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柳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已不知经过了几个春秋,我在这冷寂的长门宫里从年少待到 两鬓斑白,刘彻身边的女人来来回回换了许多波,从开始的卫子夫,到美艳的李娃,接着是张美人,赵婕妤。。。他一次次的带她们到我眼前,希望可以刺激到我,可是回应他的只是我长久的沉默,直到他也老了,愤恨的说:陈阿娇,你就是个无心的人!
我无心吗?我也常常这样问自己。
我轻轻地推开长门宫的大门,当初陪我的那些宫女已经被我以各种原因送出宫外,现在这里只是我一个人的。这是二十多年以来我第一次离开长门宫,去接触外界的阳光,这座巍峨的大汉皇宫在刘彻的修葺下愈发的雄奇。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夕阳下,只有当初与刘彻一同玩耍的地方依然还是旧时模样。
这样也好,我轻轻地拂过旧城墙,仿佛我又回到了少时模样,那时,我还不是尊贵的皇后,那时我只是盼望逃离这座华美皇城的陈阿娇。
(一)
我的母亲是大汉朝最尊贵的馆陶公主,自出生起我就是不同的,当朝皇帝是我的亲舅舅,我的皇祖母那样疼爱我母亲,天下间的女子再没有人能同我比拟。
从小我身边围绕的就是阿谀奉承的人,任何一样东西,只要我多看一眼,就会有人专门买了送进府里。太多的虚假面容下,我过早的拥有了成熟的心智。我喜欢出刁钻的问题给那些人,我很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所以即使我的要求再怎么古怪也总有人挖空了心思做到。
阿娇公主的蛮横之名自此传出,但是这些都不是我本来的样子。
闲暇的时候我喜欢坐在院子里看外面的天空,汉宫的城墙那样高,珍宝装满了整个宫殿,可是这些我统统都不喜欢,华美的珍宝又如何,没有灵魂的死物而已,怎么比得上城外盛开的三里桃花,怎么及得了外边湛蓝无际的天空。
我时常羡慕我的侍女们,她们拥有着我所无法拥有的自由。我喜欢听她们讲述城外的游侠,策马扬鞭,快意纵横天地间,那时候最经常被提起的一个名字是林仲卿。传说他曾经在三天里疾驰至大漠,擒获了当时作恶多端的大盗,还有人说当时最红的舞娘为了他,自此闭门谢客。
在侍女们的描述里,林仲卿在我的想象里形象愈发的鲜明起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渴望出宫,希望看看这个名满天下的风流侠士长什么样子。然而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寻找了,无论我去哪里身边围绕的总是大队的侍从,即使在家中母亲也给我安排了四个贴身侍女,离开这里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我就在这华美的宫殿里一直想象着林仲卿的样子,不知何时我的心里住进了一个少年。
(二)
母亲那段时间出奇的忙,她和宫里的王美人关系突然好起来,每天都会进宫去。偶尔我也会跟着去,王美人的儿子刘彻胖乎乎的喜欢跟在我身后叫我阿娇姐姐,很可爱的样子。
那一天我照例陪母亲去宫里,带着刘彻玩的时候,我们逐渐的走到了宫门口,而身后的侍女们在我们嬉戏的时候被远远地甩在了后边,我看着宫外车水马龙的景象,心里像是着了魔似的一步一步的踏了出去。
我在一家一家的酒肆里寻找着,我只是听说林仲卿喜欢喝酒,那么在酒肆里总该能找得到他吧。我却忘了,一个小女孩带着一身的华贵首饰在宫外行走是多么危险。
那伙人围上来的时候,我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发间的簪子骤然被人抽走,我伸手去夺,却被人一脚踢在了地上,身边小小的刘彻扑上去要和那人搏斗,却终究因为年纪小也被摔了出去。周围的人们大概是被他们欺压惯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帮我们。
“青天白日的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喝杯美酒。”
就在我以为没有希望的时候,自人群外传来了远远的传来了这样的一句话。人们自动的让出路来,一个年轻的男子走了过来,手中的长剑显示出他游侠的身份,他身上穿着最普通的月白色衣服,但眉宇间却充斥着无以名状的气质,虽然言语轻佻,可是不知为何,我坚定地相信他,一定会救我们。
那伙人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人敢管他们的事,恶狠狠的围了上去,我急忙把刘彻拉过来,这个时候我应该离开的,可是看着打斗的人群中那抹月白的影子,停住了脚步。几个回合,高下立现。
那个男子牵了他的马匹,仍然是有些轻佻的语气说“漂亮的姑娘,你住在哪里?外边不安全,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啊。”
我看了看周围,的确不能多呆,可是眼前这个人可信吗?片刻的考虑后,我决定相信他,不为什么,就凭他刚才救了我们就足以证明他是值得相信的,于是我点头,“那就有劳公子了。”
他骑着马带着我和刘彻走,夕阳一点一点的漫上了天空。路过一片桃林的的时候,我抑制不住的欢呼道:“好美的桃花。”
见我如此,他也跳下马,说“前边就是我家,不嫌弃的话去喝杯茶吧,就是不知道姑娘有没有这个胆量呢?”
