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这样杀了狗

1.巴伐利亚作吸尘器使用手册


晚上八点,接到P女电话前,K男在公寓吸尘。

吸尘器是房东留下的,一直没用。那天整天下雨,K没有外出的打算,但希望来点新鲜事,所以捣鼓起了吸尘器。

粉蓝色吸尘器闲置多时,本身蒙着厚厚的尘。为了吸尘,K颇有闲情地将吸尘器身上的灰尘,用小手帕抹掉。然后,接通电源,怀着敬意按下开关。

吸尘器虎虎生风,所到之处,一片晶亮。

P女在电话发问:“喂!喂喂!听见吗?你那边很吵,在搞什么?”

“吸尘,”K提高声量,“我在吸尘。喂喂!喂!听见吗?”

P:“喂,说什么?我听不见,搞什么?”

她几乎是骂人的声量高度。

K关掉了吸尘器,才意识到刚才对着电话大嚷是件愚蠢的事。“我在吸尘。吸尘器,嗡嗡嗡的,”他说。

“什么意思?吸尘?怎么回事,现在都会自己做家务了吗?”P表示不解,“分手几个月,你就都会做家务了?你连扫地都不会,还吸什么尘?”

“这个比扫地容易多了,也方便多了,”K辩解。他听到P一副醉腔,便问,“又喝了?”

“是啊,不行吗?”

“喝了些什么?”K走到餐桌前,点起一根烟,侧身靠着墙壁。

“Whi~skey!”P欢呼着,“香水小瓶装,差不多喝完了。再喝就换一种,换!Vodka!”又欢呼道。

P特有的神经质让K不舒服,仿佛回到分手前每天都吵吵闹闹的日子。“不要喝了。找我什么事?”K问。前女友久未联络,突然给他打电话,必定有事。带着醉意,必定不是好事。

P的兴致不减:“不喝了,不喝了。你来陪我喝,我就不喝了。”

“什么玩意?”

P吼出一声:“我乐意!Vod~ka,Vod~ka,”电话那头传来“咕嘟咕嘟”的灌酒声,“咳!Vod~ka,我的好朋友。”

“别喝了,傻屌!”K生气了。P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这样发P的脾气。他容易生气,严格要求自己,同样把对自己的规则套在P的身上。分手之后,他坦然承认P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P比K更大声:“你要来陪我。你喝,我不喝。来啊。”

和醉酒的人没法说理。K道声再见,便挂了电话。

他再次开动吸尘器。吸尘器比之前更加疯狂,横冲直撞,不可阻挡。它的声音像大胖子不停息的打鼾。而K的耳朵里面萦绕着P“咕嘟咕嘟”的灌酒声。

电话再次响起,还是P。

K把吸尘器扔在地上,冲到阳台外面去,接了电话:“喂喂喂,又怎么了?”

这一次,P带着哭腔,说:“K,我要结婚了,呜呜呜哇哈哈哈”,究竟哭了出来,哭得像笑。

沉默数秒,K冲口而出:恭喜你,再见。

——喂喂喂,别挂线!我想问问你,你来不来?

——我不来了,恭喜你,祝福你。我好多事忙。现在也在忙。

——我还没说什么时候呢。

——不用说。你结婚那天,我肯定忙。恭喜,祝福。

——其实,其实……

——就这事是吧?没事我先挂了。

——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其实,确实是那回事,但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啊?

P深呼吸数秒,做好心理准备,哪怕下一秒泰山崩也不逃跑,才说:“K,我错手弄死了一条狗。我家的狗,史努比。”

“噢,这样,节哀。”

P的声音发抖:“它的血好多啊,现在还有一点涌出来。弄脏我沙发,没法坐了。”

“你说真的?”

P点点头。但点头的动作无法在电话中传达,两人之间只剩沉默,沉默比语言表达的更多。但过量的沉默往往有如过量的镇静剂,不让人镇静反而令人亢奋。在亢奋的情况下,人会胡言乱语,绝对坦白,来不及矫饰,用大量言语截停沉默所造成的猜疑。所以说话,才让人心安。

“K,我不小心弄死了狗。我是凶手。但我不是残忍的人,你知道我的。我只是无意戳了一下,史努比扑上来……我无心的。你肯定会觉得我是蠢货,我又一次发挥了蠢货本色。所以说,你会觉得我是蠢货么?”

K本能地警觉起来,连忙说:“唔唔不不不不不。怎么会?就是小事,一条狗死了。而且是你家的狗,那是你家事,我也不好说什么。”

“它不是随随便便的狗,”P又忍不住哭了,“它是史努比。”

“唉,你节哀。我嘛,我也不懂安慰人。”K显得手足无措,“我小时候家里也养过猫,过马路的时候被卖西瓜的三轮车轧死了。我也很伤心,不过,能怎么办呢?”

“史努比,它本来是白的,现在是红的了。”

“哇!”K被吓了一跳,“别说了。听到都觉得有点痛。”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我说我不是故意戳史努比的。”

“我知道。没说你是故意的。”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一个人在家,家里没有别人。老公出差去了。”

“都叫老公了么?”

“就是顺口叫的。我现在的男友喜欢我这样叫他。”

“以前你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啊。”

“你从来都不喜欢我这样叫你啊,”P发起酒疯来,“你要喜欢我叫个够,老公老公老公老公老公……呜呜呜,史努比,对不起……”

K不自觉的脸红心跳,急忙喊停:“别别别叫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P说,“我完了。我老公要是知道我弄死了史努比,他会弄死我。”

“你老公是这调调?”

