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子喝醉的时候总说他跟李白喝过酒。这个李白没在他村里种地,也没在村办厂里看门,是一千多年前让高力士给他脱靴,贵妃给他研磨的那个写《蜀道难》的李白。村里人知道有个叫李白的唐代诗人,也知道他写过“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但不知道白木子说的就是他,以为就是白木子的一个狐朋狗友,反正白木子吃得开,狐朋狗友也多的是,谁知道他跟谁喝酒去了。
白木子喜欢李白的《蜀道难》,每天早上起来念一遍,吃早饭之前念一遍,中午吃完饭念一遍,下午收工前念一遍,晚饭之前再念一遍,到了睡觉前还得念一遍。虽然他每天这样念,但是除了第一句“噫吁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之外,没有一句能够背得下来的。这个小学没上完就辍了学的农民,读书的时候就记不全几个字,能把《蜀道难》读顺溜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这天从地里回来,白木子照例到村口的溪水里把自己上上下下洗了个干净。他怕脏,除了下地干活的时候,他总是把自己洗的一尘不染的。前前后后洗遍之后,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坐在溪边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稻田。稻子长得很好,灿黄灿黄的,一粒粒饱满的像哺乳期妇女的乳房。这批稻子是在县上农林局的专家指导下种的,种子好,肥料好,他照料的好,能长成这样也是应该的。理是这么个理,但是看到沉甸甸的稻穗的时候,他的心头还是喜滋滋的。一支烟抽完,他定了定神,从上衣左边的内衬袋中掏出了那本已经皱巴巴的《李白诗选》,翻到第19页,大声念了起来:
“噫吁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虫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白木子每次念完最后一句,总要长舒一口气,仿佛念一遍《蜀道难》就是完成一次朝圣,跟基督徒的祷告和做礼拜一样。
起身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灰暗了,他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把《李白诗选》用手绢小心翼翼地包好,平整的放进上衣左侧的内衬袋里面,用手掖了掖袋口,又在外面轻轻拍了拍,确认这书放好了以后,才点上一根烟,优哉游哉地朝家里走去。
一进门他就闻到了久违的红烧肉的香味,红烧肉是他的最爱,但家里的娘们一般不会给他做这一手。一来最近的肉价贵的惊人,二来他娘们不爱吃这油腻的东西,他一个人一顿又吃不完太多,隔了夜就容易坏。“今天什么日子,这娘们心情这么好给我做红烧肉吃?”他一边想着今天的日子,一边朝厨房走去。
“媳妇儿,今天什么日子,怎的做红烧肉吃?”
“你这死鬼,整天就知道你的那个叫李白的兄弟,还老捧着他那本书念些我们听不懂的东西。我看你那个兄弟也不咋地,你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从来不知道上家里来看看。”他媳妇儿的口气中带着埋怨,但还是掩饰不了她的喜悦,“今天是你媳妇儿我生日,你肯定已经忘了!”
“哎呀!我刚还盘算来的,这个日子当真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媳妇儿,你辛苦了!”白木子先是一惊,继而言语里便满是愧疚。娶媳妇儿过门已经6年了,虽然两个人还没孩子,但是日子过得还是非常幸福美满,是村里人人羡慕的一对儿。村长甚至还说要把他们俩作为模范夫妻的典型报到镇上去。
“行了,别贫!我也没指望你能记着我的生日,去洗洗手,一会儿饭就得了!”
白木子心里喜滋滋的,一来他今天忘了老婆生日,老婆却没怪他;二来今天又能吃到最爱却久违了的红烧肉,加上原本心情就不错,他越发觉得日子过的有意思。摆好碗筷,他端坐在桌子边上,用毛巾将双手狠狠地擦干净,从上衣左边的内衬袋里拿出用手绢包好的《李白诗选》,翻到第19页,又念了起来:
“噫吁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虫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你今天能不能好好吃顿饭,咱不念这玩样儿了行不?”老婆端着红烧肉出来,看着这幅场景,气不打一处来。
白木子白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管自己往下念:“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别念了!!”老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顺手往窗户外一甩,本来就已经残破不堪的书被瞬间吹来的风撕成了一片一片的,飘在窗户外面,像是秋天里被吹落的枯叶。
顿时,周围如死一般的安静!
白木子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惊呆在了那里,继而又像发疯似地掀翻了摆满饭菜的餐桌,一把推开有些不知所措的老婆,一个箭步从窗口跳了出去。只听得“砰”的一声,他显得有些瘦小的身体重重的摔在了院子里的水泥地上。
“木头!”恐惧在一瞬间填满了白木子老婆的胸腔,她发疯似地找楼梯,没几步就跑出了大门。
白木子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手里紧紧拽着几张被风吹破的《李白诗选》的残片,书的其他页面稀稀落落的飘在地上,被风吹着,时不时地还漫无目的地走几步。
“说你是木头你还真是木头,为了这几页破纸,你值当为它跳楼吗?”白木子老婆托着白木子的头,带着哭腔,却已经语无伦次。
“什么破纸?!这是诗!李白的诗!你没文化懂个屁!”这一次摔得没有白木子老婆想得那么严重,白木子听到自己老婆说李白的诗是破纸的时候,顿时清醒了过来。
“你个死鬼原来没摔死啊!你吓死我了!”
“你个臭婆娘,就指着我死是吧!指着我死了以后再去找一个好人家吧!告诉你,想也别想!”白木子直了直身子,一个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裤上的灰尘,又弯下腰去把散落在地上的《李白诗选》的纸页一片片收拾起来。他收拾好纸页,整整齐齐地码好,对着他老婆用码好的纸页拍了拍自己的手心,眼神中流露出的满是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