我还在犹豫,身边的刘彻却已经大声大声答应了。于是我只好跟着他一起走进了桃林里。
当时正是桃花开放的盛花期,一簇一簇的桃花竞相开放,蜂蝶环绕,生机勃勃,全然不是宫中死气沉沉的样子,我忍不住要摘一朵,他却伸手制止了。
“等它长成果子岂不是更好。”
从来没有人违背过我的意思,但是那天他一次次的触碰到了我的底线,然而我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不开心。
“阿娇姐姐脸红了,阿娇姐姐好漂亮啊。”刘彻在旁边一边欢呼一边鼓掌,我更加不好意思 ,急忙牵了他的手站一旁去。可是没多久他的目光又被不远处的房子吸引了,指着给我看“阿娇姐姐,那里有座金屋子哎。”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不远处的房屋映着霞光,金光灿灿,的确是像一座金屋子,屋前的农人夫妇正在聊天,小孩子绕着膝盖奔跑,我忽然很羡慕他们。
遥遥的大道上传来了呼唤的声音,我听到是我的侍女的的声音,我隐约看到大队人马正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看来我和刘彻离开皇宫的事情已经败露了。忽然想起我出宫的目的,于是急忙回头问:“你认识一个叫林仲卿的人吗?”
“小姑娘真是爱说笑话,难道你不知道我就是林仲卿?”他微笑着回答我,夕阳里他的笑容散发出魅惑的气味,大片的桃花都失掉了颜色。
原来他就是林仲卿,难怪姑娘们会为他失了魂魄,这样的少年又有几人可以抵挡呢?
我匆忙摘了项上的链子,递给他,“我叫阿娇,一定要记得我,记得。”
说完我拉了刘彻就匆匆的跑了,坐上车的瞬间我看到他的身影仍在原处,瘦削而深刻的身影永远的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那天因为我平安的回去,母亲没有再多说点什么,可是第二天我就听说官府抓了一伙流寇处斩,母亲拿了我被抢的簪子回来,想起那几个人,我第一次对母亲的手段不寒而栗起来。
还好,她没有带我的项链回来,那么是不是证明,林仲卿,他是平安的。想到这里我的心稍微的平静下来。
只要,他平安就好。
(三)
“阿娇,明日王美人邀我赴宴,你仔细收拾一下,随我同去。”母亲的声音隐在满身的珠翠里,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我分明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王美人无论何时都是简单而谦逊的,她素色的衣裙在母亲华贵的妆容映衬下显得十分的干净,可是我知道他的内心绝对不像她的外表一样与世无争,因为她的眼睛里时刻闪耀着的分明是对权利的渴望。
她专门叫了刘彻过来,小小的刘彻见了我热络的扑了上来。母亲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把阿娇姐姐许给你好不好啊?”
我呆住了,原来,为的是这个。最近舅舅的身体越来越差,祖母一直喜欢小舅舅梁王,一心想兄终弟及。而王美人想要他的儿子登上大宝之位,就急需一个坚实的支持者,最好的人选莫过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馆陶长公主,为了稳固彼此的契约,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刘彻娶我做妻子。
身边的刘彻反应的出奇的快:“如果得阿娇姐姐做妻子,我一定会造一座金屋子给她。”说完又回头冲我小声说“就像我们见的那座一样,我知道姐姐喜欢的。”
母亲和王夫人相视一笑,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我的心却逐渐的冷下来,我要的从来都不是金屋子,我要的只是相濡以沫的爱情。这一出戏里,王美人会得到母亲的支持,进而让刘彻成为太子,乃至以后的皇上,而母亲则可以顺理成章的扶我做皇后,保住她永久的荣宠不衰,而牺牲者从始至终都是我!
