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再次想起那个骑车追赶的少年——那无尽的柏油路,向后飞掠的大杨树,渐渐缩小的、模糊的身影……犹如电影回放一般。而电影叙述的宿命感也随之浮现:注定追不上的奔驰,注定没有回响的呼喊……再回头看,这场追逐究竟是一场热烈的告别?还是一场情绪的宣泄?或者是一场即兴且入戏的表演?记忆早已蒙尘。
01裂缝
午后的阳光,透过枣树的枝叶,洒向院落,在灰白地砖上,落下斑驳光影。光影随枝叶慢慢晃动,我随着光影摇晃着身体,手中玩弄着弟弟丢在那儿的弹弓,屁股底下的椅子也随着光影晃动的节奏,吱呀吱呀奏着乐。
“郑佳瑶——”一声清脆响亮的喊声传来,我瞅了眼手腕上新买的蓝色塑料电子表,十二点半。哈!李亦然吃饭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我撂下弹弓,回屋抄起七年级崭新的语文书,“奶奶,我上学去了!”喊了一嗓子,便向门外冲去。“瑶瑶,吃了饭再走!”奶奶的声音从厨房追出来,我早没了影。
我和李亦然是走读生,家离学校很近,只有二三百米。我俩自从升入中学,便被那里深深吸引,像中了魔咒一般。那儿的一切都和小学不一样了,甚至连校园的柏油路都散发着自由的欢快气息,每次走在上面,我总忍不住张开双臂,想要拥抱什么,又似乎只是想象着长出一双翅膀,飞上树梢,和那些闪亮亮的杨树叶子说说话。
快走到教室时,我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你吃午饭了吗?”我问李亦然。
“吃了。”
“真吃了?”
“郑佳瑶,你有病吧!”
哼,反正我不信她的话。她现在又不用长个了,而且她还有零花钱,饿了可以去买校门口缸炉烧饼。教室里空荡荡的,想到自己还要再饿五六个小时才能吃上东西,我忽然搞不清为什么这么火急火燎地跟着李亦然往学校跑了。
时间悄无声息地从身边流过。住宿生们提着饭盆,陆续回到教室,金属的碰撞声加剧了我的饥饿感,我回头看了眼教室后墙的钟表,一点快一刻了。要是现在跑回去吃个饭,应该能赶上下午上课吧?我盘算着……忽然,一声“姐夫”闯进耳朵里,顿时牙齿一阵酸麻——如此娇里娇气,一听就是杨悦的声音,循声望去,她和隔壁一班的宋晨铭并肩坐在教室后方,旁若无人地聊着什么。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脸和耳朵猛地烧起来。刚才的饥饿,也淹没在了这突如其来的羞耻里。
杨婷是从大城市转来的,和我们这群只会说方言的女孩不同。比如,她的胸很大,却从不掩饰,甚至,看她那样子,就好像这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一样。葛倩说她“开放”,但我嗅到的只有危险、罪恶和羞耻。
本来她怎样,和我是没什么关系的,可她偏偏是杨婷的堂妹。刚才她叫宋晨铭“姐夫”时,毫不避讳,这不是把杨婷往悬崖上推吗?我为杨婷有这样的堂妹而气愤。
杨婷是我心里很重要的人,我把她当最好的朋友。哼,我才没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一起玩总是很开心。只是她太受欢迎了,我需要先等她看到我,但我确定,每个学期结束前,她一定能看见我,那时候我们就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当然啦,随着学期结束,我也将迎来下一轮等待。但,这就是我们这么多年来建立起的游戏规则。后来,游戏规则被小升初打破了——中学我们没分到同一个班,也就意味着她再也看不到我了。我沮丧极了,整个暑假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做家务,甚至还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所以,当我得知杨悦是杨婷的堂妹时,我承认,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嫉妒。我总是幻想,如果连接我和杨婷的不是友谊,而是血缘亲情,那我俩之间的关系,就永远都不会断了。
我暗自叹了口气,竖起耳朵听角落里的对话。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陷入一片嘈杂,我只能听到些只言片语,可就在这只言片语中,我发现宋晨铭和杨悦聊天用的竟然是普通话。天哪,要知道整个学校的学生都是说方言的,只有极少数从城市转来的才说普通话,也就是说宋晨铭在用杨悦的语言和她聊天,显然,宋晨铭根本就不排斥那声“姐夫”。
怎么办?杨婷的座位和宋晨铭挨着,我每次路过他们班,总能看见他俩一起说笑打闹……难道?可是,早恋是被禁止的呀,杨婷怎么敢?老师讲的关于早恋的悲剧不停地在我脑中上演,我越想越害怕,于是跑到一班门口,把杨婷叫了出来。她问我什么事,我支支吾吾开不了口,才发现不光早恋是禁忌,连早恋相关的话题也是。
“嘿——你俩堵门口干嘛呢?”
我回头,吓了一跳,竟然是宋晨铭,他亲切地看着我和杨婷,对,就是亲切。
“哼!关你什么事!”我小声嘀咕。
“哈哈哈——我要进去。”
“不能从后门进吗?”
“后门堵着呢!”
他指了指远处走来的老师,假惺惺地示意我们快上课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让开个缝儿,他侧着身子,挤了过去。我马上凑到杨婷耳边,双手扣住她耳朵悄声说:“以后离这个人远点!”
杨婷看着我,忽然笑了,她的笑没有恶意。只是我来不及分辨,匆匆跑回了自己的教室。
门外的历史老师,在杨树荫里踱着步子。她在等上课铃响。她,浓妆艳抹;她,婀娜多姿。我并不讨厌她。我觉得她很漂亮。好奇怪。但是她像我们这个年龄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杨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低语着一个我还无法完全理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