“说不清。也许。和他结不成婚了。我完了。”

“你和他说了么?史努比的事。”

P说:“没有没有,我不敢。他到外地忙生意去了,说回来就和我去登记。”

“那没事,”K的头脑突然清晰起来,“狗死了。你老公不知道。你就说狗出意外了,被西瓜车轧了。你还继续结婚……”

“我也是这么想的,”P抢过话头,“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史努比,史努比它的血飞到处都是,我没有办法假装它不是我害死的。”

K在阳台上点燃了不知第几根烟。他看着屋内依然“呼呼”作响的吸尘器,“吸尘啊,P”,K仿佛抓住了事情的关键,“搞清洁!搞得好好看看,搞回原来的样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P接连摇头,说:“不行啊。乱七八糟,不知从何搞起。我完了。这屋子也完了。”说着,又拿起酒瓶咕嘟咕嘟响起来,“你可以帮帮我吗?你帮我搞清洁。搞回原来的样子。”

“我也不会搞啊。”

“我完了(咕嘟咕嘟)。你都不帮我,这世上没人帮我。”

“唉,别喝了!搞清洁有那么难吗?”

“难。我刚才才害了一条狗啊,K,你不能行行好吗?帮帮我。”

K的心内烦躁,像有五百条迅猛龙疾驰而过:“帮你,怎么帮?你要人帮忙,也说清楚别人该怎么帮你啊!”

“帮我,我要结婚。我不要搞清洁。我要结婚。”

“喂喂喂,清醒点。说话呢。”

“你过来,帮我搞清洁。我要原来的样子。干干净净。有条狗。不一定要原来的样子。要六点的样子就可以了。你帮我把时钟拨回六点。”P开始胡言乱语,“或者拨到一年之后。那时我应该结婚了,过婚后生活,有一条崭新的狗……”

“喂,喂!别醉啊,起来搞清洁啊。”

“我不会!我完了!”她的语气异常坚定,只是说话含混不清,“你搞!你会搞!你刚才不是说在搞清洁吗?你过来搞就行!”之后发出一阵快睡过去的喘息声。

“别醉啊,P,结婚了,结婚了,快起来啊!”

“结不成啦,”她间歇性清醒过来,“你过来,我让你抽两嘴巴好不好?帮帮我。”

“说什么话呢?”

“让你干两回,帮帮我吧。”

“不干不干。不是这个问题。”

“喂,别不知好歹!这么样,给你两万块钱,干不干?”

“好,就这么定下来吧!”K忽然福至心灵,咬咬牙,“给我地址。我现在过来。”

P长吼一声“哇”:“能便宜点不?我就这么两万块了。”

K说:“不讲价。两万块,值得。”

随后,P给了K一个地址,约定,各自挂了电话。

K在网上查这个地址,距离很远,几乎要跨越整一个城区。但两万块,值得。

他换了一身黑衣黑裤,关掉吸尘器,出门了。


2.不如精确到分钟


8点16分,K来到P的寓所。

8点16分是个有意思的时间。分钟数恰好是时数的两倍。这个整数的倍数关系会维持一分钟。

在这一分钟里面,K对眼前的一切毫无头绪。

已知的是,狗的尸体被放置在大厅中央显眼的位置,用长条洗澡毛巾包裹着。毛巾是蓝白条纹的,已被狗流出的血水染红了几处。

染上血迹的不只是毛巾,还有大厅的地板、沙发、窗帘、电视、电视底下的抽屉、抽屉旁边的装饰用的花瓶,甚至P的身上。到处都是血迹。能看见的尚且如此,何况还有看不见的地方。

情况恶劣得无以复加。K不知道,如何杀一条狗才能造出这样的效果。如果任凭想象,更像是小狗突然在大厅中央爆炸,才会造成如此具有冲击力的场面。

更令人烦恼的是,狗的尸体开始散发出臭味。这臭味像是十公升尿液欢聚一堂、齐心协力大合唱。那并不是单纯的腐臭,K还闻到了别的异味。

P说:“我加了酒。”为掩盖腐臭,P往尸体上倒了酒,结果混合在一起,臭气变本加厉。

“蠢货,”K低声咕哝着。

P听不到。她正无牵无挂地瘫倒在布满血迹的沙发上,哼着小调,时而灌一口酒。不知道情况的,会以为她正坐在开往火奴鲁鲁度假胜地的飞机上。

K没有理会她。他忍着恶臭,走到狗的尸体边上,蹲下,似乎越难容忍,他就越要接近。

狗是条小狗,被毛巾团团包住,也不过一瓶750毫升沐浴液的大小。

K想,你也必定可爱过,但现在人见人憎。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话说回来,两万,真的做不了啊。”说罢,他伸手去抚摸狗的遗体。

突然间,层层毛巾的深处,透出了一声低沉而坚决的叫喊:“呜嗷……”

K被吓了一跳,身子不稳,向前扑倒,最后成了跪倒在地的样子。

“呜嗷”,毛巾深处又传出一声,愈加低沉、潮湿。

K小心翼翼掀开毛巾。刚翻开第一层,被久久压抑的血腥气就像火苗一样,窜到K的脸上。血腥夹带着原来P倒在尸体上的酒的味道,一下子令K反胃,作呕,吐到了裹尸布里面。

一边吐,K一边看到了垂死的狗。

狗的肚子里插着一把刀,刀子没有拔出来。血沿着刀身、刀柄向外渗漏。狗的眼睛已经合上了,正如P的合上的眼睛一样,不过前者因为痛苦,后者因为酒醉。狗的眼眶盈盈作动,似乎要挣扎着张开。它的肚子同时在抖动,比它的眼眶还快,像是在消化着什么东西。

如果这条狗会说话,它现在必定会说:“麻烦你,动手杀了我吧。”

剧烈的呕吐刺激着K的泪腺,他落下酸的眼泪。也许和呕吐物一样酸。

血和酒,和呕吐物和泪水,如四大金刚一般为小狗的往生作加持。

K重新包起毛巾,心想:“别说两万,四万也不干了。”

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他看到这是一个地方不大,但称得上精致的寓所。比他住的地方好上不知多少倍。他想,这条狗如果可以在这里住下去,也算幸福安稳。

他想,狗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K坐在地上,坐到熟睡的P的身边。他轻拍着P的脸,想唤醒她,说着:“喂,没死呢。”

几番下来,P只是嚅嗫回答:“诶,死了,死了”,一直没睁开眼睛。

K不再想唤醒P。

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可笑的角色。他本来是受邀来帮助别人的,到头来却成了无助的人。他斗气似的凝视小狗的尸体,似乎他俩才是命定的一对,注定在这个场所相遇,要他见证这条小狗的死亡。

K看着熟睡的P的脸,看着她那无法给人任何信心的垂下眼睑,说:“玩我是吧?”