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忽然显现出林仲卿的脸,生于皇家,享一世富贵又如何,那些珍宝纵然美丽,却寒意刺骨,公主纵然高贵无比,却连喜欢都显得奢侈。
(四)
回去的时候我就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母亲找了御医来却仍是无计可施,后来府里来了一个游方道士,他告诉母亲,我是由于和府里的通天富贵无法融合,才转成了今日的高热,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将我移出府里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才可以治愈,他走的时候说:“贵不可言,唯木可解,桃之夭夭,仲卿切切。”
母亲也许不懂我却瞬间明白了,是他,是林仲卿来了。于是我恳求母亲让我搬到郊外的别馆去,她皱了皱眉,却还是答应了。
别馆里也种了大片的桃树,然而桃花却已经开始谢了,全然不似城外十里云霞般的桃林。我日日在桃树下等他,纷纷扬扬花亦如我在等待中逐渐凋零的心。我想念城外自由鲜活的空气,更加想念城外桃树下的林仲卿。难道他出了什么事,又或者不过是他开一个好玩的玩笑。
“哎呀呀,小丫头,要进来找你可真是不容易,亏得我最近宰了个肥鱼才能买通侍卫进来。”
我回头,林仲卿带着笑容的脸从桃树后露出来,他身上穿着别馆护卫的盔甲,却显现出不凡的气质。我的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拉着他像小女孩一样说:“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先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给我留一个破链子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是要我当了买酒喝?”
我不理会他的调侃,破链子,那可是月氏国进贡的宝物,也就只有他会把它看成破链子。
“你要不要做我的侍卫,我管保可以让你喝到全天下最好的酒。”知道他爱喝酒,我抛出这样诱人的筹码,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留住他。
“美酒啊,我的确很喜欢,不过嘛,没有美人陪伴多无聊啊,不干!”
我急了,拉着他的袖子什么都不顾的说,“有的有的,你留下来,我的侍女你随便挑。”
他装作认真考虑的样子,“好吧,留下来,不过你的那些侍女我都不喜欢,阿喜太妖娆,阿兰太木讷,反倒是你这个小丫头比较符合我的口味,不如这样吧,我留下来,你以后要嫁给我”
我忙不迭的点头,心里却在盘算着,在母亲没有把我和刘彻的婚事公布以前,我能有几成把握推掉这门亲事,然而我却忘记了,无论我再怎么被母亲喜爱,在荣华富贵面前,先牺牲的往往都是我。
很多年以后,我都能清楚的记得林仲卿当时说过的每一句话,却惟独记不起他的脸,那天的桃园里阳光朗照,他站在光圈里晃得我的眼睛生疼。
我央求母亲,她看我难得求她,就留下了林仲卿做我的贴身侍卫。
林仲卿实在是个太过有趣的男子,总会从外边带各种好玩的小玩意进来,用略带吹嘘的口气向我讲述城外的碧荷开的如何灿烂,而宜春园的西域姑娘又是多么的妖艳。
于是我愈发的喜欢和他呆在一起,只有他会在知道我的身份以后仍然不怕我,也只有他能带给我这颗被深深的宫墙禁锢太久的心些许欢乐。
(五)
自从刘彻说出金屋藏娇的那番话后,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去找过他,即使他来,我也总是躲着不见他。这个小孩子也许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单纯模样,这座皇城里有太多的阴暗面,即使是小孩子有如何,我还不是一样被它吞噬掉了本该懵懂的幼年。看似比我年幼的刘彻也许比我更加熟悉里面的争斗。
我装作一直生病的样子,求母亲让我在别馆住下去,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两年。
期间,我曾经男扮女装随林仲卿远走西域,那里的姑娘热情而美丽,毫不掩饰对林仲卿的喜欢,递了美酒请他品尝,他却笑着拦下酒杯,指了指身边的我,“夫人会生气的。”
林仲卿交友广博,我们在西域整整待了一个月,直到母亲派暗卫找到我,我才不得已动身回长安。
