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90后,甘肃人,从事销售行业五年。
01
最近几天连绵的雨,让我记起了2008年的一场暴雨。
那年的雨很大,压折了家里的桃树枝,刚熟的桃子一个个跌落下来,烂在了泥里。
唯有一百多个形态犹存,只留淤伤。
雨停后,我随着母亲把桃子捡进筐里,两个人都沉默着。
我看见母亲脸上的皱纹耷拉了下来,眼角尤甚,情绪顺着细细的皱纹倾淌……
无声的悲鸣……
往年家中的桃子卖了也算是不小的收入,今年算是没了。
这所剩的一百多个桃子,只能零卖了。
母亲不可能为了这些卖不了多少钱的桃子去耽误农忙,但我知道,她也不想放弃。
于是我说:“妈,要不我去卖吧。”
母亲表情顿时变得又惊又喜。
当时我高考落榜,待在家里不知道做什么,能有些事忙,我和母亲都能开心一些。
想好后,我便推出了家里很久不用的三轮车,收拾收拾车链,擦擦车座,把桃子放进竹筐里,抬上车子,盖上厚布,又在村头的小卖部里买了一把塑料袋,等着明天一早就进县城。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床收拾了。
母亲披着单薄的衣服,睡眼惺忪地给我说路上小心。
我点了点头,就蹬着三轮车进了县城。
按照母亲的指点,我找到了市场,明明周围露水还重,但摆摊子的人已经很多了,一个个沉默不语的,利索的架起摊子,摆上刚批发来的新鲜水果。
和那些蔬菜水果一比,我便自卑了。
我的桃子像是长着烂疮的病人,而且,人家用的电子秤,我只带了一个破旧的杆秤和几个破石头一样的铁秤砣。
整个市场都被常驻的卖菜商占了,我的三轮车都没有地方停放。
于是,我逃一样,原路返回。
02
回到家里,母亲见我落魄的样子也没有多说,只是让我去吃饭。
我哪有心情吃饭,一头钻进被窝,裹住了自己。
心中诸多不甘,我学习不算差,但就是爱玩。
教过我的老师总是叹息着说一句,这孩子脑子是聪明的。
以前我不懂那声叹息,只听得懂赞美,沾沾自喜地活到了十八岁。
在高考前我都想好了,要去最大的城市,赚最多的钱。
考试成绩却给我当头一棒,二本没考上,三本没钱上。
我以前情绪的色彩有多缤纷,成绩出来我的眼神就有多空洞,村子里好几个人办谢师宴,鞭炮声从白天响到晚上,我就躺在床上偷偷摸摸哭。
我觉得自己不应该一直待在这西北破旧的村子里,守着这无边无际的黄土地。
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每天都在想以后到底该怎么办。
有几个晚上做梦,连续梦见自己在一个锅炉边上铲煤,皮肤上都是黑色的污垢混着汗水。
高考落榜以后,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抔黄土,完全被吞没在这片贫瘠的大地上。
但我又有几分傲气,不信自己一个高中毕业生比不过那些没文凭的农民,考试不行,卖菜也不行?
我一屁股坐起来,和母亲打了招呼,乱嚼了几口馍馍,带着灌了温水的玻璃杯子,只身进了县城。
我又到了那个市场,从市场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仔细观察每一个摊子上的东西,看摆放方式,又看价钱。
那时候,正是工人们下班的时候,菜市场人很多,一个矮瘦的老太太被人挤到我身边来,撞到我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
她用家乡话指着我骂了几句,我心中憋屈得攥紧了拳头,但我又看见她手里紧紧护着一袋桃子。
看到那袋桃子,我眼睛一亮,因为那桃子正如我的桃子一样,有着“淤伤”。
我不顾刚才的委屈,迫不及待地问:“奶奶,您这桃子从哪买来的,看着挺好的。”
那老太太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中闪过一丝怜悯,用手指了个方向,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我加紧脚步顺着她指的地方走去,只是在市场尽头拐了个弯,我的眼前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我的脑海中只闪过一个词:伤员集中营。
这周围摆的都是些瘦瘦弱弱的蔬菜,在烈日阳光的照射下,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反射着小巷子里的暗光。
卖家缩在墙壁少有的阴凉处,不大声吆喝,只是静静地等着,用疲惫的眼睛默默地看着。
这里的买家都像是矮了一截,暗了几个色调——都是干瘦的老太太。
我知道,这里才是我应该来卖的地方。
很快,我就锁定了卖桃子的,见我走过来,那人眼中有了光,一口当地的方言招呼我过去。
我问多少钱一斤。
那人啰里啰嗦地说了半天,即说今年天灾不容易,又说辛辛苦苦的干了一年之类的话,最后吐出来两个字:六毛。
我吃了一惊,怎么才六毛,但想了想,也是必然。
见我没有心动,那人又用手擦了桃子毛,硬往我手里塞了一个,说:“小兄弟,可甜了,吃了你就知道了,旱地里的桃子可不是棚里的。”
又说:“今天卖完我就不卖了,你要是把这些要完,五块钱全部拿走。”
我握着桃子,只听见他说他明天不来了,那他不来,我就有地方了。
我摸了摸他的桃子,还硬,我给了五块钱,决定明天把它们和我家的混在一起卖!