“好,玩吧,玩吧,”K点起一根烟,“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决定要专心目送小狗死去:忍受屠宰场一般的恶臭,将它从那时起到生命终结的所有每一次呼吸记在脑海。

这样,他就有足够理由去憎恶那位熟睡的女人,以及素未谋面的女人的未婚夫。这就是这一晚的意义了。

3.排泄高于一切


其实一切并没有意义。只是K不愿去接受这一点。

直到小狗咽下最后一口气,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记录在案,那时是8点48分,又是一次整倍关系数。在那一分钟,K无须再期待小狗的下一次呼吸。

“还是死了啊,”K自言自语,他的幽怨与恼怒也在叹息中烟消云散。

他重新开始思考两万的问题。

“这是一坨新屎……”这个念头不断在K的脑海中漂浮,沉没,又浮起来。

他能不能像处理排泄物一样,去处理狗的尸体,是他能否获得两万的关键。

首先,他得相信P有两万块,而且舍得为此事献出两万块。

他把翻开的裹着小狗的浴巾重新包上,一边嚅嗫着“这是一坨新屎,”随即把包裹放进事先准备好的黑色塑料袋里。

他提着塑料袋,走出阳台。阳台上没开灯,周围也漆黑一遍,远处有一些别人家射出的灯光,微弱得像海对岸的渔火。

他把尸体包裹从阳台上松手放下。几乎没有一秒犹豫,也没有足够时间考虑后果。再过一秒,包裹落地了,吱一声,仔细听似是打火机喷出火苗的声音。

K不可阻挡地蹲了下来,双手掩面。

阳台门开了,P走出来,并开了灯。在灯光下,她的脸正在竭力遏制兴奋与喜悦。“你做到了”,她说,“恭喜!”

蹲下的K只看到P的裸露的脚趾,他想把那些脚趾一个一个砍下来。

P说:“开支香槟怎么样?”

K说:“开!”

于是这一对旧爱在血肉横飞的现场喝起了香槟。

P特意拿出高脚水晶杯,与K碰杯,并让K留心听清脆的碰杯声和后续的蜂鸣式共振。

共振吸引了狗的灵魂。狗的灵魂从平地升起,凭借地热慢慢飘升到P的公寓的高度。它从窗外看着一切,它心内不喜不悲,像物理常量一般保持稳定。但它的尾巴还是习惯性地向两边摇晃。

回到公寓内,P和K都暂时忽略了恶臭,鼓起勇气大喝特喝。有一点羞于启齿,但两人心照不宣的,就是,狗的尸体被抛弃以后,整个世界似乎都清新了许多。

借着酒意,K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给我两千,我走了。这事到这儿就完了。”

“不不不不,”P猛摇头,说,“才刚刚开始呢,”她咽下一口香槟酒,整理思路后继续说,“我们开了个好头,就这样干下去就对了。我会把钱给你的。”

K做了个斩断的手势,说:“就到这儿吧。我要回家了。”

“剩下的一万八你就不想要吗?”

“我看你根本没有钱,”K说。

“我有钱,”P认真地说,她指着香槟酒瓶,“就这一瓶,花了我一千二,我会没钱吗?”

“得了吧。别以为我不懂,这就超市卖120块!”

“你确定?”

“别装了!一百二十块,不多不少。”

“我买了十瓶。”

“混蛋。”

“鸡巴!”P转身进房,“你别走。”

“我哪儿都不去,”K回答说,坐定在沙发上,也不避开沙发的血迹,兀自喝一百二十块的闷酒。

房间里,P在翻箱倒柜,不一会转了出来,一手拿着一叠纸币。每一叠纸币被对半折着,看起来像被人咬了一口的汉堡包。

P把纸币塞到K怀里,鼻子里哼哼。K手足无措,说:“什么意思?”

“钱给你,你立即去办!”

“办什么?”

“搞清洁啊!你不是最喜欢搞清洁么?搞啊,你现在给我搞啊!”P说着,把钱往K的嘴里塞。

K一手拨开,另一只手巴掌拍在P的脸上:“你醒醒啦!”

钱掉在地上,P不理会,开始还手,两胳膊如车轮一般,嘴里嚷着:“你又打我!又打我!现在可不像以前了!”

K躲避攻击,身子滚落到地上,被P顺势踹了几脚:“够了,够了!我认输了。”

看着K抱头鼠窜的样子,P才住手,坐到K刚才坐的位置上,拿过K的香烟,点了一根。她心满意足,感觉到自己从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战胜了地上打滚的男人。她命令道:“把钱捡起来!”

“嗬,还学会抽烟了,”K悻悻地嘟囔着,同时发觉P抽烟的样子异常滑稽,让他想起烟草成瘾的黑猩猩,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P也笑了。她扔掉烟,把K扶起。她说:“我们从前就是这样玩耍的,不是吗?”

K点点头:“那是以前了。”说着重重叹口气,表示安全。

“你和我,”P指了指在坐二人,“真是一败涂地。不是吗?”

K回答:“哪里会?你不是还有两万块钱吗?”

“你没有?”

“没有。”

P摸着K的头,说:“那你是惨了点……不过,你很快就有了嘛!”

然后K说出一句也许以后让他懊悔不已的话,他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你。”

条件反射一般,P抱住了K,而K张开双手并把双手滑向P的臀部。一切像童谣一般切入主题迅速,毫不拖泥带水。直到相拥五秒后,二人才发觉这套动作有些恶俗,于是放开对方。

拥抱却令P稍微清醒一点,她重新以清醒的眼光打量着居室内的如繁星点点的狗的血迹,半劝说半命令道:“现在我们准备搞清洁了,不是吗?”