那段时光是我此生唯一的真实,直到后来,我被刘彻困在长门宫里,陪伴我的只有这么一段曼妙时光。
彼时的长安却已是血雨腥风。
外祖母联合小舅舅谋逆那年,刘彻被困厌次,我知道这个消息后还是不忍心看他小小年纪就牺牲在大人们的权利角逐里,于是找了林仲卿去救他。两年的时间里我们像恋人一样彼此相爱,彼此依赖,所以这样的事,我只放心他去做。
只是如果我知道后来的变故,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否还会心软。
仲卿将刘彻带回来的时候,我才惊觉,两年的时光里,早已将刘彻雕刻成大人模样,他早已不是小时候跟着我叫“阿娇姐姐”的小孩子了,如今的他身高早已超过我,学着像仲卿一样叫我“阿娇”。
只是我看他扫向仲卿的眼神里分明不是感激,似乎掺杂着莫名的嫉妒与怨恨。
之后刘彻就跟着仲卿居住,追杀他的人太多,除了仲卿,我不知道还有谁能护他周全。
舅舅大葬举行的的那天,我让仲卿带着刘彻悄悄地赶往未央宫,即使我和仲卿如何努力,能护他的终究只是一时,只有当他手中握着天下人都无法违抗的权利才没有人可以伤害他。在舅舅的葬礼上公布他的身份,即使是外祖母也无法去加害他。
然而那一天伴随着新帝登基的诏书昭告天下,仲卿却没有回来。
等待了一日我终于忍耐不住去皇宫里找刘彻,他眼前长长垂下的明珠遮住了他的面容,所有的情绪都被隐藏在后面,那个逼人而来的气势让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终于变成了我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阿娇,你是来找林仲卿的吧。”
骤然听到他提到仲卿的名字,我猛地抬头,正对上他深不可测的眸子,“你是不是还想嫁给他?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不可能!”
“为什么?他出什么事了吗?”我急切的问他。
“他很好,只是如果你不在后天的封后典礼上嫁给我,我就不能保证他好不好了。”刘彻冷冷的抛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回了后殿。
我颓然的跌坐在地上,早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从仲卿没回来我就该猜到的,刘彻新帝初登,帝位不稳,他还要借助母亲的权势帮他坐牢宝座,给母亲最好的承诺莫过于尽快封我为后。我的性格他都了然,蛮横的阿娇公主,唯一的软肋叫做,林仲卿。
(六)
我跌跌撞撞的坐上车辇回了家,为今之计,我所能求的只有母亲,只盼她能够看在我的份上趁着还没昭告天下,去找刘彻推掉婚事。
还没到家,我已经看到了门前长长的车队,一些消息灵通的人早已知道馆陶公主与当今皇上关系匪浅,唯恐不及的到家里送礼。母亲戴着华贵的宝石,坐在大厅里,得意的向来人讲述“我家阿娇啊,是将来要做皇后的。”
我听得愈发的心烦,冲上去冲着他们喊:“什么皇后!我不是,我不要做!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
母亲将一众人等送出门去,转头叫来了十几个侍女,她的语调里带着冷意,“阿娇,我知道你喜欢姓林的小子,我也知道你想求点什么,我现在告诉你,你的命就是皇后的命,不要有其他想法。我已经给了你们两年,阿娇,你知足吧!”走到门口时,母亲转头狠狠地说:“你好好地嫁给刘彻,林仲卿也就能多活几日,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随后我就被关了起来,本来就不该报什么希望的,母亲筹划了许久得来的婚事,怎么可能会轻易推掉。
关起来的日子里,我一度想到死,也许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办法。可是想到仲卿,我又挣扎着活过来,至少死前我也要再见他一面。
凤冠霞帔连同凤印被送来的时候,母亲终于答应放我出去,并且让我和仲卿再见一面。深宫牢房里,仲卿的手脚都被铁链锁着,整个人愈发的瘦,月白的长衫上沾着的是斑斑血迹,我隐忍了几日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艰难的抬起手替我擦掉眼泪,“小丫头,不许哭,哭了就不漂亮了,我林仲卿才不要一个丑媳妇儿呢…”
半响,他似乎有想到什么似的,感伤的问:“小丫头,你是不是不能嫁给我了呢?”
