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辞帝阙云流连,骖骥蹄踏风不前。
雁离草枯秋萧瑟,初雪飘絮落胡天。
细水逐波东入海,浮云随风空散湮。
流觞碎月空似梦,青鉴幽花虚如影。
流血漂橹天子怒,山河破碎天地恸。
刃卷弓弛歇兵戈,蛾眉粉黛扮初装。
銮辇摇曳朱颜泪,鞍马颠簸泣血心。
饥餐胡虏男儿志,一误终身女儿怨。
——《和亲咏古》
第一章 驿馆一夜
飞禽噤声,走兽无踪,又是一年初冬。 彤红地如一块彩玉的太阳正从失去了叶子的枝头上一点点落下,且不忘用余晖将古关前人们的影子渐渐拉长。傍晚的谷风吹在军士们的脸上,并不很冷但疾得像离弦的箭。
这关卡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的军事要塞,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年前的“血鹰乱国”时期。当时北方草原的哥古特人在血鹰可汗的带领下越过白青山边境,冲入了古夏国的领土、打碎了古老帝国的温梦,也带来了文明世界的浩劫。一时间,凶悍的草原骑兵令古夏国的军队招架不及,竟至一溃千里,而凶恶的哥古特人四处烧杀抢掠,所到之处可谓寸草不生。随之而生的溃军、难民和暴民同样肆虐流毒,他们似一道道大潮席卷了中土大陆的北方,就连千年古都禹阳城也没能幸免于难。诸如坎离双子塔、圣贤庙、启明灯塔等文明古都中无数令人惊叹的的建筑奇迹都毁于一旦!阴阳星象仪、十二圣贤图、神武圣德皇帝雕像、圣魂纪念碑……无数科技与艺术的瑰宝付之一炬!圣教学宗、明贤太子、弘武大将军等无数仁人志士慷慨殉国!
当劫后余生的古夏人重拾勇气击退北荒草原的血鹰可汗之后为了防止哥古特人再度进犯,就在白青山隘口修建了这座关卡。一块块青砖和一抔抔黄土夯砌成的高大城墙,建立在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建成于苦役的汗与泪中,终究深孚众望成为了帝国北疆最坚实的一道屏障。正因为这座关卡的存在,古夏人才得以休养生息,才有后来古夏朝成祖光武皇帝御驾亲征率五十万大军北逐哥古特人千余里的不世之功。当光武大帝班师回朝途经此地时胸中不禁感慨万千:忆往昔山河破碎之殇恸、顾今朝旌旗蔽空之盛状,最后将无限的思绪化为御笔朱批的三个大字“镇鹰关”悬于楼门之上。时至今日,到此的游人客商仍可一睹光武大帝的手笔。
弹指一挥间,往事过千年,其间不知经历了多少风云变幻、神器更易,镇鹰关也几经战火摧毁和战后重建的洗礼,如今已是一处大型军镇,战时可供十万精兵在这里驻扎半年,堪称天下雄关之首。从关下向上望去,高愈十二丈的城墙上满是岁月的斑驳荣光:墙上的每一道苔痕都记录着溜去的时间、每一条砖缝都浓缩了劳役们滴下的汗水、每一个箭孔都见证过两军浴血的搏杀。
而今,身为军人如果能在镇鹰关服役本身就是荣耀的体现,能到镇守这座雄关的军队亦必是精锐之师,军队的军事主官必是受到一致认可的英杰之辈。许多世家大族都将有潜力的子弟送到这里从军,这其中虽然少不了几分镀金的意味,但是能从镇鹰关走出去的军人无论出身如何都会成为响当当的中流砥柱。
陈弛正是镇鹰关的最高军事长官,一位三十五岁的从三品荡虏将军,手下是八千多精锐的镇鹰勇士。要说陈弛的故事倒也称得上是传奇,他出身庶族,世居甘州务农,十八岁时正赶上北夏进犯殷水十二郡就被征兵从军。因为陈弛训练刻苦、作战勇敢,先由辅兵转为战兵中的骑兵,然后又成了什骑长。淳德六年新殷会战期间,趁北夏和大夏的军队双方主力在新殷之野打得难解难分之际,北夏一支奇兵绕袭守备空虚的新殷城。此时情况危急万分、大夏军队进退维谷,而陈弛竟如神兵天降一般在万军之中突入北夏中军砍倒了帅旗。大夏主帅宋群目睹此状,立即挥军掩杀终于从正面击溃了北夏十万大军,战况转危为胜。战后论功行赏,宋群将突入中军斩敌帅旗的陈弛记为首功,陈弛自此勇名雀起。
淳德九年大夏皇帝夏元衍亲征平城,皇帝帅营遇敌夜袭溃不成军,身为后卫营掌旗官的陈弛率所部拼死保护皇帝杀出重围得脱,而自己身中三箭、披八创,命在旦夕。夏元衍感激陈弛拼死相救之恩、又爱其冲锋陷阵之勇,不但派太医为其医治还亲自为其上药。事后,淳德皇帝在不同场合多次向左右说到:“我大夏军中虽是英杰辈出,但陈弛可称冲阵第一!”
