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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孙莹莹站在城中村路口，一步三回头，流着眼泪不住回身看向四年来的居身处。
村子拆了，再看不出当年住时的痕迹。废墟之上，孙程的脸又浮现出来，一如无数次，她梦中那样。
孙莹莹泪如雨下。
孙莹莹是富家女，四年前，为了爱情，远赴他乡。
父亲的话犹响在耳边：我等着看你的好下场！
那时，面对父亲的恶言，孙莹莹毫不为意，孙程在侧，爱情在握，包里有从小攒的私房钱，她怕什么。
离开家乡的火车上，孙莹莹靠在孙程胸前，两人站在车厢交接处：“阿程，咱们一定要混出个样儿来！”
“衣锦还乡！”
“衣锦还乡！”
父亲不看好孙程，每提起恨不能像医生一样把孙程剖了，翻他的肚肚肠肠给女儿看，让女儿看清他几斤几两。
父亲有父亲的眼光，但孙莹莹，有自己的考量。
打第一眼看见孙程，女人的第六感就告诉她，这人以后有出息。
02
父母双方的家族里，孙莹莹这一辈，只她一个女孩，可以想见大家对她的疼爱。
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照顾她，她从来没照顾过别人，这样子长大，突然有一天，天上掉下个孙程。
孙程是个穷小子，父母双亡，奶奶拉扯他到十七岁撒手人寰，十五岁起，孙程就在外面打零工，见过的眉高眼低和人情世故，和他念过的书几乎一样厚。
因为出身，他英俊的眉宇间时常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愁，就是这点忧愁吸引了孙莹莹，让她母性暴发。
不顾父母亲人的劝阻，即使父亲以“断绝父女关系”威胁，她仍拉着心上人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孙程有绘画特长，若不是高考前奶奶突然病重影响了他，今天他应该是坐在窗明几净的大学教室里遨游知识海洋。
孙莹莹看过孙程的画，她对孙程的信心一半来自于这些画，她相信，只要再有一次机会，孙程必将回报她一个惊喜。
他们的目的地是西北地区最著名的艺术类高等学府。
两个人在距大学六站地的村子租房住下来，本来孙莹莹想住得更近些，好让孙程更近距离感受艺术的“熏陶”，可是离大学越近租价越高，孙程要上四年大学，一开始不敢手太大。
安顿好后，孙莹莹陪着孙程考察了几家培训机构，货比三家，选择了性价比最好的一家。
白天，孙程去上课，孙莹莹除了收拾小房子，其余时间就在外面闲逛，也是熟悉环境。
虽是富家女，她还是知道一些生活经验的，书和小说、电影电视剧教了不少，银行卡上是有一笔不菲的数字，可人生无常，她不敢把宝全押在那个上。
想了又想，一个月后，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孙莹莹，为了爱情，心甘情愿，挽衣下厨，出入市井，洗手作羹汤。
03
对这份感情，孙莹莹有她的“宏伟”计划。
她爱孙程，孙程爱她，孙程还有才，既已失了父母护佑，那么，从此后，她的所有，都要从这份感情里加倍补偿。
孙莹莹其实也是怕的，怕孙程变心。
打工间隙，听别人聊起爱情，聊起某个心仪的男子，那种甜蜜和烦恼，会让孙莹莹情不自禁想到自己。
在她和孙程的整个交往中，从头至尾，都是她主动得多，可以说，孙程是半推半就接受了她。虽然他现在对她尚好，看起来感情对等，可是，以后呢？
孙程的前途肯定是上大学，但是她的前途，在拒绝接受父母劝说的那一刻，就被她亲手断送了。
假如有一天，孙程成功了，牢记初心还好，万一，有人觊觎成功的他呢？市场上稍好点的衣服都有人抢，别说一个成功光鲜的男人！
别人只看到孙莹莹坚强自信，乐观大方，殊不知，离开家乡半年后，尤其听到越来越多的人啧啧称赞孙程的画作后，她的心里，慢慢也开始打鼓。
04
二次高考，孙程一鸣惊人，不负众望，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那所著名学府。