我哭着摇头,“怎么可能!我陈阿娇此生非你不嫁。”说着扶起他,对着天地认认真真的磕了头,我们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只是两颗靠近的心,可是,仅此就足够了。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我要活着,活着才能保护仲卿,活着才有可能和他重新在一起。
红烛高燃,洞房里跃动着的是铺天盖地的金光,刘彻真的为我造了一座金屋子,在册封大典上让天下人都知道了帝后是多么的恩爱,那座金碧辉煌的屋子是最好的见证。
而在同一天里,一道圣旨降下,卫青保驾有功,册封大奖军,并即日迎娶平阳长公主。
这是普天同庆的喜事,新帝登基,迎娶青梅竹马的尊贵皇后,大将军得娶皇帝胞姐,名利双收。
然而只有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世人臆想,什么大将军卫青,分明就是卫子夫的弟弟病逝,刘彻便把这个身份安置给了林仲卿。他爱慕我的美貌,爱惜仲卿的才能,唯有这样才能相互牵制我们,坐收渔利。
刘彻,我竟不知他的心思细密至此。
(七)
其实刘彻的帝位并不稳固,除了国内动荡,匈奴也趁机发难,于是驸马卫青以大将军之职讨伐匈奴。
大军出征前夕,我特意求了刘彻,悄悄地去送行,命运无常,今时今日再见,我们竟是成了这样的身份。
林仲卿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他抱着我,“阿娇,你开心吗?”
我在他的怀里无声地摇了摇头,这个世间没有他一切都是虚无。
“我们逃走吧,到西域去,那里不是大汉朝,我们可以隐姓埋名的过一生。”
“不可能的,仲卿,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今日只要你带我离开这里,明日我母亲和平阳公主便会人头落地,我们都走不了了。”
仲卿听完缓缓地叹了口气,皇城里的争斗永远比江湖险恶,侠义如他,怎么愿意为了自己牺牲他人。
良久,他艰难地微笑着说:“阿娇,给我一个笑容吧,我想记住你最美的样子。”
我抬起头,艰难地朝他露出一抹笑颜,眼泪却在脸上迅速地肆虐。
“不要哭,阿娇,我是去为你守护家园,有我在,一定要保护你,保护你的家一世安宁。”大将军服以墨色为底,映着仲卿坚毅的脸,让我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仲卿,请你一定要平安。”
战争持续了很久,一封封的战报传入宫中,我不在乎战争的胜利,所有的担心都紧紧地系在主将卫青身上。刘彻看着我痴迷的样子,愤恨地说:“陈阿娇,你真是鬼迷心窍了!”
当时帝后不睦的消息逐渐流传,刘彻专宠卫子夫,外人皆以为是卫氏一门人才卓著,甚至坊间流传着“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的歌谣。
人才卓著?若然不是仲卿的战功何来卫子夫的倾世宠爱。
巫蛊事件出现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多的诧异,就像当初不小心看到卫子夫悄悄地将写有自己名字的小人塞到我的房间时的感受一样。这个女子对权势的渴望大过一切,相较而言,她反倒更加适合这座皇城。
其后所有便像史书所著,皇后陈阿娇因爱生恨,以巫蛊暗害卫子夫,特打入长门宫。
其实这一切刘彻都十分清楚,随着年龄增长,他成了习惯于将一切操纵于掌心的帝王。他坐在高高的宝座上:“阿娇,如果以后你能放下林仲卿,我保证你将成为我大汉朝独一无二的皇后。”
我淡漠地摇了摇头,没有仲卿,富贵恩宠之于我皆若浮云。
刘彻勃然大怒,自此我便在冷寂的长门宫长久的住了下来。
我的母亲不知其中缘由,竟然以千金买赋,那篇传颂千年的《长门赋》被刘彻秘密散播,造成皇后深爱皇帝的假象。骄傲如他,得不到我的人却愿意造一个假象给天下人看。
长门宫里与外界隔绝,所以,自此我便与仲卿彻底失去了联系。隔着深重的宫墙,我逐渐地沉寂下去。坊间流传着的皆是卫氏兴盛的景象,卫青才干卓著,颇有计谋而且爱惜兵士,他成了名满天下的大将军,汉室兴盛的中坚力量。
这就是我的仲卿,我知道,他无论何时都是英雄,绝对值得我深爱一场。
(八)
仲卿悄悄潜入宫中的时候,距离我们上次相见已经过了五年,我被关进长门宫中也已五年,这期间,他被刘彻以各种理由长期的留在各地战场,世人皆赞卫将军以国为家,却无人知,这只是一个男人为了我而向仲卿向天下撒的弥天大谎。
他身着内侍衣着出现在我的眼前时,庭中的桃树初初绽放,婢女在树下为我架起了秋千,不能去游历这浩瀚世界,那么看一眼也是幸福。
“阿娇。”
这熟悉的呼唤自身后响起,让我以为是幻觉,转头的瞬间却看见仲卿长身玉立于树下,灰色的内侍衣袍随风轻摆,脸上虽有了岁月的刻痕,却依旧是我心里的如玉少年。
我飞身扑向他,太久未曾相见,我早已不报任何希望,然而上天,终不负我!
