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我独自一人在这灰腾腾的小镇上孤军奋战。我梦想着爱情,渴望着友谊,为着一个信念,忍受着孤寂。在黯淡的日子,时常地,我会想起我中学时的同学好朋友涂。涂很多年前去了北方,我们分别已经很长时间了。分别之初,我们还互相通信,彼此谈谈各自的情况,叙着旧谊。而到后来信就越来越少,渐渐断了音鸿。大概所有的男人都有这么点疏懒,不愿写信。但是,我和涂的友谊没有断绝。时间把我们的友情酿造的醇香怡人,余味无穷。距离更增添了我们的思念。正是这种回忆和思念,把我们的过去变得那么美好而珍贵。
涂是上高中才和我分在一个班里。他个子比我高,胖胖的圆脸,白皙的皮肤,高高的额头一双小眼睛总是眯缝着像是没睡醒。他视力不好,是遗传。他的父亲就是深度近视,他的几个哥哥姐姐大都戴着眼镜。因为视力不好,涂看东西总喜欢凑近去看,走路也总是探身向前,吃力地注视前方,像是探索着什么。后来,他配一副近视眼镜戴起来。那时,中学生戴眼镜的还很少,戴眼镜成为会读书有知识的象征。我们都叫涂眼镜子。
涂戴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其实他是很活泼的人。为人诚恳,乐于助人,也很喜欢读书,看小说,学习也很好。涂还喜欢下棋,他的象棋水平挺高,同学中难逢对手。常看到他在学校教室走廊摆上棋盘与人对弈。有同学围观,可都不是君子,吵吵嚷嚷,指手画脚。常会看到涂紧紧地攥着一只棋子,旁边伸几只手抢着。
我和涂通过一段时间交往,共同的兴趣爱好使我们成了好朋友。当然不是因为象棋,我的象棋技艺很差,涂甚至开玩笑能让我车马炮。我也开玩笑回一句:我让你一只老帅。我和涂的友谊是因为我们都喜爱读书。我们两个人谁借了一本好书都会互相传阅和对方共享。我们经常在一起谈书中的故事和人物,颇为投机。那时能借到的书很有限,我们有一本书自己看完了再想方设法去同别人交换。涂的一个姐姐在省城一家文化馆工作,有时能带几本外面少见的书给我们看,这使我受益不少。多亏了她,才有幸结识保尔柯察津,牛虻,吉卜赛女郎艾斯美拉达,敲钟怪人加西莫多。涂看过许多书,懂的知识也挺多。同学之间聊天吹牛他总能说出个故事博得大家赞叹。中国乒乓球代表团参加世界乒乓球大赛,有个叫庄则栋的运动员连夺三届世界冠军。涂绘声绘色地说,有一场比赛,双方运动员势均力敌,挥着球拍你来我往战在一起。比分一直打到三十平,庄连扣十几板都被对方接回来,庄大怒。当对方一个高球落到台上,庄一个箭步跳上球台,用力一扣,球落到对方台上再没起来,原来球瘪了。涂又说庄厉害,但打不过另一个运动员李。中国为了保庄拿三连冠,让李故意输给庄。
除了读书,后来我们又找到一个共同爱好,下围棋。有一次,我们在一个老师宿舍里看到两个人下棋。横竖线条方格子棋盘,黑白二色圆棋子。从没见过围棋,我们很新奇,都对那黑白的棋子发生了兴趣。回来后,也想学围棋,看几次旁人下棋,才懂一点棋理。原来围棋一个子下在棋盘上,在它周围至少就会产生两口气,或者三、四口气,只要把子所有的气堵上就可以吃掉它了。谁的目多就算谁赢,目也就是棋盘上横线竖线的交叉点。原来是这样,我刚开始还以为是数棋盘上谁的子多就算谁赢呢!
