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花村
田小米把他瘦骨嶙峋的老母亲抱到绒花树下面的时候,正是绒花树结绒花的时候。
这棵绒花树是绒花村里唯一的一棵树。
绒花村原本是一个养羊大村,原本在一块土肥水美的地方,原本大家的日子都过的舒坦着呢。
谁承想,这几十年羊养下来,这片水草丰茂的地界,就愣生生的变成了光秃秃的荒原。就剩下这么一棵不起眼的绒花树,树皮粗粝到连羊都懒得啃,一到春天就到处飘起恼人的绒花絮。也就是这么一棵绒花树,还在执拗的描摹着绒花村曾经依稀的模样。
“儿啊,你娘我小的时候,就爱在这棵大树下边乘凉,春天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飘来飘去的绒花烦嫌,我就偏偏喜欢,就跟下场雪似的。当年我和你爹还年轻的时候,就在这树底下有了你……”说到这,田小米的母亲露出了少女一般羞涩的笑容。
看着母亲的笑容,田小米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自从村子变成了荒原,庄稼就愈发的不好种了,羊也没法子养下去了,能走的人就都走了。
田小米家里那几头跟他差不多瘦的羊,被羊贩子一袋高粱米就给换走了。想到这,田小米不由得心疼起来。
“儿啊,娘生在这,也得死在这,这叫落叶归根啊。你就把娘埋在这绒花树下边,完事你就带着高粱离开绒花村吧,走了以后也不用记挂我,这棵绒花树啊,硬实着呢……”母亲说这话时,有气无力,却又无比坚决,说完话,就累的靠在绒花树旁,大口的喘着粗气。
而一旁的田小米已经泣不成声,他的眼泪一滴滴的打在皲裂的土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
田小米拿起锄头,一下又一下的挖开结块的黄土,也一下一下的打碎了自己的心。
“儿啊,挖的深一点,别让那些个爱道洞挖穿了……”母亲在一旁,不时的叮嘱着。
田小米就这么一下又一下,从清晨,直到黄昏。
挖着挖着,田小米觉得不对劲了。原本干燥结块的土壤,竟然慢慢的变得有些湿润了。于是,田小米便加了劲的挥起了锄头,慢慢的,竟然有一股水源冒了出来。再一锄头下去,那股水流竟然喷涌而出。
田小米大喜,忙不迭地跑到母亲跟前,“娘,娘,有救了,我不用埋了你了,水,这绒花树下面是水,难怪这家伙活了这么久……娘,你看看啊,这有水,这绒花树下有水啊……”
可不管田小米怎么叫,怎么喊,他娘,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田小米跪在地上,哭的眼泪都没有了,可是那股清泉,却还在汩汩的流着……
那股水流像是不会干涸一样,从那天一直流,没几天功夫就在绒花树旁边汇成了一条浅浅的水洼。
这下子,死气沉沉的村子终于又活过来了。春天的绒花四处飘着,人们的心也跟着一起飘。
村子里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在村口的破庙里,召集了村民,激动地说道,“要我说啊,这都得感谢小米娘啊,要不是……”说到这,田小米的眼睛又红了。老人似乎也觉得不妥当,于是赶忙说到,“不然,咱们就推举小米做我们的村长吧,大家同意不!”
此话一出,立即获得全体村民的支持,大家欢呼着把田小米拥上台阶,叫嚷着他的名字。
“不行不行,大叔,我哪里有资格当村长啊,我还太年轻,村长的职责我是担不起的啊。”
“小米,你挖出水救了大家,别说村长了,就是把你供进庙里都不为过啊……”
“就是啊,村长,你就别谦虚了……”
“小米,我从小看你就能行,这俗话说得好啊,‘鼻子上有个尖,长大了准当官’……”随即,大家开始哄堂大笑。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田小米就站在台阶上,一只手紧紧的攥住了自己破旧的衣服,露出鞋外边的脚趾,还努力的往里缩着。可是田小米心里高兴,因为自打他记事开始,大家就没这么热闹的聚在一起过。想想母亲还在的时候,时不时的跟他讲述曾经绒花村的大事小情,他咬了咬牙,接下了村长的担子。
水有了,就得考虑接下面的事了。
跟大家伙商量了一下,这羊是坚决不能再养了。村里人都怕了,凡是带毛的,一律不想再沾边了。
田小米也没了主意,毕竟他还小,这前十几年,可是连村子都没出去过,他哪知道外边还有啥啊。
大家伙商量着,思来想去,还是得让这娃娃走出去,不然有了这水,也是滩死水。
于是大家伙东拼西凑,给田小米凑足了盘缠。田小米也顾不得夜色沉重,赶忙就上路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了,三天过去了。始终不见田小米回来,村民们可慌了神。
“你说村长不会拿着咱们的粮食不回了吧?”