正是因为深得皇帝器重,陈弛才会被任命为镇鹰关的守将。一般来说,一个关卡的守将不过是从五品的军阶,但陈弛在任职期间屡立战功又得皇帝的赏识,因此军阶竟一直升到了从三品。陈弛身为一个出身农家的孩子,凭着自己的勇敢和靠勤奋磨练出来的武艺能做到镇守一方的大将,这在大夏军队里可是独一份。
现在陈弛正和他手下的一干牙门将、校尉等主要军官同仪仗队在南门列队。相比于别人不同的是,陈弛眼中没有即将迎接贵宾的严肃和紧张,眼神里反而有种不加掩饰的热切期盼。再看陈弛这副打扮:头戴朱雀冲天盔、躯着暗金掩心铠、身披鲜花彩红袍、脚蹬金纹踏云靴。若是旁人见到,定会觉得陈弛即使是见新娘子也就不过如此了。好在陈弛的副将中有几个是早就跟着他的老人,他们心中了然:“除了皇上他老人家,也就是那小子才能让老大如此隆重地对待吧?”
“哒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一骑轻骑到了南门外的桥上,见了陈弛立即跳下马来:“报将军,公主和亲的队伍已到五里之外,领队的是个白马白袍的将军!”
“好!终于来了!来人取我兵器战马”,陈弛大手又一挥,对他的几个老部下道:“你们随我去迎接,我正好也去会会那个家伙!”片刻,两个兵士抬着一口大刀、另一个牵着一匹骏马而来。陈弛一手接过大刀,翻身上马直奔前而去。
过不多时,陈弛和一班将官们就看见了一支约三百人的队伍,这三百人当中大部分是步卒,分成五列保护着几个豪华的车辇,队伍前方虽然只有五十骑兵跟在一位年轻将军身后为车辇开道,但光是从军容上就能看出他们个个是绝对的精锐。
陈弛对左右吩咐一声:“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先去会会这小子!”便运起功来策马舞刀直奔年轻将军而去。
那年轻将军也看见了陈弛一干人,心领神会同样对着队伍吩咐几声,便绰枪驱马上前。只见这年轻将军,银甲银枪、白马白袍,胯下骏马如闪电一般疾驰,好不潇洒。
这两人一个手中大刀金光隐隐似蕴骄阳而未发,另一个手中长枪银光灼灼如作闪电而迅至,一旦刀枪相接必会爆发出如同彗星袭月的一击。
陈弛见白袍将军奔自己而来,大喝一声同时双脚离蹬腾空而起,只见那手中宝刀原本暗淡隐蕴的金光猛然大放,就好似云开日现又如沉寂的火山终于爆发。炽金的光焰包裹了陈弛的周身,在空中的他仿佛已与长刀融为一体,向着那银色的光芒直冲而下。
白袍将军不甘示弱,提起一口气腾跃起来,同时手中银枪一挺不闪不避似要硬接这一斩。接下来,令众人瞠目的一幕出现了,那金色的长刀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竟将银色的光芒斩得支离破碎。
“残影!”久经阵仗的陈弛立即反应过来,随即将刀往身后一横。下一个瞬间,人们只见一道银芒从虚无中射出,化为了一柄枪正抵在了陈弛的刀背上。
陈弛借着银枪传来的力身形疾退,反手将刀抡回使出一招满月斩直攻白袍将军左肋期门、章门二穴之间。陈弛对自己回身的一刀很满意,因为白袍将军刚才那一枪去势已老无法迅速收回而空中又无可借力之处,所以这一刀定会让他吃个大苦头。
白袍将军当然也非泛泛之辈,电光火石间竟使出个腾挪秘法:以天突穴为轴将身子倒悬过来,手中银枪硬接一刀。“当”一声响,白袍将军借着力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手中银枪乱刺,好像一道银色旋风卷向陈弛。
陈弛见状将手中长刀横起,左推右拦,竟将这一阵疾风骤雨防得滴水不漏。白袍将军空中又一个腾挪,双脚蹬住陈弛的刀柄然后向后翻去。陈弛被突如其来的一脚顶得向下坠落,白袍将军则稳住身形,回身投出银枪直射陈弛腹部中脘穴。这一枪可谓刁钻至极,因为陈弛身形暴跌难以闪躲而且双手方才在面前格挡因此实在难以回救。
哪知陈弛竟全身金光大现,那些光如耀阳一样聚在陈弛周身将他团团护住,银枪暴射而至,却被护在陈弛体外的金芒荡开。陈弛乘势稳住下落的身体,重新向白袍将军挥刀斩去。白袍将军枪被荡开正面防守空虚,就见陈弛得势不饶人挥刀直斩而来,他急以气御枪把被荡开的银枪收回手中横枪而挡稳稳的接住了这一击,两人借势就落回了马上。