那年代商品奇缺,买不到围棋。我们想方设法弄了许多黑色小纽扣,将一半涂上白漆,另一半是原有黑色,再自己用张白纸画张棋盘,然后你来我往厮杀起来。涂还不知从哪找来一本下围棋的旧书,使我们知道了围棋什么飞呀尖呀,打呀,跳呀,知道围棋死活形状,什么金角银边草肚皮。一段时间博弈,围棋水平我自认略胜一筹,和涂对杀胜多负少。但涂却从不承认,每次总是说他输得大意,我赢得侥幸。
我们沉浸在这围棋的黑白世界里,兴趣盎然。那时期,我们看世界也是如此这般一片黑白,万事简单明了。所有事物,不是对就是错,不是好人就是坏蛋。就如政治老师所说,不是无产阶级就是资产阶级,不是革命的就是反革命。现如今,世间纷繁复杂,到处是灰色的理论,灰色的人生。满眼迷茫,我们很难区分对与错,好与坏。哦,世界一片混沌,长青的生命之树也将枯萎。
涂是本地人。奇怪的,作为北方来的移民,我同父亲一样,对北方人更有好感。北方人朴实,直率,豪爽大方。南方人机灵活泼,有时也招人喜爱。但我以为同他们难以深交。不过,当我知道了屈原是湖南人,陶渊明是九江人,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鲁迅说北人南相为贵,南人北相为贵。涂既有北方人的正直诚实,又有南方人的聪明活泼,确实是难能可贵。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
夏天,我和涂常到小镇边的河里游泳。小镇旁有两条河。一条小河穿镇而过。这条河其实是人工挖的大渠,两岸有石砌的台阶。河边是小镇人们夏日消暑的地方,每天傍晚,河岸都聚了许多人,洗衣服,洗澡,游泳。离这条小河不远还有一条是老河,依傍着小镇,蜿蜒曲折缓缓流淌。老河比小河宽阔许多,河畔有平展展的沙滩。如果下几天大雨,雨水注入老河,老河的水就会变阔许多。沙滩被淹没,对岸高高的河堤变成水天间一条线。这时,小河上游的水库关了闸,小河水就会浅了下来,徐徐地流着,清澈见底。当天晴久不下雨,庄稼需要灌溉了。小河上游开闸了,小河水就会涨起来漫上堤,汩汩地向前奔涌。而老河水就会变窄变浅,变清,一片片沙滩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我和涂喜欢往小河上游人少的地方去。清亮的河水,如茵的草地。我们光着赤缚,向水里扎着猛子,挥动胳膊,搅得水花四溅。有时我们去老河滩,在沙滩上奔跑,打滚翻跟头。两条河的中间都很深,每年都会淹死人。一旦有人淹死,出事那天,河面上空荡荡。那些常来玩水的人都吓得不敢下河,往日喧闹的河流变得冷冷清清。这种现象只是持续两三天,不久,夏日的炎热驱走死神的阴影,河面上又会热闹起来。
有一天,下午时分,我和涂像往常一样往河边走去,打算下河游泳。路上遇见一个男人说昨天河里又淹死一个人。并且说每年这条河都要淹死几个人,据说是三个。今年才淹死了一个,还差两个,阎王等着谁去报道呢。说得我和涂不由心里慌悚,犹豫起来。互相望望,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说回去。硬着头皮继续往河边走。这天,正逢农历七月十五,民间有个风俗,七月半过鬼节。传说中的鬼这一天会出来活动,寻找替身。河岸上有人在给往年溺水死去的人烧纸,升起几缕青烟。河面空无一人,缓缓流淌的河水深不可测,潜着杀机。风在水面吹起涟漪,似在诱着投罗网的人。我和涂勉强下得水去,游了一会儿就失了兴味。急急忙忙爬上岸,擦干身子,往回走。比平日早了许多时间。
涂喜欢绘画,因受他那文化馆搞美术的姐姐影响,班上黑板报的刊头都是他的作品。他的作文也写得好,很得老师的赏识。他写作文喜欢用成语,张口即来。后来我才发现,他的成语为什么这么丰富,原来得益于他有一本《成语词典》。这本词典他很宝贝,平时不带学校去,怕弄丢了,轻易不借给别人看。用的时间长了,词典很旧了,封皮边角都磨损了。