“不回?不回他,他还能去哪啊?”
“哎呀,我当初就说,‘这鼻子上有个尖儿,遇事就往外窜儿’,你瞧瞧,跑了吧,可惜我那些粮食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她边说,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哎,你看,那是不是村长啊?”
大家顺着老人的拐棍往村头一看,果然是田小米回来了,不光他自己,他还背了一大袋子东西。
大家一拥而上,将田小米团团围住。这时,田小米才从自己的怀里,捧出了一个包了七八层的布包。
“村长,这是个啥啊?”
“种子!”说到这,田小米的眼睛里都放着光。
“我知道是种子,这是啥种子啊?”
“嘿嘿,等种出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于是第二天,田小米就带着村民开始开地,修渠。没几天,托这股活水的福,种子就播下了。
村民每天按照田小米的指示,浇水,施肥。夏天的时候,地里结出了一个又一个硕大的“玉翡翠”。
“来来来,今天西瓜大丰收了,大家都尝尝!”田小米说着,就把一个西瓜切成了两瓣儿,西瓜的汁儿,就像血一样红,喷了大家一脸。
眼瞧着西瓜被切开了,村民们却一个个的都不敢靠前。
当年田小米也是如此。
田小米刚进城,就瞧见街边一个小饭馆的门口,人们里里外外的围着一张桌子。甭管您是达官贵人,还是时尚小姐,抑或是贩夫走卒,所有人都无不期待的看着穿白袍的饭店老板,手起刀落破开一个西瓜。霎时间,人群中爆发了一阵又一阵欢呼声。
西瓜在小米家乡可是稀罕玩意。绿外衣,红瓤。小米从没见过。四下打听下来才知道,这东西叫做西瓜,他们这个地界是种不出的,说是得需要好水才能养出好瓜。
“这西瓜,比我当年在东北吃的差远了,人家那西瓜,剖开了,一股汁儿能喷你一脸呢。这个,太干了,没水儿,也就能砸吧一下滋味,骗骗你们这些没见识的了。”坐在墙根晒太阳的一个老乞丐,闭着眼睛说道。
自然,一个乞丐的话是没人听的。但是小米听见了,他赶忙凑过去,打听着这东西到底怎么种,能不能种。
“瞧,那满地的黑籽儿,就是西瓜的种子,拿回去往地里一撒,引上一股好水,就成了。但是你就别痴心妄想了,咱们这不行,没有好水。”说罢,老乞丐就眯起眼睛,转过身去了。
田小米心里顿时有了主意。这东西,小小的一个,就能买这么高的价钱。要说他们绒花村,以前可谓山穷水尽了,但是如今,好水倒是有一股。
想到这,田小米赶忙爬下来,一颗一颗的把别人吐在地上的西瓜籽捡起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紧贴着身子藏进怀里。又到城里的农店买了化肥,兴高采烈的回家去了。没成想,这西瓜,还真种出来了。
田小米带头拿起一块西瓜,一口咬掉了一半,笑嘻嘻的递给了村里的老人。老人双手捧着半块西瓜,左瞧右看,好半天,才咬了一个小小的尖。就这一口,可把老人给迷住了。
瓜肉厚实,一口下去,汁水就迸出来,直接钻进嗓子眼去。顺着嗓子滑下去,一直甜到肚子里。于是人人都开始争着抢着吃西瓜,边吃边夸奖田小米,说是绒花村终于有救了。
田小米看着大家吃得开心,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娘,于是拿上了一块西瓜,一个人走到绒花树下。那年的绒花树,从春天开始飘起绒花,一直到了秋天都没停。
田小米村子开始卖西瓜,卖得越来越大,种的越来越多。绒花村又恢复了曾经小米娘提起的那种热闹的景象。田小米也渐渐置办起了家产,娶了老婆,生了个娃娃。
每年一到绒花树飘绒花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准会去树下。他们夫妻俩就静静地,笑着,靠在树旁,看着娃娃在山间乱跑,追着绒花。
绒花一年一年的飘,日子一年一年的过。
不久前,负责他们村子管辖的官员换了人。听说原本是城里的大官儿,姓西,因为犯了什么错误,一路被贬下来。
这新官儿上任还没来得及点着三把火,就遇到了旱灾。新官儿负责管辖的几个村子都有饿死人的。当然,绒花村除外。
除了今年绒花树的绒花飘的稀稀拉拉之外,这个村子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新官儿被上头的人,那个原本比自己官小好几级的人劈头盖脸的臭骂了一顿,心情郁闷着呢。师爷在他耳边吹风,说道,“老爷,您姓西,这绒花村又是种西瓜的大村,您想啊,西瓜,西瓜,就是‘西剐’啊,他们是要把您千刀万剐了啊!”
