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志不渝—— 选读《三国志》

三国是一段非常精彩的历史,短短数十年,风云变幻,英雄辈出。透过文字,我们得以窥见那段历史。乱世出英雄,能够载入史册的,都是人物。不过我只认识那么几个,就这几个倒是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越读越有味。读一本书的感触,有点像闻香水,分前、中、后味,书韵层次之丰富之于香水有过之而无不及。

读第一遍,是猎奇。

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有时候真实的历史甚至比戏说还精彩,《三国志》于《三国演义》就是,虽字词精炼,亦不失细节,读来妙趣横生。

比如孙权与张昭这一对冤家:辽东欲降吴,权便遣使并珍宝去招降。昭就劝谏说公孙渊并非真降,必会叛吴降曹,到时人财两失岂不为天下人耻笑?权不听,昭亦不让,两人争执不下……气得权最后都要拔刀子,说谁不知吴国人“入宫则拜孤,出宫则拜君”,他敬昭也算敬到极致了,何必每次都这样,一点面子都不给!

最后权愣是没听劝,气得昭称病不上朝,权就拿土封昭的门(有本事你这辈子都别出来),昭更狠,在里面也拿土封自己的门(我还真就不出来了)。结果权果真被公孙渊卖了,这下不得赔礼道歉各种召见,昭都不理,特地上门也不待见,说病得太重起不来。气得权直叫人放火烧他的门,想要逼昭出来,可昭还就是不出来,没办法,权又遣人去灭火……好端端的“门”无端端就成了出气筒,像这样的君臣三国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对了。

除了小故事,读《三国志》还有一件趣事就是拨乱反正:拨演义的“乱”返历史的“正”,比如“既生瑜何生亮”这一出。

要说三国的风流人物,非周瑜莫属。“长壮有姿貌”,出身名门,有勇有谋,出道即巅峰,与孙策连襟,受孙权器重,一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将军,而且,不但事业有成,还抱得美人归,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英年早逝。像这样的人,有必要嫉妒别人吗?要嫉妒,也只有别人嫉妒他的份。

赤壁之战东吴是主力,周瑜统帅,火攻是黄盖的计策,并没有借东风一说,周瑜凭此一役名扬四海。至于战前的联盟抗曹,鲁肃、周瑜、诸葛亮算是共识,并非亮一己之力促成。周瑜也有他的宏图大略:得蜀而并汉中,“据襄阳以蹙操,北方可图也。”也就是刘备后面下的那一步大棋,谋略上并不输诸葛亮的“隆中对”。

瑜亮之说纯属子虚乌有,只不过是戏说的需要。真实的历史往往是手起刀落的干脆,没有那么多精心繁复的设计,就像貂蝉的杜撰一样,历史也并不需要绝世美人的诱惑,吕布才能砍了董卓,他们本就有嫌隙。

读第二遍,是敬重。

如果说历史是一片浩瀚的夜空,那人就是夜空中那一颗颗闪亮的星,在悠远的历史银河中熠熠生辉。为君者,胸怀天下,壮志凌云;为谋者,深谋远虑,审时度势;为将者,忠肝义胆,坚韧不拔。他们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成就了自己,名垂青史,为后世彰显一种气节,一种精神,令人肃然起敬。

曹操,是开篇,也是着墨最多的一篇,他本应该是更精彩的一篇。囿于政治的回护与溢美,《武帝纪》只呈现了曹操光辉的正面,隐匿了他复杂的背面。而正是这些隐藏于身后的重重侧影,才是人最鲜活的血肉,不过也不是无迹可寻,这些真实就散落在与其相关的其他人物篇里。

作为一个成功的政治家,曹操自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也绝不是一个圣人,但不得不说他是一个非凡的人。雄才伟略,文治武功,知人善任,百折不挠……他太丰满了,难以言尽,诸多的标签中我最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的“爱才”。看一看剧中,陈宫赴死时,曹操三唤“公台”目送他离去的眼神,那份渴慕与不舍,真的是太深情了!

曹操爱才,唯才是举。唯才是举,而不是任人唯贤,这需要用人者具有非凡的领导力,能镇得住一切。在曹操的帐下,什么样的人才都有,不论君子小人,只要你有能力,都能被重用。这样做不是没有风险,相反风险很大,因为你极有可能被小人出卖,不过曹操伤得起,他就是用实力来证明自己伤得起!在遭人背叛之后,他还可以唯才是举。比如张绣,因不满操纳其婶为妾,绣降后反叛杀了操儿子侄子和一员大将,之后又再度来降,是不是该报杀子之仇了?不过操没有,他再次接受了绣并委以重任,还与其联姻,绣之后也为操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并最终战死沙场。你可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放得下杀子之仇,唯才是举,这个眼界与气量,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曹操爱才,爱得大气。曹操的确是三人中最具王者风范的,唯有他才有随性的资本,比如放关羽走。曹操爱关羽,欣赏关羽,厚待关羽,纵然留不住,也尊重关羽,放他离去,并没有为难他,历史上也没有过五关斩六将这回事。这当然无异于放虎归山,但在曹操的心里更深明各为其主吧!相比之下,孙权却诛杀了关羽。

