一瘸一拐走开的老汉说,那是个老地主,前几年外头搞“四清”,他不积极配合,腿被打折,老家呆不下去了也跑进沙漠,跟着我们混。老地主念过书,念到迂腐,顶撞干部,才会被打断了腿。这个人啊,到现在还是那么迂,凡事都要套书里的话,谁都烦。果然,老地主独自一人费力地爬上小山包,蹲在顶上不知道看着什么,身影小小的。

    回到洞子里才把我气坏了,翻遍了也没找到我那本红宝书。我提出要自己去每一个屋子搜,老夹为难地表示这样恐怕不好,没凭没据去搜别人,况且海连长手下那帮人别看岁数大,个个都不好惹,打起来我可能会很被动。再者说了,在这帮人眼里,一本书真算不得什么,当年他从夹边沟都没舍得换馒头带出来的几本书最后还不是都变成了卷烟纸。我反复解释红宝书对于一名革命战士的重要性,甚至拿武器和生命来打比方。老夹还是不理解,他毕竟离开毛主席的教导很长时间了。他请示了海连长,总算同意带着我到各处转转。这个工事的整体结构和我们训练时用的人防工事挂图差不多,钢筋混凝土构造,有大房子,有小房子,有拐角,有坡道。屋子里躺下蒙头睡的多,捉虱子织毛衣的也有。要不是老夹暗示,我还真看不出其中的几个居然是女人。海连长和老特务等人正在屋里围着木箱上的地图讨论着什么,见我过来,关上了门。还有一个屋子铁们上挂着锁,老夹说那是属于老特务的秘室,谁都不让进,海连长都很少进去过。他一般在那屋子里搞名堂,不吃不喝一呆就是好几天。我不信这个邪,急切地想在这个匪窝里开展阶级斗争,找到愿意起来革命的同志,揭开老特务大搞封建迷信欺骗群众的画皮。老夹从我的情绪里意识到了这一点,急切地提醒我要注意,一个是这里的年轻人都没见过世面傻里吧几靠不住,二是所有人只听海连长一个人的,胆敢造反,海连长会执行家法,往死里打。老哈萨的儿子不听话,丢下骆驼跑外面施工工地偷看人家女的洗澡被追着打,差点暴露了我们的牧场。海连长本来要枪毙这小子,大家都给说情,这才一顿鞭子打到睡了半年,腰到现在都直不起来。以前人多的时候热闹,心也齐。他回忆道,和西边沙漠里避难的其他队伍抢水源抢绿洲总能打赢。原子弹爆炸以后,其他的那些队伍再没见过,这边死人也死到士气低落,只好往东转移。老夹说,我也觉得原子弹爆炸之后傻了,脑子不够用。说着话,一把拽过狼顶住脑袋往上蹭,狼也配合,闭着眼睛很受用的样子。

    吃晚饭的时候,果然发现海连长他们一伙人都用我那本红宝书卷烟抽,但已经吃了人家用猪肉罐头炒的热菜,喝了人家的马奶子酒,还能说什么呢。海连长从背后看像个青年那么挺拔,脸上却好像被轰过好几枪一样,近距离不敢多看。看来老夹的本事也不小嘛,佯装自己傻,和狼顶牛玩。其实他看似和我不经意聊着,早盘好了我的道,悄没声地掀掉了我那民兵连副排长的面纱。因此,海连长明显不像我刚来时那么谨慎,席间居高临下地问这问那,捋着山羊胡打酒嗝。新换的勤务兵看来还没有适应新岗位,笨手笨脚,老挨海连长的训。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字问我,我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这都是些报纸上文件上出现过的姓名。海连长兴奋起来,拍着老特务干瘦的肩膀,我没说错吧,要不进沙漠,老子现在也能上报纸了。老特务嘿嘿干笑,连忙举杯敬酒,还不忘眼角余光扫我一下。别看我光知道吃肉喝酒,其实我也在观察和思考。海连长怎么想的我看不出来,但老特务的心里绝对不会相信我仅仅是一名迷路的普通民兵。他言谈间流露出根本不信我能够顶着沙尘暴深入到沙漠如此深度,明着安排老夹不离我左右,暗地里不知道撒了多少流动哨,沿着我来的路侦察一遍都有可能。自称庄稼汉的河南人为什么不坐下一起吃喝,难道大半夜的戴着棉帽子背着枪出去种庄稼?老地主蹲在高处干什么?他在了望着什么?他刚才进来并不吃喝,只是和海连长咬耳朵又说明什么? 他们为什么一首接一首唱那种我听不懂的歌,老哈萨的俄语从哪里学的……热啊……狼也挤了过来,它凑过来张开了嘴……排长在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下吹响了冲锋号,同志们从沙漠的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夏伯阳也挥着马刀……有一个人躺在沙漠里动弹不了,一群秃鹫围着他慢条斯理啄肉吃,那个人就是我……疼啊……想赶走它们却一点也没力气……这种疼痛感让我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面前是一张脏兮兮的脸,油灯在他脸上快速地变换着光影。他低头瞅着我,手指头短促地捅着我的胸部。强忍着头疼刚坐起来,我肚子里大量东西翻江倒海涌至喉咙,面前这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所有秽物喷薄而出挂满了对方衣襟。见此情景,我只好无奈地咽下另一半再次躺倒,侧身假寐,不再言语。此人楞了半天,用我听不懂的话哇啦哇啦叫着跑开了。尽管装睡,但肚子里还是难受,被那些秽物的气味刺激,又有新的内容在酝酿在膨胀,我推开愣神的老夹爬起来就跑。

