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个月,不断接到亲朋好友的祝贺,盖因电视剧《啊摇篮》开播。只不过我与这部戏没半毛关系,只是代人受誉。我是电影《啊!摇篮》的编剧之一(另一位是徐庆东),而电视剧的编剧是王茜,我并不认识。两部作品同名,相隔42年。据悉王茜小我二十来岁,不知她小时候看没看过这部电影。
尽管我没有参与电视剧的创作,但仍为它的播出感到高兴,实在是因为这个题材弥足珍贵!
战争是儿童的天敌!通常的提法,在抗日战争中,中国军民伤亡3500多万人。我特意搜索过其中有多少儿童,但找不到答案。我想,怎么也有上百万吧。
1942年6月,德国纳粹用毒气屠杀了捷克利迪策村的88名儿童。正是为了纪奠这次惨案,全世界才特设了“六.一”国际儿童节!
如此说来,在抗日战争中,延安的孩子是幸运的,早在三几年,毛朱周等领导人就直接过问和关怀,建立了一批保育院、幼儿园。新中国的幼教事业也始之于此。
比较著名的有陕甘宁边区战时儿童保育院(边区第一保育院),1938年成立, 1946年内战爆发,杨芝芳临危受命,担任院长率领孩子、员工500多人转移。
洛杉矶托儿所(中央托儿所)成立于1940年,主要依靠宋庆龄组织动员远在洛杉矶的爱国华侨及国际友人的捐助,故有了一个很洋气的名字:洛杉矶托儿所。
延安第二保育院(中央军委幼儿园)成立于1945年,可以说这是中央为迎接大反攻所作出的部署。一百多个孩子的家长抛家舍业急赴东北前线,开辟东北解放区。
当年延安的条件十分艰苦,军队尚且需要开荒种地、自个养活自个;领袖们尚且衣衫褴褛、形同士兵;但幼儿园却是一等一的待遇,完全比照国际标准安排膳食作息,还抽调最得力的干部担任员工。其实,这背后的逻辑简单明了:孩子就是未来!孩子们的幸福正是革命前辈们的初心!一如毛主席为保育院的题词:儿童万岁!
尤其值得大书特书的是,这些幼儿园都经过解放战争中的战略转移,撤离延安后行军几千里,历经两三年。后人誉为“马背上的摇篮”,谱写了一曲流芳百世的摇篮曲。人们都说红军长征伟大,但我以为延安保育院在战火中的行军,不啻另一场可歌可泣的长征!完全应该载入人类文明的史册!
这个题材是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接触到的。当年率领军委幼儿园转移的是张炽昌院长,他是我插队战友的父亲,早就听他讲过这段故事。当年,他被康妈妈点将调来接受这特殊的任务,颇具传奇色彩。遂产生拍成电影的念头,即与我的文艺启蒙庆东大哥(当年延安洛杉矶托儿所的孩子)共同创作剧本。因此,《啊!摇篮》基本以军委幼儿园为原型(在北京落脚后更名为“六一幼儿园”)。
初稿为忠于史实原名《马背摇篮》,是谢晋大笔一挥改成《啊!摇篮》,为这个悲壮的传奇增添了浪漫色彩。
初稿被上影组稿后,曾安排我们专程去西安、延安、北京等地采访、体验生活,见到了当年的院长、保育员及孩子们等当事人。但由于电影篇幅有限,大量素材不得不忍痛割爱。
比如院长张炽昌的传奇,一个带兵打仗的军事干部却被调去当了“老妈子”,领受的还是军令状,少一个孩子提头来见!殊料后来他爱人竟也夫唱妇随,献身幼教,长期担任“六一幼儿园”的院长。
我们在 “六一”,还见到一群统一蓝制服,坐在南墙根晒太阳的老人,细一打听他们竟然都是长征幸存的老红军!他们出身贫苦、目不识丁、终身孤寡,在延安不过是看孩子的“老妈子”、喂牲口的“马夫”。但并没有因为身份卑微而遭遗弃,相反,却得到党和政府的厚待,每月发有颇丰的津贴,还特意把他们安置在“六一”,在孩子们身边颐养天年。
至于父母和孩子的故事,更是催人泪下。有寄养在老乡家失而复得的孩子,有夜过敌人封锁线,怕哭闹暴露军情而被捂死的幼童,甚至还有在保育院惨遭敌特杀害的名将之女(刘帅的令爱小华北)。战争的残酷是儿童不可承受之重!