于是这位姓西的大官一气之下,命人把绒花村的西瓜全部砸烂,还放下狠话,若是还敢种西瓜,就让他们全村吃不了兜着走!
为这事,田小米没少去告状。可奈何虽然这位原本的“大官”已经被贬,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米挨了打,受了罚,蹲了牢房,再也折腾不动了。
于是从那天起,城里的人就再也没吃过好吃的西瓜。原本外来的西瓜,又干又憋,人们也不想动了。
可这西瓜勾起的馋虫,是一时半会消不下去的。于是便有人开起了黑市。
虽然田小米作为村长,明令禁止大家种西瓜,也带人捣毁了不少黑西瓜种植和交易的窝点。但是,世人皆为利来,这股子风气却也屡禁不止。
那天,绒花村的一个村民来到城里的一个小茶馆,准备与买瓜人进行私下的交易。他们选在一个偏僻的小角落,台上的人正唱着大戏,台下的人正忙着叫好。
“我那还有几十斤西瓜,你要不要?”
“要,怎么交易?”
“今天把定钱给了,过几天我再联系你,这人太多。”
“那你可得给我保证好,这么好的宝贝,可不是人人都能得的。”
说完这话,村民收下了一袋子定钱。他俩向四周望了一眼,只有隔着两个桌子的地方坐着一个刀疤脸的男人。趁着热闹,他俩匆忙的离开了。
而村子里的田小米此时可犯了难。不让种西瓜了,这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可怎么办啊?难不成还让绒花村变回原来的样子?
妻子看他如此愁苦,便安慰他道,“孩儿他爹,不然你就再进一趟城吧,你人活分,说不准就有新主意了呢,咱守着一股好水,种啥不活人啊!”
田小米思来想去,猛的站了起来,“去,说走就走!”
于是就在当天晚上,田小米背着行囊离开了绒花村。
前脚田小米刚刚离开,后脚整个绒花村就被黑影给围住了。
在村口的破庙,村民们都被反手绑着关在里面。站在门口的,是拿着刀枪的土匪。匪头子是一个大黑高个儿,他身边跟着的,正是茶馆里的刀疤脸。
“大哥,就是这,他们说这里有宝贝,我亲耳听见的,那人还收了不少定钱呢,肯定是值钱的货。”刀疤脸说完,便从一群人中拽出了下午交易的村民,按着他跪在了匪头子面前。
“听说,你们村里有宝贝,好几十个金西瓜,拿出来,我们拿钱走人。”匪头子冷冷的说道。
那村民素日里也是老实巴交的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支支吾吾了半天,方才说道,“大人啊,我们这小村子,哪里有什么宝贝,我说的,是好几十斤—的西瓜,不是好几十—金西瓜啊,大人,您要是瞧上了那西瓜,我都送给您,求您饶了我啊……”说罢,跪在地上边哭边磕头。
匪头子一听这话,回头恶狠狠的瞪了刀疤脸一眼,说道:
“我们本来是流匪,本想着拿了钱,带几个人质,一走了之,可是现在没有了宝贝,我们又露了相,那就只能怪你自己了,几个破西瓜,搞的神神秘秘。”说罢,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
等到田小米回来的时候,绒花村的大火已经烧了三天了。他疯狂的在灰烬中找寻自己的妻儿,找寻曾经的村庄,可是,风一吹,就都散了。只剩下那棵绒花树,在一片灰黑色中站立。这时田小米才发觉,这绒花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飘过绒花了。
他开始笑,疯狂的笑,放肆的笑,天旋地转的笑。
不知笑了多久,他累了,跪在地上,喘着粗气。他抬起头,看见绒花树歪歪扭扭的立在那里。他顺手抄起一根大木头,照着绒花树的树干狠狠的敲了下去。绒花树应声拦腰折断。田小米一看,绒花树的树干,早就空无一物了。
突然,田小米哭了,边哭边叫着,“原来你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从此,绒花树消失了,绒花村消失了,田小米消失了。只有那股好水还在流,散落在原本西瓜地里的西瓜籽,结出了一片又一片的大西瓜,直蔓延到天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