“不,”K斩钉截铁道,“现在我们应该先吃点东西。”

P同意了。P走进厨房,着手准备炒蛋沙律三文治。


4.妈臭嘿


狗的灵魂原本在窗外察看好戏上演,后来穿过窗户进入到室内。

那时,它从没有像从前任何时候那样更了解自己的家。狗虽然死了,并离开肉身,但并没有因此而增加智慧。所以它还是呆在它生前经常呆的那个角落。它必须坦然承认,它曾以为它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家,现在也是。

它听到它曾经的女主人说:“它叫做史努比。”

它才想起,它曾经有个名字叫史努比。

被带到P和未婚夫的寓所之时,它还是一只小奶狗,没有名字。那时它很饿,也还没有睁开眼睛。那时它听到了两个人在拌嘴,一男一女,为了给他取名。

一男一女决定先给它取名,再给它吃的。

男人更倾向如“腓特烈”“阿诺德”“乔飞”这样的名字,富有异国情调,帅气,更适合带上墨镜。而女人坚持用“小梗”“圆头”,“小梗”和“圆头”二选一,后来又觉得“大春”也不错。男人笑了,取笑女人取的名字和她自身一样毫无魅力;女人反唇相讥,说男人取的名字不三不四,不接地气。

二人开始口角,继而动手。男人把手伸进女人的衣衫内,脱去了内衣,而仁慈地保留她的衬衫外套。女人连连呼叫,一边不停咯咯直笑。二人觉得火候到了,决定做爱,就在沙发上。沙发是新买的,崭新,崭新如穆罕默德呱呱坠地时散发着一股崭新的气味。

二人决定先做爱,再给小狗吃的。

二人做爱完毕后,小狗得到了名字,史努比。

女人,也就是P。P一直很爱护史努比,同时男人显得什么也无所谓。

史努比睡觉的时候像是毛球,P很爱这一点,每一次都要看个够,并拉上男人一起看。

P很爱史努比,而到史努比开始学会用舌头舔自己初露端倪的生殖器时,P就没那么爱它了。

P说,起初她很喜欢带史努比去散步,和未婚夫M先生一起。

有那么一两个星期,M先生用毛巾包裹着史努比,把它放在水果篮子里,一手挽着篮子,另一只手牵着P在小区的湖边慢步走。

他们走得很远,走到中心湖,走过一度桥,到湖中心岛,在亭子里坐一回,看鸭子下水,天黑前沿湖的另一边走回家。

晚上十点二十分,吃着炒蛋三文治的P将这段故事告诉前男友K。P说:“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以前和你在一起,根本不敢想这样的好事。”

被炒蛋三文治塞满嘴的K拼命点头,吞咽,说:“只能说恭喜你了……其实,你未婚夫是怎样一个人?”

“他呀?挺好的一个人。不算英俊,比你矮一点,但工作勤奋,很顾家,挣钱利索,自食其力,什么都喜欢自己来,连那回事也喜欢自己来,”P把手指弯曲成一圈,前后滑动,摆弄着自渎的手势。

“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史努比的灵魂在旁独白,但开口只有“汪”的一声,也只有它自己听得见。

K微笑。K满怀温存地问:“那他对你怎么样?”

P说:“没说的。爱惜我,就如爱惜妹妹一样。”

“他有妹妹?”

P摇摇头:“没有。我有个哥哥。”她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瓶12年威士忌,抿一小口,把口腔内的食物残渣冲进胃里,“他只是爱惜我,稀疏平常的。比起我,我觉得M先生更爱史努比。他更爱一条狗。史努比很小的时候,有次喝奶呛着了,很辛苦,M先生把它掖在口袋里,飞奔着去附近的宠物医院给它治。那天还下着大雨。他心情很不好,很着急,甚至把宠物医院的人骂个遍,因为怠慢了他。平常时候,他根本不会骂人的,连大声说话都不会。但只要事情和史努比有关,他就变得神经紧张,像一串鞭炮,挺有激情。对着我,他可没有。有时我病了,他就一副嫌弃的嘴脸,把药盒扔到我脸上,特别在我来月经的时候,根本不理我,不逗我。”

K问:“来个月经要激情干嘛?他难不成还抱你到医院去?”

P摆摆手,连忙否认,说:“你没弄懂我意思。”

K长舒口气,说:“以前我们可是够激情的。你掐我脖子,我捶你胸口,过后想来,还是有点味道的。”

“谁说不是呢?”

两人貌合神离地笑了。

P扬手表示结束这个话题:“别说男人了,还是说狗吧。史努比,它后来嘛,就全不行了,都变了。”

“怎么就不行了?”

P耸耸肩:“牙长出来了,嘴也变尖,毛变粗糙,一天比一天变得像普通狗一样,全然没有了当初圆滚滚的可爱样子。用家乡话来说,叫做菜狗。你知道什么叫菜狗吗?就是杀来做狗肉的。或者叫肉狗。”

K说:“它本身就是一只狗啊。它不长成狗的样子,还能成什么样子?”

P醉笑说:“我本来以为它会长成史努比的样子。”

史努比的灵魂一阵惊慌,然后忙着重组自己的面貌,要化成史努比的样子。

P说,最难接受的也许还是生殖器。史努比的生殖器,开始透过肌肉,钻出皮肤,像一块小红竹笋一样破土而出。

那时,M先生工作忙,不经常回家,P独自拉史努比去散步。一次,史努比看到迎头而来一条比它大得多的“菜狗”,乐颠颠地跑去闻后者的屁股。

P喝止它,拉扯着套在史努比身上的狗绳。但史努比不听,四脚僵直不走,后来甚至拧头咬一口P的手指。P说:“它真咬我了,那时我就知道,它不是闹着玩的。”

“菜狗”的主人是个穿白色汗衫、条纹短裤的大爷,那时他也并不阻止自己的狗,也只是乐呵呵地看着。

“你的啥狗啊?挺狂的嘛。”老大爷问P。

“太小了,还不合适!”老大爷一副可惜的样子,摇着头。

“让它舔舔吧,没坏的,”老大爷说。

“诶,你的狗要是配种,来找我哇,嘻嘻嘻……”老大爷对着远去的P的背影喊道。

说完这段故事,P不由得又喝了一口,对K说:“真他妈恶心!他都这么老了,怎么还不死?”