    工事外面的空气干燥清冽,星星挂满了夜空。吐完干呕的时候,忽然发现旁边沟里还有一个人影,从动静上判断,似乎也忙着呕吐。我觉得此人应该就是那个被我吐了一身的家伙,特惭愧地喂了一声,以拉他攀爬的方式示好。这是个相貌俊朗的小伙,如果再讲讲卫生剪剪头发就更好了。鉴于吐了人家一身,对他同样使用红宝书卷烟再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并肩蹲着说话。小伙汉语不行,他说,你的,喝酒的量不行的说。我分辨这也要看具体情况,这两天没缓过劲肚子里没油水,拿不住酒。说话就说话,他这个动不动就拍一掌擂一拳的作风很要命,导致最后聊了些啥也胡里胡涂的。这就是老哈萨的儿子小哈萨。老夹这个人还真负责,我俩正聊着,他也打着哈欠跑出来毫不避人放了泡水,然后甩动。

    第二天我坚决要求和小哈萨出去放羊骑马,海连长不批,让我不要着急回去,安心休息。我只好在老夹的带领下帮老地主他们擀毡。老夹鼓动我和老地主开展诗词背诵比赛,老地主还在摇头晃脑酝酿着,被我十来首毛主席诗词甩过去,老地主傻了。惹得老夹笑叉了气,扶着腰和那几个女的爬高爬低追打嬉戏。要不是心里有事,此情此景我再熟悉不过,早闹到一起了。一团烟尘打老远就紧随着一匹快马飞奔而至,马上跳下了乐不可支的老特务。他大喊着甩掉棉袄,事情成了事情成了,红着脸顾不上擦汗扑入海连长怀里。他们笑着走进工事,好长时间了还不断传出老特务尖厉的笑声。整整一天,再也没有见过海连长和老特务。一直磨着海连长那把制式马刀的勤务兵说两人进了那间秘室一直到晚饭前就没出来过。其他劳作的人们欢声笑语看似轻松自在,晚上甚至加了菜,但我还是从老夹神经质的眼神当中察觉到了大事发生前的故作平静。他和老地主为今年的中秋节究竟过了没有再次发生争执,而且找来做饭的大师傅给帮着做个见证,赌注是一块砖茶。老哥几个絮絮叨叨聊着以前怎么过中秋,吃瓜果李桃,南北方过中秋的区别,拜月供品各有几款等等,听得我昏昏欲睡。小哈萨半夜才从外面回来,身上的老羊皮袄都没来得及脱就拉着我去他那屋子。真不讲卫生呀,我捂着鼻子批评他,他老爹肯定也不好意思,咳嗽了几声蒙着头继续装睡。小哈萨拉着我半躺在马驮子后面,仰脖喝了几口马奶子酒,把酒袋子扔给我自己叭嗒着嘴嚼风干肉。我们重点聊老特务的秘室。除了乱拍乱捣这些个毛病,我还发现小哈萨不知道控制自己,和对方近距离讲悄悄话的时候随便打酒嗝,这个也很要命。这时候,老夹摸黑进来找我,没小心踩到了睡梦中的老哈萨夫妻,被好一顿臭骂悻然而去。我俩躲在马驮子后面强忍着没笑出声,马奶子酒都洒了出来。我们一直等啊等,等到自己都睡过去又醒过来,这才走出屋子,慢慢接近了老特务的秘室。小哈萨从老皮袄里翻出几根细铁丝,三捣两捣弄开了锁,轻轻推开厚重的铁门,我紧靠在门边,都闻到了门拴上润滑油的味道。