杨芝芳妈妈的故事尤为精彩,我们见到她时,虽年过半百,文化不高还是一双解放脚,但高高的个子、身板挺直,一副巾帼英雄的气派。杨妈妈领导的边区幼儿园,比起直属中央的洛杉矶托儿所、军委保育院条件差很多,那里都是中央机关干部和前方将士的孩子,都是掌上明珠。撤离延安时,军委保育院有重兵掩护,一路上康妈妈还不断通过电报调动沿途军政保障孩子们的安全。而杨妈妈的幼儿园则是一群地方干部的孩子,只有一个警卫班、十来条破枪,又远在瓦窑堡跟中央联系不上,军情不明、危机四伏,最后只得跟着逃难的乡亲,没头苍蝇似的撞进战场。保育院的“小长征”,其凶险难以想象。
几百个孩子大的不过八岁,小的只有两三岁。一头牲口架两个筐,一边一个娃。杨妈妈是裹过足的小脚,行走不便,上级拨给她的一匹马,她却用去驮了孩子,自已跟着队伍蹒跚前行。情况紧迫时,征不到民夫、牲口,杨妈妈和保育员们只得牵着大的、背着小的、哄着闹的、拉扯着孩子们向前走。一路上,孩子们哪知凶险,童真童趣、花样百出,有的喊饿要吃饭、有的口渴要喝水、有的要拉屎撒尿,有的要抓花蝴蝶、有的想捡小石头,有的体弱多病、有的调皮捣蛋。别说累人,就连牲口也常跪倒在地,不肯起来。
……好不容易到了黄河,又遇部队阻拦,曰中央有令,任何单位、人员不得擅自过河逃离陕北战场,杨妈妈情急拔枪相向!总算过河见到贺龙,杨妈妈第一句话就是请罪,违反了群众纪律,为了孩子抓夫又抢粮。面对小他十几岁的杨妈妈,贺老总含泪尊叫了一声大姐!您哪里有罪?孩子一个不少,您立了大功呀!
更令人唏嘘的是,幼儿园里还有杨妈妈前夫高某(延安高官)与其妻李力群的孩子,杨妈妈一直带着视如己出。解放后,她将两个孩子亲自送到高某夫妇身边,并陪住了一段时间,待孩子认下亲爹娘后才悄然离去。此后,杨妈妈一直孤身一人,在西安幼儿园院长任上离休。这人性的光辉、母性的伟大,文艺作品馨竹难尽!
初稿写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四只螃蟹”还在横行,创作思想很受局限,剧本还围绕所谓的教育路线展开。“四只螃蟹”垮台后,我们立即抛弃了违心的主题,尽量回归史实,但杨妈妈的真实经历,仍不敢直书,乃最大的遗憾!
影片为尊重历史,也为了增加戏剧性,最初写了一位男性院长。但总觉形象上别扭,不易被观众接受。最后还是写成女性,一位从战斗部队调过来的女指挥员。不过,战争及她个人的遭遇,已将她的女性、母性磨灭。而她正是通过完成这个特殊任务,从难以承命到服从命令,从不辱使命到爱上孩子,最终完成了蜕变、升华,母性得以回归,她也获得了爱情。
写作历时两年,剧本日臻成熟,特别是后期,大导演谢晋不仅主动提出执导,并提前进入剧本创作,给予我们非常重要和关键性的帮助。
影片外景地选在山西五台山地区,我亲临了拍摄现场。几则趣闻记忆犹新,谢大导演用女主极其刁钻!虽经他启用的往往一炮走红,但很难再用第二次。我们写剧本时,心中的女主是祝希娟,人物几乎为她量身定制。殊料谢导却中意郑振瑶,但祝也是命中有缘,郑练骑马不慎跌伤,还得祝赶来救场。但谢导的见面礼却是一通严厉批评:你咋胖成这样?演员的职业精神哪儿去了?
外景地山区艰苦、春寒料峭,刚出道的演员张瑜抱怨:编剧,您下回写个海滨的本子吧,让咱们也享回福。不想她的祈求果然应验,一年后虽没去海滨却去了庐山(出演《庐山恋》女主)。
一众身着蒋匪军服的群演,坐大卡车前往片场,引得老革命根据地的乡民侧目,不知从哪儿钻出一车“敌顽”。
导演和美术师踏察外景地,相中了一处破旧村落,数月后大队人马前往拍戏,不料,热情厚道的村民已将村落粉刷一新!美工哭笑不得只好重新做旧,害得剧组停工两天。
谢导乃酒仙,一夜宿醉,到了外景地仍打瞌睡冲盹儿,诺大的剧组人人尊重谢导,安安静静地坐在山坡上陪他醒酒,只有制片主任急得抓耳挠腮。直到日影偏斜错过最佳光线,空耗一日无功而返。
《啊!摇篮》的创作是难忘的,回忆也是美好的。但最近同名电视剧开播,当亲友们发来祝贺时,尴尬也不免而生,我得费些笔墨去解释《啊摇篮》不是《啊!摇篮》。有人提醒说新老剧名高度近似,有侵权之嫌,不妨打打笔墨官司,我却不以为然。因为这题材不是谁的私有,它是先辈们创造的一段光辉历史,我巴不得有更多的作品去讴歌。
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王茜女士将《啊!摇篮》的感叹号去掉,是为规避什么而做的小动作。但我更在意这是修辞上的败笔,没了感叹号,片名的感情色彩尽失。其实,她不必忌惮那么多,她只欠我一点尊重、一个知会。庆东去世了,我还健在,有心联系能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