孙父及时得知了这个消息，派表哥作先锋，给她发来一条信息，提醒她：孙程眼看前程在望，你若聪明，就想法子和他订婚，把他把住，若他不愿意，说明必有异心，趁损失不大，早点认错回来，免得日后更伤心伤身。
孙莹莹看了三遍，咬着嘴唇把信息删了。
晚上，她试探孙程：你上大学前咱俩能先订婚不？
孙程说，就咱俩人，订什么婚？
如果你同意订婚，我可以联系我妈。
——算了吧。
孙程不同意订婚，可是孙莹莹也不舍得离开他。
走到这时候了，亲眼见着她亲手打造的孙程即将走上更为阳光灿烂的路，她想象着，憧憬着，不愿随便放手。尤其不愿孙程没表露出什么，自己先不自信的离开。
让孙莹莹觉得心安的是，进入大学后，孙程并不避讳和她的关系，孙程的同学们都知道她是孙程的女朋友，不出意外，以后也会是他的新娘。
孙程的确有出息，大一起开始在外面兼职，兼职的地方有些远，偶尔回来时是深夜，还要埋头伏案继续苦读，孙莹莹心疼他，几次三番不让他打工，专心学业，说经济上有她。
大三起，孙程开始为考研作准备，时间紧张，在孙莹莹的劝说下，才放弃了打工生涯。
女人可能有种想法，为某人某事付出越多，就拥有了对此人此事提要求的资格，孙莹莹拼命付出，她想拥有更多的以后在孙程面前提要求的资格。
忙来忙去，累出一身病。当孙程知道时，她已经被迫辞职。
为以后存的积蓄，全用到给孙莹莹看病上。无奈，孙程又开始打工。
卡上余额所剩无几时，孙莹莹的病差不多好了，她又出去打工，不到一个月，又被人送回来。
然后，又开始频繁出入医院，吃药打针。
孙程要上课，要打工，要帮老师搞专题，还要陪她进出医院，累得不成人样。
当孙莹莹又一次提出打工时，孙程冷着脸叫她“别折腾了”。孙莹莹眼里瞬间蒙上湿雾。
“真的别再折腾了，你就好好在家里休养，我来想办法。顶多就是我不上研究生了，毕业就出去工作——”
“不上研究生怎么行？你不是说老师最看好你？”
“还说那些干什么？生存要紧！”
05
生病的女人尤其敏感。
孙莹莹在屋里坐卧不安——孙程上周末说别人介绍了个活，要到邻近郊县出差，结果周一晚上，人还没回来。
孙莹莹打了七八个电话，开始是无人接听，后来干脆关机。
她担心孙程，索性背包到半路上接他。
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没走到车站，就被一辆摩的撞了一跤，摩的车逃逸，在路人的帮助下，孙莹莹一歪一扭回到出租屋，心里又委屈又难受，关上门，抱着被子大哭。
孙程高高兴兴回来，周末周一连轴转，他干了个大活，收益不错，和中间人喝了个小酒，晃晃悠悠回来，没进门就听见女人的嚎啕声。
这段日子倒霉透了，好不容易有点高兴事，被孙莹莹这一哭、这一伤，全没了。
扫兴！
孙莹莹受了伤，又得治病，孙程挣的钱正好够她看病。
孙程进进出出不说话，一张冷脸活像别人欠他几百万。
“要不、我给我妈打电话吧！思来想去我觉得，研究生你还是得上——”孙莹莹坐在床上，看着孙程说。
“别打电话，”孙程翁声翁气地，“我也有自尊心，眼看就熬出来了，咱们不是说混出个人样再回去找他们吗？这时候你找他们，让他们怎么看我？”
“自尊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孙莹莹知道，她和他卡上都没钱了，而孙程，马上要学费，还有一笔实习费，还有材料费……
“现在回去找他们，不如当初就不要出来！”
孙程不点头，孙莹莹不敢大张旗鼓和家里联系。其实背着孙程，她妈妈第二年就来过出租屋。这几年，孙程的情况，陆陆续续，一直传输到孙家人耳里、眼里。
孙父早不挺得那么硬了，他看出孙程的确有画画天赋，好好培养，必有大成，所以，默许老伴和女儿联系，只不让老伴给他们钱。
“想拿我的钱，让他先来给我低头。不说别的，那么大个闺女给了他，让咱们气了那么大一场，他给我磕头都不算什么！”
孙母对女儿说，要不，就再等等？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你爸说了，只要他毕业答应马上娶你，前边的事就烟消云散。
06
考上大学，他不愿意订婚；大学毕业了，没什么拦着了，结婚，应该可以吧。孙莹莹心想。