陈弛和白袍将军这一个回合的交手也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看的是眼花缭乱,武艺差一点的都还没看明白,但是对于他们二人来说过招在精不在多,友好切磋的目的已然达到,而且,对于陈弛来说在正常切磋中被迫放出耀阳护体已然算是落在下风了。
陈弛的副将罗凡正在这时喊道:“离天,老大!快住手吧,你俩不打到明天早上分不出胜负的。”原来陈弛与这白袍将军早就熟识,他曾是陈弛麾下最得意的战将。
二人拨转马头收了兵器下马,被称作“离天”的白袍将军先开口笑道:“老大,你见了我可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上来就是一招潜龙入渊!”陈弛听了也哈哈大笑,一拳锤在他胸口:“我看看你小子有没有长进嘛!你在空中腾挪那一招可真的出我意料,看来你升了官武艺也见长啊。三品征北将军万离天,哼,你该不会告我个以下犯上吧?”
万离天听了一脸认真道:“对啊老大,我就是要告你袭击上级将领!”陈弛一个巴掌就要作势往万离天头上拍:“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别以为你现在是三品征北将军了我就不敢打你!”万离天笑道:“是是是,老大说的对,我就算成了大将军不也还是你的兵吗?再说了,我刚从军那会还少挨过你打吗?”
说话间,陈弛的老部下们都跟了上来。万离天和这些副将们也都熟得很,跟罗凡更是同一批投军,是那种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的铁。淳德九年那时,大家都一起拼死浴血奋战过,这样的袍泽感情自是深厚。万离天的老伙长孙赫开口道:“我们回去再叙旧嘛,公主还在那里等着呢!”一提公主,万离天的眼神就暗淡不少,刚刚还很热闹的大伙也安静了不少,孙赫说完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便闭口不语。罗凡见了只能拍拍万离天的背,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众人以陈弛和万离天为首来到车辇前,单膝跪向车内人。陈弛道:“末将陈弛迎接公主来迟,万望公主恕罪。”
挂在车辇的上绣着彩凤的帘徐徐打开,一只脚踩在了跪倒在车架旁的小厮的背上。这人莲步款款,走到了陈弛面前柔声开口:“陈将军这是什么话?将军乃国之栋梁,父皇经常提起您的英勇,就连在深宫中的我也是常常听闻呢。”说着就扶起了陈弛,还对众人道:“大家快快请起,诸位都是军中栋梁,大夏江山的稳固全赖各位将军不辞辛苦地守护,我还要替父皇谢过诸位呢。”
公主娇柔却坚定的声音像一股和风,吹进了诸将的心理,令众人心头一暖。大家都站起了身,万离天起了身却别过头,一眼不看公主。其他诸将抬起头却不敢直视公主,只敢偷偷瞄一眼,但就是因为偷瞄一眼目光就再难移开。只见淮阳公主身着一袭貂裘制成的白衣、披一件鲜花一样红色的小袄、搭一条如彩云般的轻拂,长长的青丝盘起来戴着一根海珠金凤钗。她的眸似天上星、眉如青蚕蛾,面若桃花初开、齿如皓月霜雪。肩如削成、纤腰不盈一握,延颈秀项、芊手嫩如细笋。不论见没见过公主的人都会觉得即使是天仙也不会比公主更美了。
还是陈弛先开口:“请公主乘车,前面不远就到镇鹰关了,倒时再请公主下榻驿馆。”淮阳公主应了一声“诸位将军辛苦”,然后目光就停在了在正抬头看天的万离天身上,直到被万离天盯得手足无措时才转身上车。这尴尬的场面被罗凡尽收眼底,等公主上车后,他才用一种安慰的眼神看着万离天,而万离天也只能苦笑一声,便不再言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队行至关前受到了最高规格的礼遇,然后一路走到了关内的驿馆。这一路上万离天再没开口,直到将公主安顿完了,他才苦涩地对陈弛说:“老大……有酒吗?”