别人虽然借不到涂的词典,但是我可以。我太喜爱这本词典了。我很天真地以为能把这些成语都背下来,文章就一下子能写得好。我很希望也能有一本这样的《成语词典》,但是买不到。我不知道这么好有用的书为什么不出版印刷。据说里面有些内容不健康,有封建主义的糟粕。我可不懂这么多。我找了本练习本,从涂那将词典借来抄了几天,密密麻麻抄了一大本。以后写文章只要有机会我就会用上几句成语,有时难免犯张冠李戴画蛇添足南辕北辙欲盖弥彰的错误。
在中学里的时期,我沉湎于读书和幻想,很少参加同学中的活动,这被别人认为性格内向。当同学们都冷淡疏远了我,涂来到我身边。感谢他,在我孤寂的时候,向我伸出友谊之手。世界上没有比友谊更美好更令人宽慰的东西了。
一天,涂在无人处悄悄递给我一本很旧的书。这本书与常见的书不同,是一种很薄很轻的纸,都发黄了,很古老的样子。书上印的字也不是我们读的那种字,是笔画很多的繁体字。满纸密密麻麻的毛笔小楷,且是竖行。更奇怪的是没有标点符号。书名叫《东周列国志》。我很新奇,将书带回家读起来。开始看得吃力,逐字逐句很慢,那些繁体字许多不认识的。一篇篇没有标点符号的句子也很难读通读懂,看了几段还不明白什么意思。我反复看了几遍才慢慢看明白。渐渐地越读越通顺,竟发觉这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我被书中的故事深深吸引。这本书说的是两千多年前自周王朝东迁,春秋战国至秦始皇统一中国前后五百年的历史故事。历史风云变幻,列国豪强纷争。许许多多人物,他们智愚忠奸,演绎出许许多多动人故事。一个个国家兴衰存亡,一个个朝代新旧交替,组成一部浩瀚纷繁的历史画卷。看了这部《东周列国志》,我还发现涂那本《成语词典》里的词,很多就是出自这部书里的故事。譬如围魏救赵,卧薪尝胆,朝秦暮楚,鸡鸣狗盗。真使我大开眼界,大长知识。读了这本书,不知不觉,无师自通,我的古文阅读能力大有进步。
这个时期,我充满了求知的欲望,如饥似渴想要读书。只有从书本中才能学到知识了解世界,但是我没有书可读。我喜欢的文学更是贫乏。我不知道荷马、但丁,不知道雨果、巴尔扎克,不知道狄更斯、罗曼·罗兰......还有莎士比亚,歌德、普希金、托尔斯泰......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我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唐朝,出了李白,杜甫许多大诗人,我却读不到他们的诗。那时,我能看到的小说只有那么几本正治色彩很浓,趋炎附势之作。现在,我连提都懒得提起他们的名字。对于我那时饥不择食的好胃口,真是羞愧万分。那些粗劣的食品,伤害了我的肠胃,至今仍患着营养不良的后遗症。
我的这部小书正写到这里,吃午饭时,我打开客厅的电视机。我有个习惯,喜欢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我把多彩的电视节目也当成一道佐餐的菜肴。曾有时,我喜欢一边看书一边吃饭。社会发展了,科学进步了,我的餐桌上更丰富了些。
电视里播的是一个文化节目,叫《中华文明之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讲唐诗。说起唐诗,如今三岁稚童也能背诵许多首。可是,在我读书的时候,读不到唐诗。我直到高中毕业,所读的唐诗恐怕还没有现在的学龄前儿童会背诵的多。文明之光迟迟未照到我身上。那时,我会背诵的是伟人诗词。每一首诗词都滚瓜烂熟。记得有一次写作文,我为偷懒,模仿伟人诗词也写了一首词。我没有知识,缺乏文采,好在学过拼音,懂得点押韵。七拼八凑,寥寥数十字,内容当然是歌颂祖国赞美大好形势。没想到竟得到语文老师的赞赏。她有点惊讶,问我读过古典诗词。我说没有。他又问我是否懂得诗词格律。我说不懂。她问我怎么想写古词。我说模仿伟人诗词照葫芦画瓢。她不再问,显出失望的神情。
我的朋友涂同样患着精神的饥渴。他的父亲出生书香之家,过去家中有许多书。破四旧时,他父亲吓得要命,把家中的书烧的烧,卖的卖,当作废纸送给废品收购站。我们觉得真是可惜。那本《东周列国志》就是破四旧孑遗。