K敷衍回答:“老天自有行事方式。”趁着P的话聊开了,而且处于相对清醒状态,K顺势询问:“话说回来,你怎么会杀了史努比的呢?没别的意思,就是问一下。”

听到K的话锋在转,P警惕起来,想了一会儿,说:“错手。”

“这错得有点离谱吧?”K俯低身子,以平衡高度冷冷盯着P的眼睛,“刀子是直直捅进去的,只有一个伤口,一刀致命。这个错手怎么会这样……怎么说呢……啊,怎么会这样简洁呢?”他保持着能给予人压力的微笑。而史努比的灵魂在旁作怪,它拼命拉开K的两边嘴角,这让K的微笑看起来有点怪异,有点像狗的嘴巴。

“你的意思是我存心杀了它?”P反问K,同时也是向自己发问。

“我的意思是,这样判断更合理。”

“嗯,你这样想也有道理。可是,可是,你为什么笑得像条狗?”

“别岔开话题啊。”

“真的。你真的笑得像条狗,”P从手袋里拿出化妆镜,照在K的脸上。

K看镜子,发现P所言不虚,但并没放在心上,只一句带过:“像狗一样纯真。”

P勉强笑一下,心里电光火石般发寒一阵:“就当我是有意吧。”说完,就将酒瓶对准嘴唇。K抢过酒瓶,胡乱扔到一边。酒瓶在地上旋转,12年威士忌酒洒了一地。

在早已被上百种异味侵袭的房子里,洒出几滴威士忌并不会让场面变得更糟,当然也不会变得更好。但它毕竟吸引了更多的元素,比如成千上万的微生物以及派生的情节,在混乱中兴风作浪,快活捣鼓。不断有更多的有形或无形的东西加入进来,让P的房子,这个一度平常安宁的房子,忽然变成孕育混乱的子宫。

不断有更多有色或无色的东西加入进来,不断加入不断加入,它们或叠在一起或互相渗透或手拉着手。而并没有谁察觉到,一切源于一个生命的消失。一只狗死了。史努比的灵魂仿佛是这个疑似子宫的一种梦,梦中生出一千手指指向动机。

“汪,汪汪,”K叫了几声。P被吓得跌倒在地。

K笑了,说:“就当你是有意吧,这话什么意思呢?我要听真话。”

P说:“这几天我身子一直不舒服,头晕得厉害,记不清楚了。”

“因为喝太多酒了么?”

“不不不,是因为,那个……嗯,好吧,我要给你说真话了。你也许是唯一一个,我可以告诉的人。”

“汪,汪汪……”

“别逗了!这并不好笑,好吗?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别添乱了。”

“原来我对你这么重要,你倒是告诉我啊。”

P叹口气,说:“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但我要说,真的,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那时我手里拿着刀,切苹果,沿着苹果四周切四刀,这样能切出一个长方体的果芯。把果芯扔掉,剩下的就全是果肉了。

你知道吗?那时我手里有刀啊。我就想,不如啊,把它阉了吧。”(史努比灵魂的和声:“把我阉了吧。”)

“阉狗?”K差点笑出来。但没有笑,因为他要保持表示惊讶的表情。

P点点头:“我真的跟你坦白了。不多不少,就是那样的。”P说着快要哭出来。要是那时她哭出来,泪水定有乙醇味。

K苦笑道:“好端端的你阉它干什么?”(史努比灵魂和声:“好端端的。”)

“它拿那东西对着我啊!你知道有多恶心吗?粉嫩粉嫩的小肉尖……”

“开什么玩笑!你老公不是也会对着你么?我不是……”

“啊……”P的眼耳鼻舌合在一起,发狂张大嘴巴,呼出一个无声的“啊”。持续二点三秒,P一念后顿转抑制,恢复寻常呼吸,说:“你们男人真是没救了!”(史努比灵魂和声:“没救了!”)

K连忙说:“抱歉。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没事,我受得了。不过啊,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听这样难听的话呢?”

“抱歉,是我撞邪了,”K吐吐舌头,“之后呢?你就把史努比阉了?”

“失手了。”

“刀子……”K做了个“捅”的手势。

“就是这样。”

“我能相信你吗?”

“我是怎样做的,就是怎样说的。你相信不相信,是你的事。”(灵魂和声:“我想相信。”)

“我选择相信,”K立刻表态,“这样能让我顺利拿到两万块。我相信。”(灵魂和声:“我想相信。”)

“嗯”,P默默点头,然后拨开掩面的头发,自言自语:“不过嘛,我还是爱他的……(灵魂和声:“我想相信。”)现在他死了,我对他的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辈子的事。”

K说:“和我无关。”他心里想,你的罪过倒是一辈子的。

史努比的灵魂从K的鼻孔里钻了出来。它要离开了。它终要离开这个它曾经认为不可能离开的家。遗憾的是,那个家已早于它的离开而离开了它。它无法认出以前的家的样子。它试着努力回忆,但头脑一片空白。关于家的回忆留在了被遗弃的肉体里。它了无挂碍,穿墙而去。

晚风如流水洗刷史努比灵魂最后残存的质量。它被光和光发出的热牵引前往。那光是小区里的防蚊装置发出来的。有蚊子和苍蝇纠缠着消逝的灵魂,前者发出的嗡嗡声仿如告别的圣诗。

灵魂如烟圈上升,始终被牵引。那光变窄。光的尽头有一小块污渍,污渍的背后通向一个未知地方。没有人为这个地方开证明或打保票,是冷是暖,是长是短,不得而知。而史努比只是上升,离开,投奔。

P说:“我是一定要结婚的。我怀孕了。”


5做爱不如做世界


P自认是不喜欢做爱的一类人。她一直固执地认为,不喜欢做爱的一类人是不会怀孕的。原理就像一种心灵感应,以心统治身体,心不愿,身体便不会接受。虽然她现在怀孕了,但对这一理论还是深信不疑。

而她究竟是怀孕了的,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是因为他的未婚夫。

P对K说:“你知道他做爱时候的样子吗?”她依旧酒劲未退,两颊泛着皮肤过敏一样的红晕。并且由于将要对前男友揭露现男友及自己的隐私,显得羞辱并兴奋。

出于造作的自尊,K哼了一声,说,不想知道。

P依然往下说:“粗鲁,无礼,把人当作是开盖即喝的汽水一样,七八支吸管下来就一顿猛吸。撞邪一样,抽搐着,大喊:‘我的法器!无上法器!须菩提!我的三藐三菩提!’”