荡虏将军宅内,陈弛和几个老兄弟都看着万离天,后者的面前横着两个空酒坛。“还有酒吗,我还要喝!”此时的万离天丝毫没有那个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的样子,倒像个失意的醉汉,实际上现在的他确实也就是个情场失意的醉汉。
“离天,你不能再喝了!我们都知道你难过,可是这样的事谁也改变不了!”陈弛劝解道。“对啊,你可不能把身体喝坏了。”众人也跟着附和。“这才哪到哪,我可是千杯不醉的!”说着,万离天又站起身寻来了一坛酒正要开坛痛饮,却被陈弛一把夺下,他道:“酒不醉人人自醉,离天,我知道你心中难过早就想发泄了。可是你还有任务在身,这任务也是你自己主动要皇上派给你的,你若喝的烂醉怎么肩负保护公主安全的重任?”
一边的罗凡关心道:“离天,大家其实都知道你的委屈。你和公主从小就被指腹为婚,你们也确实两情相悦,可谁知皇上不但悔婚还要让公主远嫁草原和亲,这任谁也受不了啊!”
“你小子少发点牢骚,小心祸从口出!”陈弛顿了一下继续道:“再说这也怪不得陛下,那塔漠儿蛮子非要公主和亲才肯归顺,皇上能怎么办?况且南齐一直对我虎视眈眈,最近又陈兵边境蠢蠢欲动,我们必须安抚住北方才可应对齐人啊!”
“老大,小凡,兄弟们,你们别说了。我其实没有怨恨谁,要说怨恨,我只恨自己不能屠尽草原异族!我恨自己的无能!”万离天趁陈弛不备将酒坛夺回,猛地灌了一大口酒,“你们可能对我的身世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其实先父曾是皇上的伴读,后来成了皇上的亲卫长,他们两人情如手足。那时皇上还未承大统,有一次皇上来北地巡游遇到了草原蛮子,我父亲为了保护皇上就……我母亲听闻后,没多久就因为思念成疾而去。”说到这里,万离天哽咽了,众人一听才知道原来他自幼失去怙持,心中更加为他难过。万离天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讲:“皇上念先父的情与功,悯我孤弱,于是把六岁的我接到宫中抚养,还指定了当时未出生的絮瑶说‘生男则为兄弟,生女则为夫妻’。皇上对我真可谓亲如生父!我一心想报效皇上、为父报仇,就苦练武功。皇上知道了就派大内高手亲自指导我。那时,絮瑶每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在我训练后替我擦汗还给我带好吃的。”讲到这的时候可能万离天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中闪烁出怀念和温暖的神采来,“我十六岁就从军,结识了你们。我是家中独苗,又长在宫中,除了絮瑶就没什么伙伴,是你们给了我兄弟的情谊。”
万离天真的醉了,他的言语开始变得艰涩且声量提高不少,“每次,上战场拼杀,我都……不顾生死,我恨蛮族!我,和他们的仇深如大海!他们杀了我爹,我母亲也陪我爹去了,他们都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当初……我和你(指着罗凡)……还有方文北同时参军,可现在,文北他……”
说到这里大家都有些伤感,从军多年,当初一起征战的兄弟们如今能坐下来一起痛饮的又有几人呢?
万离天继续往下说,他的声音里似乎藏着火星子:“他们杀我父母,戮我兄弟,屠我百姓!我恨不能生吃了他们!如果皇上让我去提刀砍光所有草原人,哪怕是一去不回我也不会皱半下眉头!”他又顿了一下,道:“我为臣为子的哪能不体谅皇上的心情?絮瑶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将絮瑶下嫁蛮族皇上其实比谁都痛苦,他对我也抱着愧疚之心,我又岂能再对皇上存有抱怨?”