撇去演义中夸大的戏份,正史中的关羽还是那个重情重义,义薄云天的英雄。说他自视甚高,他本就是三国一等一的武将,没理由贬低自己;说他恶士大夫而死于非命,这应该算是死得其所吧!关羽是刚直的,他看不起官场那一套,也绝不会为苟活而屈节。从个人主义的角度来看,关羽的确是个英雄,一世英雄,只是英雄往往最后都是悲剧的。

荀彧,大概就是另一个悲剧英雄。作为曹魏最核心的谋士,他谋划的不是一场战争的胜利,而是整个天下。

荀彧出身名门,大家荀子之后。良禽择木而栖,在曹操还一无所有时,他离开袁绍主动选择了曹操。在他的一手谋划下,曹操自兖州起事,“深根固本”,“迎天子都许”,官渡胜袁绍,逐渐壮大并最终一统中原。荀彧居中持重坐镇后方十数年,不光为曹操谋划战略,还为其谋划人才,曹魏的诸多能臣都是荀彧一手举荐的,如荀攸、郭嘉、程昱、钟繇等。但就是这样一位劳苦功高的肱骨重臣,并没能陪曹操走到最后。

不同于一般的谋士,唯主公马首是瞻,荀彧胸怀天下,有着自己的政治理想与抱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同诸葛亮一样,他属于士的顶流——平天下。虽然为曹操效力,但荀彧始终是一个汉臣。他选择曹操,是希望可以借此平定乱世纷争,还天下以太平,而不是取汉室而代之再起纷争。这个理想不能说不现实,在某些朝代的确有这样的忠臣,一人撑起一个朝庭,但并不篡位。曹操虽然至死都未篡位,但俨然已不甘为人臣。所以操欲进爵国公,荀彧便离去了。主动也好,被动也罢,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的理想只能到此为止。

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荀彧几乎是一块完璧,是士大夫的楷模。他是一位智者,一位君子,胸怀天下,矢志不渝,虽然志终不能酬,但业已是天命所归。

为将者,我想说的是吕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相比关羽,他更真实,相比周瑜,他更底层,从他的篇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代名将是如何成长的。

起初吕蒙只是个莽撞的穷小子,十五岁偷随姐夫出征,被抓了继续跟,屡教不改,他坚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人嗤辱他,一气之下他就把那人给杀了,孙策倒是因此认识了吕蒙。经张昭举荐,吕蒙在姐夫死后代领了他的队伍。

一次精简队伍,吕蒙借钱把队伍大整了一番,检阅时因齐整精良而得以扩充,之后,便开始了他屡立战功的戎马生涯。吕蒙的成长是一步一个脚印的,他出身底层,没有背景,只能靠实力。虽说英雄不问出处,但你认真去读三国,草根将领寥寥无几,中国在任何的时代,都是讲出身的。吕蒙不仅勇猛,还能屡献奇策,可谓智勇双全,靠着实打实的战绩,最终从一个无名小将成长为独挡一面的东吴大将。收复荆州,应该算是吕蒙最伟大的战绩。这是一场大仗,并非靠一时的武力取胜,而是长时间的智取,精心设计,步步为营,其心计之缜密,看得我都心累,毕竟关羽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吕蒙的脱胎换骨不仅表现在军事才能上,在学识与修为上也是。《三国志》虽未明确记载他如何用功读书,但有个小故事。鲁肃一开始并不待见吕蒙,认为他不过是一介武夫。有一次勉为其难一起喝酒,吕蒙问他该怎么对付关羽,鲁肃随便应了一句,吕蒙倒是很用心为他谋划了一番,惊得鲁肃瞬间清醒:“吾不知卿才略所及乃至于此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自然是吕蒙勤奋好学的结果。

“初虽轻果妄杀,终于克己,有国士之量。”蔡遗曾因部下的事告发吕蒙,但吕蒙并不记恨,后来反而向孙权举荐蔡遗奉职佳吏。吕蒙的辖区附近有三个地方官死了,孙权说这些人的孩子还小,要把军队划归吕蒙管。吕蒙上书三次劝谏不受,坚持要让功臣之后继任,他还为这些孩子择师辅导,非常用心,实非“徒武将而已”。

读第三遍,是叹息。

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但谋而不成,壮志未酬未免更令人扼腕叹息,而蜀汉,就是这一声长叹。这是一个理想主义的阵营,它代表着理想的胜利,也代表着理想的陨落。