“好这口?”K暧昧一笑,“操他!”

P忽然变得认真起来:“这是咒语,你知道吗?破坏了一些规律。”

“所以怀上了?”

P深以为然,点点头。

K调侃说:“听起来法力还是挺高的。”

P似乎听不出调侃的味道,接着说:“所以他每次完事后,都会很不好意思,只好给我500块。”

“这不是把你当那个了?”

P摇摇头说:“他倒没有这个意思。他每次把钱给我的时候,都是一副诚心忏悔的样子,像杀了我爸似的。有时我倒想安慰他,他的这些行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龌龊、变态,比这些变态的大有人在。在这点来说,我还是很照顾他的,爱他的。不过我一次都没有这样说,我怕我说了,他会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以后都这样干。”

P和K像是老朋友一样,在分享着M,这个亲密第三者的秘密。秘密是神奇的,将曾经亲密后又陌生的二人重新连接起来,把二人变得像门锁与钥匙,一拍即合。秘密让两人都忘记了自身所在的危险,和目前应该应付的情况。再没有人愿意记起一条狗的死。或更潇洒一点,把狗的死亡看做是一种献祭、一个契机,让两人重新相遇、认识,共同完成一桩事关重大。

秘密让人忘记一些事情。至少让K忘记他曾经和P的亲密。他俩曾一起做爱,但和刚才P所说的和M的做爱比起来,之前的都只能称作无害的游乐:没有然后,不衍生故事。那时K的心中没有嫉妒,这一点令他有点惊讶。自己变成了麻木的人。

他偷偷地,重新看一下P。他像是看到孩童时代的玩具——曾经同床共枕,现在怎么样都不重要了。他只记得他抚摸P背脊时的舒适感,其他可有可无。

于是,对他来说,因分享秘密而产生的遗忘是有益的。因为这种遗忘,他原谅了P。别说P杀了一条狗,即便杀了一个人,他也能原谅。与他无关了。原谅总比记仇来得好。善于原谅能让K变成一个更受欢迎的人。

K默默将散落地上的纸币——刚刚P摔在他脸上的纸币——捡起来,堆好。两万块,如果P没有说谎,两万块,其重量不过相当于一个巨无霸汉堡包。

P煞有介事地说:“诶!对了!就是这两万块。每次做完得500,我都存起来啦!存了这两万,”说着,P咧出一个过分灿烂的微笑,“说什么都不去动,存着。今天算是有用处了。”

K看着两万块,算了一下,40次。脑中蹦出一个词:血肉长城。

P拍了拍K的肩膀:“本来想用这钱去一趟北欧的,斯德哥尔摩,冰天雪地,哪里也不去,窝在斯德哥尔摩。斯德哥尔摩,冲这发音,就值得去一次。就差5000块左右……”

K冲口而出,我不要这钱了。你去吧。

她温柔地看着前男友,此刻是旧情人。她说,你还没搞清楚吧?我不是想去斯德哥尔摩。我想结婚。

“结婚”,这词语像超紧身内裤,绑架着K容易受伤的部位。

他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们会结婚的,知道吗?我保证。包在我身上。不过,到时不要请我就行了。那时我应该去斯德哥尔摩了。K说完不禁苦笑出来。他一向觉得自己有种苦中作乐的幽默天赋。

P听见K将事情揽上身,像得救似的,眼睛恢复了节能灯般的光泽,问:你要怎么办?


6多乐士士多啤梨味乳胶漆


自从P搬进公寓以后,M先生开始频繁失眠。又过了半个月,他开始抑郁。

他知道自己开始抑郁。因为他之前从来不喜欢穿大衣,而在那时开始,他喜欢上了穿大衣。那是一套黑色呢绒布大衣。穿着它,走在路上十分显眼,但M不在乎。即使有一千双眼睛望着他,他只要把衣领扯上四五公分,就全抵挡住了。

在白天,工作里,M还是那个精明干练的M,穿着精明干练的西装,喜欢开玩笑,甚至有时过于尖刻,但很快又能用一些技巧缓和人与人的关系。但到晚上,他就喜欢换上大衣,到处闲逛。

P说,你穿大衣更好看啊。请以后不分寒暑都穿着大衣吧。

M说,是啊。

这一天中午,M穿着大衣,冷冷地跟P说,要出差,便出门去了。P没有说话。那时他们俩都被P腹中的胎儿弄得心烦意乱。

M先生没有出差。他坐了45分钟地铁,去到滨江东路146号19楼C10,找到越秀林志玲。

越秀林志玲把他带进房里,说,这位先生穿的大衣,不会是阿伦狄龙的影迷吧?

M说他更喜欢周润发。他曾经穿着大衣来过,但林志玲似乎已忘记了他。

林志玲问,既然穿了大衣,这次是玩杀手还是警察?

M扯起衣领,说,我本来要出差的,这次来扮空姐吧。

10分钟后,林志玲穿着空姐制服,重新出现在房间,对M说:亲爱的乘客,K1987号航班将在15分钟后起飞,请带齐证件和行李,到19号站台登机。越秀林志玲一边解开纽扣,用近乎呻吟的声音接着说:提前登机的旅客,们,将会有,豪华大礼包的嗬!

M说,这位乘务员你带我飞吧。说罢,扑了上去。

二人游戏了三十分钟,相互宽衣、爱抚、啃咬。M说,加对手铐吧。林志玲说道具要加100。M说可以。M让林志玲把自己拷了起来。

林举起鞭子,问:谁不听话,要打屁屁?