镇文化馆有个小小的阅览室,摆放着的都是《选集》和马列著作。里面也有一些书吸引着我们。有《鲁迅全集》,《史记》,高尔基《我的大学》,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时图书馆书架上值得一读的书也就是这么点了。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已是很具诱惑。我们没有成年人借书证,借不到书。好几次我和涂在阅览室转悠,垂涎欲滴。涂悄悄对我说:“我们晚上来偷书吧。”
我也很是心动,咬咬牙。“好,偷。”在我和涂所受的家庭教育中,偷东西是最大的恶行,但是我们以为偷书是例外。
我们语文课学过鲁迅的一篇文章《孔乙已》。鲁迅先生的文章总是给人印象深刻,孔乙己这名字就很特别。文章说“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孔乙己大概很穷,有人说他偷书,“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孔乙己是个读书人,他说偷书不算偷,这对我们是一个安慰鼓励。
白天,我们围着阅览室转了又转,设计行动方案,决定半夜从围墙爬进文化馆。围墙不算高,大概两米的样子,我们跑几步,一蹿就能用手扒到墙头。翻过墙敲碎阅览室窗玻璃,钻进去偷出书,捆起来,用绳子从围墙吊出去。我们很兴奋,蠢蠢欲动,准备晚上夜深人静了再出发。
半夜,座钟打了十二下后,我蹑手蹑脚溜出家门。街道上静悄悄,路旷人稀,天上浮云遮得月儿半明半暗。在约定的路口没见到涂,我正想去涂家叫,涂从一树影后转出来。我问:“带了绳子没有?”
涂说:“没带。”
我说:“没绳怎么捆书?”
涂支支吾吾:“我们还是不去吧,抓住就糟了。”他临阵胆怯了。我也犹豫起来,但是既然出来了,费了那么多心机,有点不甘心。说:“不会被抓住,我们两个跑步不都挺快的吗,学校比赛还拿过名次。”
我这么一说涂不再吭气。我们畏畏缩缩来到文化馆,到这里一看又傻了眼。阅览室旁电线杆上一盏路灯,照得这里一片通明,我们要是爬墙,老远就能被人看见。我们都泄了气。书还没偷,腿就开始打战,只得灰溜溜回家。
书没偷成,却担惊受怕,尝到了做贼的滋味。涂因半夜回家,被他父亲发觉,扇了一巴掌。那古板的老头要是知道涂晚上是去偷书,那还不打断他的腿。他可不会认为偷书不算偷。不劳而获,想都不能想。我每去涂的家总会遇见他教训几个子女,偷东西在他眼里那可是十恶不赦。一次,他说了这么个成语:“瓜田李下”。唠唠叨叨,什么在瓜田里不能弯腰,鞋带松了都不要系。李树下不能把手举起来,帽子歪了都不要去扶。老头子迂腐至极,我很不以为然,心里暗暗嘀咕一句:臭老九。
那时,我们正年轻,十七八岁,不知天高地厚。有的是一脑子幻想一肚子豪气。心脏猛跳着,热血奔流着,一心想摘下天上的星星铺一条光辉灿烂的路。我和涂都有着自己的理想志向,谈起来觉也睡不着。我一心要当作家,文学家,要当中国的莎士比亚。涂想当个科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
后来那年国家恢复高考,渴望读书的青年人有了希望,泥地里挣扎的青年出现一个转机。千百万人秣马厉兵,跃跃欲试。我却相信工人阶级地位崇高,认为学校里培养不出大作家,要当中国的高尔基,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涂高瞻远瞩,想着读书改变现状,他参加高考,在激烈的竞争中拼搏。本来报考的是理科,出乎意料被一所医学院录取。他没想到过要当医生,犹豫了许久,还是舍不得放弃。读了五年医科,毕业后又考上研究生,现在成了医学博士,进了京城。我却始终待在小镇上自我奋斗,以至于有一年在小镇遇见曾教过我的一个老师,吃惊地问:“你怎么不去考大学?”我当时正被自学成才的美妙前景所鼓舞,很暧昧地说没兴趣,弄得那老师很诧愕地望着我。以后,又过了许多年,当他发现我还在小镇上,一副穷酸的模样,很有些不屑理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