我一直没提孔明(诸葛亮),如今看来他已然是一个神了,但在历史上,他确是那么的无奈。同样是壮志未酬,相比荀彧的悄然离去,孔明的这条路走得更艰辛。继关羽失荆州,刘备夷陵之败后,交到孔明手里的蜀汉已经完全不是他最初设想的。所谓时势造英雄,懂得审时度势抓住机遇,才是制胜的关键,错过了机遇,再厉害的人也回天乏术。孔明不是没有能力守住这一隅江山,但一统天下匡扶汉室才是他的理想,也是蜀汉的理想。偏安一隅并非长久之计,随着两国实力悬殊加剧,吞并是迟早的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还尚有一线生机,北伐,就是这唯一的生机!

孔明最有可能成功的一次北伐就是第一次,胜在出其不意,那时曹魏还忙着对付东吴,没想过弱小的蜀汉敢北伐。只可惜马谡失街亭,最终以失败告终。(说起马谡这个人,居然刘备临终前还提醒过孔明不能重用,也不知是怎的孔明偏就在这关键时刻用了。)之后的北伐就有点不得已而为之了,双方实力悬殊,敌军严阵以待,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

数次北伐无功并不能完全归咎于孔明军事才能的不足。孔明也算是个罕见的全才,治国治军没得说,领兵打仗也不差,虽然没有演义里写得那么神,但也没真被谁打败过。蜀汉想在这种情况下逆袭,要的显然不是军事人才,而是军事天才,比如韩信那种,孔明当然不是,蜀汉也没有。所以,他也只能这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果孔明死后有知,最大的欣慰大概就是姜维,仍在尽他的未尽之志。姜维,绝对是三国中最义无反顾的理想主义者,这个人物带给我的感动是无尽的。

莫名其妙就被曹魏抛弃了,不得已投降蜀汉,就为了孔明的知遇之恩,把自己的后半生毫无保留全部献给了蜀汉。因为这份恩情,他甚至放弃了孝。身在曹魏的母亲修书一封令求“当归”,姜维回信说:“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也。”士为知己者死,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姜维在蜀汉的境况并不如演义中那般特殊。虽有孔明的赏识,但作为一名降将,在很长的时间内并没有得到重用,与其兵不过万人,入蜀十多年后,姜维才开始执掌兵权,才有机会继续孔明的未尽之志——北伐,只不过,这个时候的北伐,近乎是一场豪赌了。

姜维北伐的战绩并不算差。不过世人对于孔明与姜维的北伐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前者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后者就是穷兵黩武了。这也有一定的道理,孔明的北伐虽然没有成功,但对蜀汉的实力也没造成大的损耗。这得益于孔明优秀的治国才能,以及他保守而谨慎的作战风格,他能够做到尽可能地保全实力。但姜维是冒险型的,他的北伐成功是巨大的,失败也是惨烈的,战术上来说,二者不分优劣,只不过那时的蜀汉已用不太起姜维这样的将领了。彼时的蜀汉更弱了,朝中还有小人作祟,姜维显然也不具备孔明的治国之才,无法兼顾民生。没有一个稳固的后方,没有民众信任的基础,姜维的北伐,真的是孤注一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世上有很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成功了,它就变成了壮举,不成,大概就沦为诟病,《长津湖》也是一桩。抗美援朝我们是拿什么在跟美国的飞机坦克打?是人,是血肉之躯,你要说以卵击石也不为过,但幸运的是我们赢了,便成就了一场以意志力取胜的战争。只是姜维的北伐败了,没有败在战场上,败在身后无主。虽然即便到最后一刻他仍未放弃希望,还设计离间策反,但最终还是败了,他也只能像他的伯乐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姜维死的时候已经六十几岁了,但在我的感觉里,他好像永远年轻,从未曾老过,还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雄心壮志丝毫未减,他对于理想的坚守,对于必胜的信念,至死都没有动摇过。坚韧不拔,永不言败,为将者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只可惜,他的境遇,太难了!到不了理想的彼岸,他只能把自己活成一种理想。

历史的潮流滚滚向前,奔流不息,有人顺势而为,也有人逆势而行,而大多数的人只能被潮流裹挟身不由己。回顾历史,人的一生就浓缩在那么一篇简短的文字里,显得越发短暂。人这一辈子大抵只能做一件事,怀揣着一个理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罢,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但求始终。

读到最后你会发现,即便所谓的正史,也不是完全客观公正的,书中也有很多的内容前后矛盾,当然这于我而言不是最重要的。读史并非为还原历史,更重要的还是学以致用,读史以明智,知古以鉴今。不论《三国志》呈现给我的是不是真正的历史,我还是权且相信这就是历史,用心去感受这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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