孙程出去实习，一走几个月，孙莹莹想到送行那天见到的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心里猫抓狗挠。
这些年，她全身的雷达都开着，时刻警惕有人打孙程主意。有过几个大胆的女孩，明知她的存在，仍执意向孙程表白，被孙程和孙莹莹联手拒了。
从这点上说，孙程是个长情的人。他说过，谁对他好，他心里永远记着，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但是三天前，孙莹莹从孙程同班同学嘴里得到一个最新消息，孙程实习的单位，大老板看上孙程的人才，一定要介绍女儿和他认识。
“他没说他有女朋友吗？”
“说了，大老板说没所谓，就认识认识，当多个朋友。”同学从微信上发来那个女孩的照片，女孩站在孙程身边，俩人巧笑倩兮，当真一对壁人。
“莹莹啊，听说大老板的女儿马上要出国呢，公司里都在传，假如孙程答应这门亲事，大老板会送他和女儿一起出国。依我说，你要早做准备哦。对了，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哦。”
消息来源绝对可靠，因为这个女孩是孙莹莹在孙程班里发展的线人。
他又被人看上了啊。金子，在哪儿都是金子，遮多少层也掩不住他的光华。
就如，当年她看上他时一样。
实习期结束，同学们都回到学校，孙程只回来看了一眼，换了些行李，人又走了。他说老板和老师认识，已经请老师帮忙遮掩，让他在那边再待一阵子，帮帮忙。
孙莹莹提出去看他，被他拦了，“我在宿舍住，你来了怎么办？”怎么办？住旅馆不就行了？以前又不是没住过。
他肯定是心里有鬼。
07
孙莹莹悄悄来了，在公司门口蹲了两个多小时，跟着孙程进了这个小区。
保安拦她，她指指孙程的背影，“我是前边超市的，那位先生落了东西。”
她戴上墨镜，走在路另一边，看着孙程西装革履，步伐沉稳，一只手抱着大束鲜花，另一只拎着高档礼盒，脸上带着笑，走向前面的门栋。
她很久没见过孙程的笑容了，只觉得一阵心酸一阵心痛，这笑容必不是为着她。
孙莹莹给孙程打电话，亲眼看孙程皱着眉看了一眼，摁断。
又打，他又摁。
转瞬，她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忙。回头说。
孙程在那栋楼里待了多久，孙莹莹就在楼外守了多久。她的心一寸寸凉成水。
孙程出来了，随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漂亮女孩，是微信上的那个女孩，老板的女儿。
女孩笑着要继续送孙程，孙程同样笑着拒绝，他拍拍女孩的头，又说了句什么，转身离开。
女孩拉着单元门目送他离开。
单元门将将合上，孙莹莹疾步冲上去，一只脚插到门里，“谢谢啊。我来探亲戚。上边。”她指指楼顶，女孩笑笑，不以为意。
刚刚在楼下，她看到楼顶有人，上得楼来，发现通往天台的小门挂着锁，仔细一看，锁没扭实。
孙莹莹在天台上转了一圈，这真是个好地方，高档小区，小高层，楼顶也与众不同，布置成空中花园的模式，花坛边扔着几个工具，很明显，有工人在操作。
孙莹莹从楼顶看见有个人影即将出小区，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讨厌过自己绝佳的视力。那是孙程。
她拿出电话，这一次，孙程接了。
“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两人异口同声。
“我就在这个小区，你刚出去的那栋楼里。”
“什么？”人影停住，下一秒，转身向回走，“你在哪儿？你来干什么？我不是给你说了回头再说回头再说吗？”孙程的语气好急啊。
“我怕你回不了头了。你告诉我，你答应他们没有？”她只想知道一个结果，知道了结果她才知道该怎么办。
“你跟踪我？”孙程走得飞快，比来时快多了，“我告诉你，你可别去敲人家门，你别找人家闹——孙莹莹，我告诉你——你要真找人家闹，咱俩可真就完了！！”
一转眼，孙程来到楼下，孙莹莹看不到他的人影，趴到栏杆上使劲往外探身。
楼下没人进门，单元门关着，孙程像只找自己尾巴的小狗一样揪着头发团团转，怎么办？难道要他再按老板家门铃，然后问“我女朋友来没来您家？”