M忙说,不不不,不要这味。

林扔了鞭子,说,噢噢噢,好的。

又过了十分钟,M对林说,来,坐到我身上来。

林说,走隧道要加钱,500。

M说,来吧来吧,全给你了。

十分钟后,游乐结束。M躺在床上,反思自己的荒唐,以及世界的荒唐。他打量着越秀林志玲房里各种各样的谋生角色:老师学生医生白领军官空姐建筑工公务员……

哪个最贵?M问。

林志玲说:ISIS。

M真心实意地笑了,一时忘却所有烦恼。

钱付过了,1200,用手机转账。临走时,M说,下次我还来找你,下次可以玩医生吗?心理医生。林用不着调的粤语说:“冇问题啊!”

在林那里出来,是中午3点15分左右。M去了吃东西。

他厌食。是失眠与抑郁的并发症。每次食物在面前,M总会想起P腹中的胎儿,以及那幅胎儿的X光照。

那幅X光照,除了异常的地方,其他一切正常。

异常的地方是,正在成型的胎儿多了一条类似尾巴的玩意。当然,从X光照里还看不出是一条尾巴,只是初露端倪的一团突起。医生说,造成这样异常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胎儿有可能先天不足,但现在不好下结论。

M问医生,这是之前在网上看到过的所谓返祖现象吗?

医生耸耸肩笑说,M先生你想多了,没有那么多返祖的,就是有可能畸形而已……

“像狗一样,”M心想。那时在一边的P见M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多嘴。乃至回家之后的一段日子里,P都不提起这事。M倒是想P主动提起,然后两个人一起商量,下个决定。M自己没有提起,他心里有一点侥幸,觉得自己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上天没理由作弄他。而站在科学的角度看,这跟干好事干坏事没有任何瓜葛。而科学太冷酷了,他宁愿选择相信温情脉脉的善恶有报。

M其实有干过坏事。如果算得上的话:他曾经在做爱的时候掐过P的脖子。

那次做爱,P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情愿。她闭着眼睛,细声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当念到“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时候,M忍不住,掐着她脖子,恼怒道:“别念了!别念了!我的活菩萨!”

M将这些事情向他的心理医生和盘托出:他的女友、未婚妻,P,是性冷淡,每次做爱前都向他索要500块钱。而且,每次做,P都要默读心经。这让他快疯了。最近P怀上了孩子,有可能是畸形。他要疯了。后来,他问心理医生,去嫖妓会不会对病情有帮助?

心理医生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M心想,OK了。

心理医生让M定时来复诊,最好带上他的未婚妻P。

这天就是预定复诊的一天。M打算吃过午饭,就去见医生。

而在午饭后,M折回19楼C10,去找疗程更短疗效更好的医生。

M将乔装成ISIS的越秀林志玲压在身下,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马上回家,和P说,打掉孩子,结婚。

M不知哪里来的决心。可能坚硬的阴茎就是这份决心的源泉。为此,M猛然抽出来,照价付钱,带着一种近乎开悟的喜悦,奔家里去了。

回到家的所在小区的门口,M的阴茎已经疲软,他的决心也随即消失殆尽。向小区绿化带望去,那些纵横分叉的小径恰如此刻的心绪,荒凉芜杂。M忽而想起越秀林志玲的房里,是如此的整齐有条理,每一套乔装工具,都各得其所,挂在墙上像挂着人生各色各样的烦恼。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天道有常吧。

“打掉孩子,结婚。”这句在脑海里演练无数次的台词,不知怎的变模糊了。M在思考各种配合的可能性选项,比如,不打掉孩子,不结婚;打掉孩子,不结婚……每一个选项都衍生出另外的一大堆烦恼,就像不法导游领来一群乱哄哄的旅行团。

天黑了。

M下意识地把大衣衣领竖起,蹲坐在公寓楼下的沟渠旁边。沟渠旁边是飘来恶臭的垃圾箱。他坐在那里因为那里没有人会路过。他满脑子都是P闭着眼睛念心经的样子,以及胎儿X光照中那个模糊的肉块。他也念起了心经。因为P的缘故,他现在也能磕磕绊绊地背出来。然后,他想,不如回去找林志玲,寻求更多启示。但楼上才是他的家,有人等他。林志玲也会等他,但不是那种意义上的等……

不知过了多久,一塑料袋从天而降,直直摔落在他的身边:一个身位的距离。M被吓一跳。假如他坐过去一点点,说不定塑料袋就要他脑袋开花了。应激反应般,他正想往楼上大喊“屌你妈”。但“屌”字的辅音字母还没开口,他忽而意识到更重要的事。

他记得,塑料袋落地的一瞬间,里面不知什么东西发出“呃”一声。这声音低沉、轻微而短促,就像水中的鱼呼吸吐出气泡的声音。

他翻开塑料袋,手指黏糊,腥气扑鼻。他向后退开两步。拿出手机,打开照明,才发现那是一条狗。再过两秒,他发现这条狗是自己养的史努比。

M作呕,马上用手捂住嘴巴。这么一来,手指尖沾到的血污,就揩到了嘴上。“这是我的狗”,M想。他还没搞懂是怎么回事,但心中正经历着一场雪崩。“以后都不能带他去散步了,”M想,并把装着史努比的塑料袋捧进怀中。

他用大衣的一角包着史努比,并跑起来。他要跑到最近的医院。但跑出两百米才记起,他没有确认过史努比是否已经死亡。塑料袋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或许,史努比已经死了。

于是,M在某棵大树底下停了下来,摊开怀中的塑料袋。他用手指检查史努比的颈动脉,心里默念“屌你妈屌你妈屌你妈……”十秒后,手指完全没有传来脉搏跳动。

史努比已经死了。M想用尽全力大喊一声。他这样想。而手的动作比这个想法更快。他的手将大衣的袖子掖起来,掖成一团布团,塞住嘴巴,作为隔音工具。然后,他才放心喊了出来。他看看周围,没有人。于是哭了出来。在大树底下,他抱着史努比的肢体。他太累了,便昏睡过去。


7故知般若波罗蜜多能除一切裤真实不虚


史努比的灵魂正是在此时升起的,从M的怀中。

它升起的时候就像是一阵微风。这风是由另一阵风和另一阵风交配生下的。这风也吹醒了当时熟睡的M。

M问灵魂,是谁干的?