罗凡插嘴道:“是我狭隘了,我原以为你是不满皇上的做法,没想到你正是因为理解皇上的苦心才……”
“是啊,我才故意冷落公主。我装作没心没肺一样,竟在大殿上请皇上准我护送和亲,还一路上都刻意不理睬絮瑶,就是她主动找我说话我都借故回绝。”万离天苦涩道,“我必须让她对我死心!这样她才能忘了我重新接纳那个蛮子,若是那个蛮子能对她好,那她在这北国苦寒之地也算有个依靠。”
万离天含着醉意,说话也不讲逻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却带了些清醒时候没有的文采:“要说恨,我只恨自己无能,只恨自己软弱!我日日苦练武功,夜夜苦学兵法,盼有朝一日能练就绝世勇略为吾皇屠尽天下之敌!北方蛮族害我百姓,我就尽屠之!伪朝篡我国正统,我就尽屠之!南齐占我土地。我便尽屠之!”完毕,他难抒胸中愤懑,借着酒劲竟拔剑起舞。陈弛见状非但没有阻拦还为其击起了编钟,众人静静一听击得竟是弘武陷阵乐。
众人都感受着万离天伴着醉意的剑势和陈弛那壮怀激烈的乐曲:起初角音飘扬,剑法舞好像在荒芜的天地之中有一个孤影踽踽独行,在苦苦求索千古难觅的明主。乐声兴,商音隆,剑逐渐舞得大开大合,像一代英雄得遇赏识,报复得以施展。羽声突起,好像突然间天象突变、风涌云集,一场惊世大战在即。随即宫音现,音锤重重地击打在编钟上,场下的剑法舞出了千军万马在无边的旷野里厮杀。一位英雄浴血奋战,敌人望其胆寒。终奈何敌众援寡,英雄手下的士兵们一个个阵亡,就连他的战马也哀鸣着倒下。即使敌人将这位英雄重重包围,可他仍毫无惧色,他挥舞着手中的剑令敌人不敢进前一步。敌人之中走出一个令人恐惧的血色恶魔,它和英雄爆发了一场天地惊、鬼神泣的战斗,这位英雄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将无人能敌的恶魔重创。英雄虽然倒下了,但风也凄凄、雨亦潇潇,天地都为之悲怆,只余徵音不绝,绕梁许久。
一曲终,一舞毕。陈弛和万离天都借着弘武大将军的忠烈典故而言志: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好!”万离天二人的一番剑乐明志激起了其他几个人的兴致,于是纷纷走到廊上舞起剑法,孙赫罗凡二人更是执剑对舞赢得了众人的喝彩,原本悲壮的气氛渐渐激昂起来。
看着廊下的二人,陈弛转头对万离天道:“你与公主本是两情相悦,只恨世事难料、天道不公,不能白头到老。与其有情而不能相守的痛苦一世,倒不如狠心斩断情丝只作一时之痛。况你们一个贵为一国公主、一个勇冠三军尚且如此,而天下又有多少百姓不当死而死、不当离而离?观如今天下腥云遍布、狼烟四起,何不寄此情于沙场,扫平宇内、澄澈四海?”