他急切地在电话里说：“孙莹莹，我告诉你，我没答应他们。你出来，你出来我告诉你一切。”
他想了好久才做的决定，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做的努力，不能被孙莹莹一冲动给毁了。
“你出来，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08
“姑娘，你千万别想不开——”
电话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快打110、120——”“屁！是119。”几个声音夹杂着说，“快快快，先把她拉回来——”
孙程离开门口，向路边跑了几步，仰起头，看向楼顶。
“孙程，我看见你了——呀——”与电话里的声音同时，孙程看见一个物体翻过栏杆，飞速向地面坠落。
紧接着，栏杆处出现了三四个人的上半身，每一个，都伸着两只胳膊：“快接住她——”
身体早于意识做出反应，电话还握在手里，孙程人已经跑进绿化带。
“呯”的一声。
大地震动。人们安静。
不久后，网络上出现了一条热搜新闻：
一女子疑男友另有新欢，跟踪至新欢所在小区，和男友电话交流中，女子不慎从楼顶坠落，男子扑救，女子正正压在男子身上，男子当场殒命，女子轻伤。
比狗血还狗血。
因过失致人死亡，孙莹莹被判入狱三年，经其父母多方奔走，两年半后出狱。
她在狱中两次自杀，未遂，身上留下两道疤。
甫一出狱，为防孙莹莹触景生情，再寻短见，母亲亲自陪她移民国外，贴身照顾。
惨案发生后，孙莹莹才知道，尽管后期俩人有矛盾、有冷战、有不信任，但孙程，从未想过离开她。
从小，奶奶教育他知恩报恩，绝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虽然开始时，他对孙莹莹的爱，不如孙莹莹对他的爱那么深、那么强烈，但经过四年的相处，同甘共苦，他们的感情，已经不能用简单的“爱情”两字来形容。
他心里，是希望这份感情有个长久、圆满的结局的。
老板有招他当东床的意思，但那女儿有自己的打算。
她在国外有深爱的男人，苦于父母不同意，用大笔酬劳说服孙程当挡箭牌，这种事本来违背孙程的做人原则，但想到孙莹莹的身体，和她近期时常郁郁的神情，想到俩人的未来，孙程同意了。
今天的拜访，是说好的剧幕之一。不知怎么的，却在孙莹莹那里漏了风声，被她误会了。
怪只怪——
怪谁呢？
只能怪命运的捉弄。
飞往法国的航班上，机身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戴着大墨镜的年轻女人。
墨镜遮去女人大半张脸，只看到她嘴角两边向下坠着。
女人一身黑衣，双臂抱胸，一副戒备的姿态，把自己隔离于世人之外。
这是33岁的孙莹莹。她要去看一个画展。
最后一次自杀被救醒时，救治她的医生告诉她一句话：觉得愧疚和后悔的话，就活下去。死不是最难的，活着才不容易。
孙莹莹从小白开始学画，研究画，日日夜夜地学，把自己弄成一个知画、懂画的艺术家，她开画廊，看画展，收藏画，也买画卖画。
在她的卧室里，床头处，挂着一副A3号作品，画幅和她的豪华床尺寸大大不相配，但无论她的家搬到哪里，床头这副画从来没变过。
这是当年，她和孙程情浓蜜意时，孙程给她画的一副速写。
画上的她，激情稍褪，两眼迷离，颊带红晕，眉目含情，视线痴痴地看着前方。
那是画师的位置，孙程的位置。
孙莹莹每天都看见这副画，每次看见，对她都是一次凌迟，想起作画人，她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医生说得不错，比起死，活才是最难的。
若不是她的怀疑，她不会冲昏神智，从楼顶坠下，不会压到孙程，那么今天，他和她，还一起鲜活地活着，热烈地爱着。
如果她对那份感情，能多一点信任；对她自己，多一点自信；对他，多一点耐心；那么今天，这世上，就多一对爱侣。
如果，世上真有后悔药，那该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