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
直到离开时,美津子才发现,原来这间房子里留有这么多的回忆。
她慢慢地把墙上的照片一张一张从小夹子上取下,因为房东不允许往墙上钉钉子,图钉什么的统统不允许,所以美津子自己用百元店买来的胶布和麻绳做了这个不怎么像样的照片墙小装饰。她又仔细扯下之前认真贴在墙上用来固定麻质绳子的彩色胶布,心好像也被扯成一块一块的了。她面无表情地对着墙面进行着最后的清理,用指甲细细刮着墙上胶布撕下后残留的胶块,思绪却好像怎样理都理不清楚。
投入很简单,剥离却很困难。
因为母亲去世,美津子决定搬离这座城市,也决定和大介分手。
他们两个之间没有什么矛盾。大介是个不擅长用语言表达感情的男生。在外人面前,大介表现得十分腼腆。只有他们两个单独在房间里的时候,他才会跟美津子做一些十分亲密的事情。每当大介在美津子家留宿的时候都会说:“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和你在一起的。”
但其实美津子对这种事是抗拒的。现在母亲死了。这个十八岁时生下美津子之后就一直没什么正经工作还把美津子抚养长大的女人死了。美津子虽然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但她还是很怕自己过早地生下一个人模人样的小东西,然后不得不为了养她而开始想尽办法地赚钱。于是她坚决地和大介分开了。
墙上的东西都被摘掉后,就只剩下窗前的江户风铃和散落在窗前的一小束假花。风铃上只是普通的玻璃罩子,坠子下面拖着一条祈求学业顺利的纸条。不是什么名贵的工艺品,美津子却一直非常爱惜它,因为那是自己第一次打工赚了钱之后买的东西。
那是干净的钱。
看到风铃,美津子就能想起自己曾经的自尊,还有自豪地用自己第一次赚来的钱买了想要的东西时的那种喜悦。那时还是高中生的美津子暗下决心,以后她要这样自食其力,再也不要依靠别人。也不要再用不干净的钱换取不干净的东西,她不想像她母亲那样活着。
所以,即便高中生打工的时薪略低,而且禁止从事工资很高的夜工,美津子还是每个星期只要得空就去工作。好在母亲在这方面并不管她,可能是年纪渐渐大了之后不如从前那样吸引男人,自己的钱都不够花了吧。美津子的母亲虽然不想让美津子一边学习一边贴补家用,但这个女人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管理金钱的才能。年轻时明明赚得不少,但总是花的更多。母亲常常会忘记给她留午饭钱,化妆品和衣服却常买。在打扮这方面,母亲从来没让美津子缺着,母亲自己更是注意,每天都把自己和女儿打扮的花枝招展。所以作为美津子的担保人,虽然她亲手签了一份份的打工合同,但心里也只是感到一点点愧疚的程度罢了。她并不能理解美津子的心思,反而觉得谁让美津子自己那么积极兴奋地想要去工作呢,真是个好孩子。她从不觉得这种想法过于单纯,毕竟这可以让她心里好受些。
美津子摆弄着手上的和纸假花。风铃她已经仔细用手帕包好收起来了。从墙上拿下来的照片全是她和大介还有朋友的,里面丝毫没有母亲的影像。其实美津子的母亲长得很漂亮,美津子虽然文静好看,却没能遗传母亲张扬的美貌。但她丝毫不感到遗憾。
美津子手上的这束花,都是大介亲手做的。他们不是一所大学的学生,是偶然认识的。
美津子高中一毕业就换了一份打工,开始把兼职转向了时薪更高的居酒屋。上大学对她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不为别的,只是已经成为大学生了的她在赚钱这方面已经没有了任何限制。再就是她可以自己搬出来租房住,而不用再跟母亲一起窝在那个充满香水味的小公寓里了。
美津子因为年龄小、长得还可爱,刚在居酒屋打工的时候就被一个喝醉酒的老头儿摸了屁股。负责人就站在一旁看着,不闻也不问。
美津子忍了下去,不仅没有哭出来,反而还与那人调笑。
“我给你一千日元,到附近陪我几小时啊。”老头儿满嘴酒气。
“一千日元?我在这打工一小时也有一千日元!”
那人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更没有什么钱。喝了点儿酒本来就有些神志不清。他被美津子这样说,还以为这是一种暗示,信以为真地以为自己被讹了钱,于是大吵大嚷起来。
一直拼命想要赚钱的美津子也红了眼。她完全感受不到耻辱,只是伏在榻榻米上对着地面声嘶力竭地痛哭。
那天店长让她早早结束打工回家了。过后不久,美津子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果然是有这个血统,”美津子又羞又愧,红着眼睛,心里却在冷笑,“这和那个女人当年做的勾当有什么两样。”这样想着,心中不免又难过起来,眼泪簌簌地落下。
没有等到第二天下午开业,一大早美津子就立刻打给负责人电话,把居酒屋的工作辞掉了。而且自那以后,一切可能发生对女性不尊重却还要忍气吞声的工作,全部被美津子划到了界限之外。
离开居酒屋之后,她找到了一家牙科医院前台的工作。在那里,她遇到了当时左脸肿的像个气球似的大介。
大介是艺术学校的学生。美津子则是学护士专业的。美津子虽然还没有考取医师资格证,但在那家牙科医院里只做一个接电话和登记的前台显然屈才了。于是上一位医师助理走后,平田医生先让美津子在这里做了个兼职助理。后来美津子毕业,就顺理成章地留在这里工作了。
美津子和大介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交流。大介看上去脾气温和,家教又好,比同龄人都更有礼貌而且更不会逾越规矩的样子。他家就住在牙科医院后面,平时会定期来检查口腔健康。他常常带些自己手工制作的小东西来放在店里作为装饰。大介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这里看牙,大介一家人和平田医生很熟,所以这样做也没有特别失礼的地方。
有一天,大介来的时候手上除了拿着金属线圈制的小动物,还有一朵娇艳欲滴的花。
“啊,一定很香吧。”
美津子笑着说,然后顺着大介把花递过来的手,嗅了嗅。
“和纸做的,哈哈哈!”
“哎呀,被骗了!但是真的很好看,像真的一样!”
“送给你吧,永田小姐。”
一来二去,大介送给美津子的各种各样的和纸花已经攒了有一小把了。终于有一天,美津子下班的时候发现,大介正手捧着一束花站在医院门口等她。
“你好啊,夏目先生。你最近做了好多这种花啊,这次怎么一下子拿来这么多?”
“这是鲜花,美津子。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