“说的对!”万离天有感而发,起身仿佛是宣誓又像是自励道:“胡虏未灭,何以为家?大夏不安,誓不卸甲!”众人听了,亦觉激昂,于是就和他一起一遍又一遍的喊了起来。
大家都能看出万离天的心里关上了一扇门,但只有陈弛知道他其实是把那个身影放到了内心的小匣子里,永远都有一份位置但绝不会再打开。
天色渐晚,陈弛说:“我看时候不早了,大家散了早点歇息吧。罗凡,你去把离天扶回去。”万离天被送到将军宅的客房里休息,可是他觉得内心难以平静,决定出去吹吹风醒醒酒。于是前脚罗凡刚走,后脚万离天就打开了后窗跳了出去。
初冬的晚上寒意袭人,被冷风一吹万离天酒醒了不少,他抬头仰望北方的星空,月明星稀。他本想清醒一下,可谁知在这夜深人静时他与夏絮瑶相处时点点滴滴的情景都不受控制的涌现在脑海。他觉得惭愧,毕竟他刚刚才许下“胡虏未灭,何以为家”的誓言告诫自己忘掉儿女情长,可是又忍不住觉得自己在没人的时候怀念一下也不是什么大错。
他就这样一人漫步在夜色里,脑海中胡思乱想一通,时而痴笑几声,就连卫兵和他打招呼都未曾注意。
当万离天再次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驿馆内公主的门外。他有一瞬间特别想敲一敲门,进去和心爱的人儿说一说心里的苦衷。可他还是忍住了。他正迈开步伐就要离开这里,就听到屋里传来了一个声音:“万将军,请进来吧,公主知道是你。”说着,门就从里边打开了,万离天一看开门的人是夏絮瑶的侍女思莼。思莼比絮瑶大三岁,是个懂事精明的侍女,不但把公主的生活照顾得周到,还像姐姐一样倾听夏絮瑶的心事和开导她。
思莼一见万离天就忍不住道:“将军在门口踱来踱去半天了,也不敲门,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呢?”她还接着意味深长地补充:“公主对将军的脚步声最熟悉了……”说完就把万离天留在原地门关上出去了。万离天说不出的尴尬和懊悔,原来都到公主门前好一会了还不自知,现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见她了。
走过玄关,只见夏絮瑶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青色锦缎织成的宫装,头发柔顺地披在香肩上,显然是一副被自己打扰了清梦的样子。他单膝跪地,装出一副秉公办事的样子问:“不知公主深夜召末将前来所为何事?”夏絮瑶一副恨不得踢她的模样道:“应该是本公主问才对你吧,万大将军?你半夜不睡觉到我门前走来走去的干什么?”万离天一时语塞,只能支支吾吾的回答:“回,回公主,末将……末将不慎迷路,误至公主门前、打扰到了公主休息,还请公主责罚。”
夏絮瑶一听更加是气不打一处来,就道:“好啊,那你就给本公主绕着镇鹰关跑二十圈吧,跑不完不准睡觉!”万离天一听觉得如释重负,说了声“末将告退”就转身离去。夏絮瑶看着万离天离开的背影鼻头一酸,她只是想为难一下他让他知道错可没想他真的要去跑二十圈,于是慌了神的她连忙喊:“停下,你站住!”还没等万离天反应过来,他就感觉一个温软的身躯贴上了他的后背,一双嫩白的如葱的手臂牢牢的环上了他的腰。“我不许你走!”佳人在他身后呢喃。万离天觉得自己要爆炸了,他艰难的对公主说:“公主,快放开末将,你这成什么样子!你是要和亲的人,你是塔漠儿汗的妻子!”
这话一出,万离天觉得夏絮瑶的身躯颤了一下,借着夏絮瑶就说:“离天哥哥,你就真的这么铁石心肠?”她放开了手,退后几步,坐在椅子上凄然道:“我知道我既然身为大夏的公主婚嫁就由不得自己,我知道只有我嫁给塔漠儿部的可汗才能换来短短的和平,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命。我的身为了国家而献出,我认了,可是我的心总能有一点自由吧?你连这一点念想都不肯给我留?”
万离天转过身看见已经泪眼婆娑的夏絮瑶时真的要忍不住撕下自己冰冷的面具,用自己炽热的心来温暖她。
可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他冷冰冰道:“公主,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我心里你只是我的妹妹。皇上当年要把你嫁给我,那是皇上的安排,我只有接受。现在皇上要让你远嫁草原,我虽然为你感到难过,可是我也只能听从皇上的安排。我替你难过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我从没有喜欢过你!你现在是塔漠儿汗的未婚妻,切不可失了礼节!”
一字一顿,字字如刀,既把自己割得体无完肤又把爱的人伤得钻心彻骨。
夏絮瑶还是不肯放弃:“你敢看着我说吗?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对你的喜欢只是一厢情愿,你对我的种种好都是对妹妹的关心,你我之间只是一场误会?”
万离天盯着夏絮瑶的眼睛,那双淡蓝的眸子里闪烁着殷切的希望,像晶莹的宝石一样美丽。可他的声调像是从冰山里拿出来的一样:“是的,公主,我对你只有兄妹之情,我们可能真的是误会吧!”
说完,万离天不再停留,他扭过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甩开大步走了出去。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响动,他觉得那是可能心碎的声音亦或是落下来的眼泪打在地板上的动静,只是他已经分不清声音的来源到底是自己还是夏絮瑶了。
外面的天空黑得像漆,月隐入了几朵厚厚的云,只有一颗启明星等待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