等我提了一大袋子桃子回家的时候,母亲明显愣了,我挥着手臂说:“等明天和我们家的桃子一起全都能卖掉。”
03
我心中怀着期待,早早吃完饭就躺在床上,激动地睡不着觉,突然觉得自己对自己的人生又有了些掌控权。
等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爬了起来,骑着三轮车进城了。
等我到市场的时候,人还少,小巷子里也几乎不见人影,我把三轮车停好,在地上铺了一层塑料布,把桃子一摞一摞分好,十个一摞,一摞一块。
长相特别不好的桃子我放在三轮车上,等有人买的时候,打算做添头。
天大亮的时候,人才多起来,那些干瘦的老太太们也穿进了小巷子,我每次一见有人瞅过来,我就喊一句,一堆一块,一堆一块。
可能看我年轻,老太太们也不光顾我生意,全把我当空气了。
直到一个衣着朴素,脸上两坨高原红的年轻妇女蹲在了我的摊子旁,把桃子一个一个地摸了一遍,最后细声细气的说:“我要这两堆。”
我也来不及计较,拿起袋子装上了,心里想了想,又放了几个添头。
那妇女顿时眉笑眼开,竟又买了几堆。
一个小娃娃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妈,买这么多吃不完。”
我笑着看了那小娃娃一眼说:“怎么会吃不完,你多吃一点就吃完了。”
她却绷着脸狠狠地瞪我,我看见她脸上也有淡淡的高原红。
这对母女一看也是农村人,可能在城市打工,所以住在这边。
那女孩嘴上说不要,还是替母亲提了一袋跑走了。
虽然小跑着,但我明显看见她眼光一直胶着在不远处鲜艳美丽的大桃子上。
她母亲走在后面,想必也看见了,我竟觉得她的背影矮了几分,影子也在风中微微颤抖。
我的注意力再回到摊子上时,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了。
在那一刻,本来已经习惯了的贫穷,突然不再是抽象的名词,而是一座山,用力地压在我的喉咙和脊骨上。
我想我十八岁卖这些干瘪的桃子,会不会二十八岁又吃这些干瘪的桃子,到了三十八岁,又把这些桃子喂给我的孩子吃。
就这么穷一代,穷二代,我的后辈们就这么生生世世的穷困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滚烫的热泪从我的眼眶里面大滴大滴地砸下来,我哭的不能自己,伤心得都顾不得要在大街上体面一点。
我不是一个常哭的人,我的眼泪在那一年,基本上流干了。
等情绪缓过来的时候,我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当时鼻涕都快流到了嘴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抽了自己一嘴巴。
我忍着一股对自己的莫名怒意,重新把桃子摆放好,带上了生意人惯有的笑容。
我把桃子又重新分了一下,改成了十二个一块。
结果下午的生意一下子好了,我看买的人有不少早上来过的老太太。
这些不知道该说聪明还是不聪明的老太太,只顾着数量,却不追求品质,这些被挑剩下的桃子,肯定没有早上那批好了。
还没到五六点,桃子就只剩两三堆了。
我把这些放在一起,又把小的捡出来,和添头混在一起。
大的一堆,小的一堆,看上去还挺有对比性的。
一个老太太走过来,二话不说,要大的一堆。
我连忙说:“三块钱,把这些全部带走。”
老太太转了转眼珠子,扔了三块钱,全部提走了。
我心里有些得意自己的小技巧成功了,把一把一块钱整理好,收拾了塑料布,兴冲冲地回家了。
母亲见我骑着空三轮车,也知道我卖完了,眼角嘴角也有了笑意。
回家一数,不多不少,二十张一块。
生平第一次觉得二十是那么得多,仿佛可以买下全世界。
吃饭的时候,我沉默了半响,结结巴巴的说:“妈,我想复读。”
本想着母亲会有些激动,但没想到母亲无惊无喜,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那去吧,最近钱也攒够了。”
说不上究竟是感动多一点,还是欢喜多一点,我眼泪又大滴大滴地掉下来,我知道我的未来又有希望了。
注: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今日小知识:
摆地摊是一种传统的赚钱方式,早期的商贩都是从摆地摊发家的。
如今地摊文化开始蒸蒸日上,如果赋闲在家,不如去体验一把摆地摊。
摆地摊对人最大的提升就是口才和社交能力。放开自己,热情地招待客人,不但可以赚钱,还有可能会开启创业之路。
这是伍识的第 20 个故事
很高兴遇见你和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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