  秘室内有光。光源来自地中间一盏燃烧着的古色古香造型奇特的油灯,经过四面墙白色瓷砖的反射,光能转化为一定的热量,闻起来甜甜的味道。油灯的上方,凭空悬浮着一架一尺来长的三叉戟飞机模型,机身上写着256,一动不动。这几样东西,就是秘室的全部。地面铺的瓷砖已经有些残破,踩上去和沙粒摩擦造成的吱吱声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居然也有回声。我及时拽住了小哈萨试图抓住那架飞机的手臂,紧挨着他蹲下来研究这些东西。小哈萨真是闲不住,见我不让他动飞机,他就吹那盏油灯的火苗。火苗一闪,飞机也跟着左右摇摆。他吹一下,飞机晃一下,似乎这架飞机真的在空中飞行,顺着气流寻找着平衡。可能是这间屋子空气粘稠缺氧,一进来就觉得大脑发木,蹲着研究了一会儿,反应都变得迟钝,愣愣地看着小哈萨一下下吹油灯玩。看来秘室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摆放着秘密电台、变天帐和联络图,这使我很失望,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秘室的门被悄悄推开,老夹裸身披着棉袄挤进来呆呆看着我们,他的两条腿实在瘦得可怜,都哆嗦了。忽然老夹一个急转身跑了出去,黑暗中传来撞击水泥墙面和倒地后又爬起来的声音。他凄厉地叫喊着,老特务,老特务,他们啊,出事了。还没等我们做出反应,杂沓的脚步声已逼近门口,海连长一把拉开铁门,原来他还在贴身内衣里别着一把手枪。老特务在海连长身后捂着胸口大张着嘴一言不发,秋裤上有好几个小洞。小哈萨下意识地想往墙角躲,没想到老羊皮袄的下摆扫到了那架三叉戟,飞机陡然升高接着一个俯冲,撞翻了油灯,引燃了自己。等小哈萨抢上前去扑火,飞机已经烧得不成样子。火光映红了屋子的所有地方,仰起头我才发现,屋顶正中央还贴了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照片。海连长顺手从勤务兵手里抽出马刀,劈头盖脸砍过来,连着剁碎了好几块墙上的瓷砖。火很快就熄灭了,一群人推推搡搡把我和小哈萨赶到了海连长的屋子,黑暗中我被看不见的拳头猛击面部,再看小哈萨,鼻眼歪斜红肿。老特务不知道对围过来参观秘室的其他人说着什么,煽乎得这帮人异常愤怒,纷纷冲过来拳打脚踢,就连老哈萨也骑到儿子脖子上左右开弓。很快,我就被打晕过去。

    窗户纸上趴了只小虫,一束光从它旁边的破洞射进来。还没到烧炕的时节,被子里冷嗖嗖。按说这光景应该是队长吹哨子叫我们起床下地干活了,但宿舍里没一个人动弹,都挺着尸装睡。洗脸的时候我觉得脸上很疼,镜子里一照才发现颧骨上一道结了痂的疤,一直延伸到太阳穴,阳光从镜子反射到脸上,显得伤疤红艳艳。我扭身拿烟,窗户纸上那只小虫不见了。场院里不像以往蹲满了上工的社员,零零散散有几个,无声无息头杵进裤裆晒着太阳。我蹲在石碾子上抽烟,看着烟雾浓了淡了,被阳光撕裂,随风飘散。队里的会计腋下夹着几张报纸远远走过来,杨树轻轻晃着,远处雪山一条线,那条天天走的沙土路都快成白色的了。安排完农活之后,会计撵走了其他社员,把我拉进戏台角落的阴影里,歪着嘴乐个不停。他说,昨晚上队长被抓走那会儿就数你小子傻仗义,三番五次劝都劝不住,公安有枪哩,吃亏了吧?喝几杯马尿看把你能耐的。说完非要掰着我的脑袋看伤疤,交代我一定要去医务室打破伤风针。队长也真是,老党员了还这觉悟,二闺女自由恋爱就不能干涉,凭什么打人家战士,这不,破坏“三支两军”,问题很大嘛。他接着又谈了谈副队长能力如何不行,有占公家便宜行为,当一把手肯定没戏。这队上啊,没我这么个操心人还真不行。会计进而暗示我在这方面配合一下,以后记工分方面是吧?他嘿嘿笑着,是吧?还有个小道消息。他竖起食指朝空中戳了几下,副帅。然后贼兮兮地东张西望,坐飞机要跑,掉下来了摔死了。别乱传啊,高干们才刚刚传达。

  这地方太凉,酒劲儿上了头,我扶住会计肩头俯身干呕不止。他巧妙地抽离肩膀,拍着我的后背。我蹲下继续干呕着,胃液顶上来哗哗流淌,洇湿了一大片沙土。一只小虫在泥水里翻滚,去摸时,又不见了。


201208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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