史努比的灵魂没有做声,而是像往常一样,围在M脚边,蹭他的裤管。

M继续问,告诉我吧,谁干的?

灵魂还是没有回应,只是咧开嘴巴笑着,像等待M抛给一块零食。

M再三问,是谁杀死你的?

灵魂这时扑向他胸前,蜷缩成一团,安静地躺下了。

M感觉到胸前仿佛有微弱的重量,便不再问了。他叹息一声,抬头放眼看,夜色晴朗,有星星在很远的地方。他看了一回,最后选定一颗,说:“下辈子你就生在那里吧。”再回头看时,史努比的灵魂已经消失了。

他突然感触良多,想到,如果他现在是在“那里”而不是在“这里”,他将会怎样看待史努比的逝去呢?他开始想象,他是“那里”的他,在十万光年遥远的此时此刻,面对同样的烦恼。他不断问遥远的自己,许多问题:谁死了?谁要结婚?谁怀孕了?又是谁将要出世?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P的号码。

M接通电话,不出声,细听三秒,听出沉重的呼吸声,不像是P,才慢条斯理地:“喂。”

“M先生是吧?”话筒那头传来一个男人尖细的声音,“我是P的前男友。”

M问:“嗯,你好。什么事?P的手机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P的前男友,就是K,拿着P的手机,故作镇静说:“你老婆,她耍了我!”

“什么意思?”

“她,那个,之前和我分手了。她说她要找个有钱的男友,我想她说的就是你。为了和你在一起,她和我分手。她说会给我一笔钱补偿的,两万块。现在还没给,钱呢?我的钱呢?”K突然失声吼了两句,“是男人的,现在就给我钱!”

“怎么回事?P呢?她现在在哪里?”M提醒自己保持冷静,提醒自己他是个遥远的自己,冷静。

“她很安全,在家里。在我手上。”

“绑架?”

“不不不,别误会!她很好。我要钱而已,不是绑架。别乱来!”

M也提高声量:“你才别乱来!”

“我没别的,就是要钱。不给钱我就捣乱,”K恐吓道,“要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我们这行,不眨眼的!还有啊,我跟你说,是这样的,你的狗,被我杀了!是,我杀的!”

“你说什么?”

“我杀了你的狗!听不清楚吗?哈哈,是我干的。”K说,他认为他正把一个小混混演绎得恰如其分。

“原来是你干的!”

“什么?你知道了?”

“我的狗,史努比,是你干的?”

“操,说得好像你知道了狗死了似的!”

“是你!你妈的!”M从喉咙深处发声,附带“咕噜咕噜”的杂音,仿佛水被煮沸。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狗已经死了,好好面对以后的生活吧。P是为了你才和我分手的,你什么也别说,是你的错。是吧?现在报应在狗身上。总而言之,是我干的……”K的话音未落,坐在较远地方的P对着话筒喊道:“M,救命啊……快回来,这人疯了!”

K忙不迭遮住话筒,回头对P说:“搞什么啊?叫什么救命?你神经病啊?”P说:“这样才逼真!”K骂了句,妈逼。

M看着之前指定的星星,沉默。相比于话筒中传来女友的求助声,此时远方的星似乎更有亲切感。他问:“杂种,你没对她怎么样吧?”

“怎么样?噢噢,没有没有,当然没有,”K说,“你们要结婚了,我不动那些要结婚的女人,懂吗?这是你和我的分别,你动别人的女人,我不会。你这贱货。”

M没有再出声,他要用反常的沉默给话筒对面的男人一些威慑。而K同样默契地不说话。两人像是在玩孩童时常玩的对望游戏,只不过游戏场所换成电话两端,对望换成沉默,谁先说话谁输。

相对而立的两个男人是容易争输赢的。无论什么游戏,比如斗大声、对骂、女人等种种命题,都能分个输赢。鉴于M的狗据信被K杀了,而且女友在K的手中,M已经完全处于下风。如果此时再有类似妥协的行为,M将会一败涂地。于是,他一直不出声。

K到底是没有底气的。他对话筒那边素未谋面的男人怀着异样情感,首先是恨他,因为他和P的那些事把自己纠缠进来了;然后可怜他,因为他的狗被杀了;再次是觉得他有趣,因为P说的他的做爱方式是如此古怪。总而言之,他没有太多理由去单纯地憎恨这个男人。

在相对漫长的沉默拉锯战中,K首先发声,他理清了思路:“老兄,这样吧,这事告一段落了。起初是你抢走我女友P,所以P欠我两万块分手费,现在我回来杀了你的狗。钱我就不要了,当是被那狗,我意思是史努比叼走了吧。我养过猫,我清楚明白这感受的。我们就在这里散了吧,不要有然后了,从此我不会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你也别来找我。就这样吧,这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的方法。”

“我同意。”没花一秒,M就冲口而出。为什么这么爽快?他自己都不清楚。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他的心倾向于理解一切,将一切和解。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这股神奇的力量是他一直坚信的善恶有报论:他刚去嫖了回来,是该得到一些报应的,只是报错了在狗的身上。

电话那头的K长长舒一口气,向一直关注动态的P比出一个“ok”的手势,然后以充满遗憾的语气说:“抱歉,再见!”挂掉电话的一刹那,K高举双拳,大喊一声:“嘿!都是我干的!”

P抱住他,与他和声欢呼,对着窗外的某一个空白处,指着K,以几乎同等大声喊着:“喂!都是他干的!是他!”

“呜呜呜啦……是我干的……”

“干他!是他干的……”

……

欢呼声传出很远,传到了不可能的远,被M接收到。M以为那些欢呼信号是在遥远星体传来的。星体发来贺电,恭喜M作出了最具人性光辉的和解的选择。其时,他正在挖坑,把史努比的遗体掩埋。M谦逊而自信地接受着祝贺。他坚信他获得了足够的善良,晚上可以再到越秀林志玲那里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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