“阿娇,我听到你被废于长门宫便想回来寻你,然而战争总是接连不断,我若离开,我的将士们恐无力抵抗匈奴,所以对不起,我竟迟了这么多年。”
“我不怪你,我从来都不曾怪过你,仲卿,我早已明白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所以余生我不奢望与你相见,守着记忆已是万分美好,我知足了。”我伏在他的肩上嘤嘤哭泣,却未曾提防身后花丛里刘彻阴狠的目光。
那天我们谈了许久,我不过问他如何混进宫中,我们没有长久的享受,所以片刻也是永恒。
少年时代送他的项链被他贴心而藏,他说:“阿娇你知道吗,让我坚持走过这么多年的不是国家大义,不是帝赐富贵,只是这串你赠我的项链。这一生遇到你,是我最幸运的事。”
我又怎么会不知,却只是无言地伏在他的肩头梦一场天长地久。
那天晚上,仲卿便随着内侍换班的机会溜了出去,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阿娇,我想到了好办法带你走,皇帝已经对外宣称你被打入冷宫,想必你的离开不会引起太大的影响,你等我,我一定会带你走。”
我泪流满面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于宫门,满心幻想着以后的好生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竟是我们的永诀。
(九)
没隔几日,外边便传出大将军卫青病逝的消息。惊闻这一消息,我晕倒过去,醒来便撑着去见了刘彻,因为仲卿前几日还是平安的,罪魁祸首显而易见。
巍峨宝座上的刘彻衣饰庄严而华贵,天子冠稳稳地戴在头上,晃动的宝珠辉煌让世人再也无法揣测这年轻帝王的心思。他看着我跌跌撞撞地闯进大殿,一切便已了然,于是遣退了左右侍从,亲自来搀扶我。
“阿娇,你放弃吧,林仲卿,他已经死了。”
我反手一掌挥在他的脸上,“死了?以你的能力,自然可以让天下人相信这个冠冕堂皇的解释,但是刘彻,我陈阿娇不信!兔死狗烹这场戏你演的可真是精彩!”
“陈阿娇你疯了吗?内室,拉她下去!”
“哈哈哈,是啊,我疯了,从嫁给你那天我就疯了,刘彻,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一生都没有见过你!”
那天之后,我就被彻底地禁足于长门宫,自此再也不曾离开。
我曾经试着自杀,他却告诉我,如果我死,必要我陈氏一族殉葬,于是在仲卿死后,连死亦成了奢望。
我守着冷寂的长门宫,日日思念,那些旧时光被我轻轻梳理藏进心底,就此终老。
期间这座汉宫里的女人从卫子夫换成李夫人,一个个女孩子被刘彻带到我的面前,他像一个孩子,疯狂地问着我同一个问题:“阿娇,你爱过我吗?”
回答他的是永远的沉默。我的爱恨随着仲卿的离去全部耗尽,此生无怨亦再也无求。
他最后一次带来的女孩叫赵勾弋。
我虽长久的不出去,却也听到婢女提过这位夫人的不一般。江边生长的民家女无论是有意或者无意间触到了天家富贵,自此飞上枝头成为刘彻的宠妃,并成功的诞下刘彻的幼子,这手段一般女子难以企及。
然而我在看到那个女孩的瞬间心却剧烈的抽痛起来,原因无它,那个女孩有一张与我九分相似的脸,恍惚间就像当年桃树下的我。
终曲
我缓缓地走到未央宫前,想起许多陈年旧事。听说司马迁费尽一生心血的《史记》单列过游侠篇,我知刘彻性格,以他的骄傲必然不肯让人知道仲卿的存在,所以当司马迁将有关仲卿的篇章送来时,我沉默地接受。
长门宫前的落阳映着大片的桃林,这一生不能伴你左右,死后有你的文字作伴也是好的。
从城楼上纵身跃下的时候,我的心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漫天云霞轻轻地将我拥抱,就像当初他温柔地牵起我的手。
世人皆道金屋藏娇好,有谁知我的一生如这浩大汉宫,长乐未央终究只是奢望。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