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零二零年,庄海琼满二十七岁,终于发表了她的第一首个人单曲《十七岁》。
因为与刘德华的那首歌同名,她出道以来立的又是港风美人人设,官方公告一出来,立即有人将她和华仔放在一起比较,在她的微博下面评论一些不太中听的话。
这没什么好比的,庄海琼自己也很喜欢刘德华。她挑着选着看了点鼓励的评论,就刷到一条被许多粉丝赞过的:
“姐姐,这两句词是在说谁呀?”
这条评论下面,她又看到很多人说话。“青春”“十七岁”“初恋”几个词翻来覆去地讲,海琼看厌了,本心知肚明,却要装傻,“哪两句呀”短短四个字没打,就看到也有热情的粉丝替她打上去了。
“你是假象山谷没有回音,十七岁太长不抵你白衣一件。”
像是小孩子犯了错,正要躲藏,猝不及防遭到惩罚,海琼一时半会有点发晕,良久关了微博,哀叹:“有什么好问的。”
彼时她和经纪人温姨正在回家路上。温姨在前座听到她怏怏的声音,心里叹气,想这丫头孩子脾气又上来了,便也从包里找出手机,翻出个视频给她看。
这次是某短视频平台,几位八卦主播聚在一起,讨论港风女艺人庄海琼《十七岁》灵感何来。
也是,访谈里,就这个问题,她也是打了个哈哈混过去。
庄海琼一急,想起粉丝问的那两句词,害怕那个问题成为热点,于是匆匆发了条微博。
“《十七岁》的灵感源于华仔《十七岁》的一句热评:十七岁吻的额头没有粉底。感谢网易云热评。(捂脸)”
如她所料,这条微博掀起层层水花。有人问这是否算抄袭,有人特地下了网易云,也有人神秘兮兮地分析:庄海琼憋了大力气发表的首支个人单曲,灵感就来源于一条评论,不太可信吧。
庄海琼回到家正做护肤,看着这些评论,又不可避免地犯了那个错误。
她瘫在沙发上,小孩子一样号了一句:“烦死了,我想吃我妈炸的鸡腿。”
二、
最后还是温姨去讨教了秘方,给她炸的鸡腿。庄夫人虽才过五十岁,但病未痊愈,身子虚弱,说话都没有几分力气。
庄海琼为了摄入最少的热量,在凌晨四点的餐桌上大啃炸鸡腿,啃高兴了,直夸温姨种种贴心,全然忘记《十七岁》的风评。
“我问你妈妈怎么炸,她还很高兴,”温姨说,“她还问你,什么时候回家住几天。”
“有空,有空就回。”吃完鸡腿,海琼又和没事人一样。
温姨刚要好言劝她几句,她竟然狡猾地打开手机软件,开始拍日常Vlog。温姨只好噤声。
对着镜头拍完一段,海琼放下手机,方才的甜笑没完全撤回,她又问:“新歌发布会是哪天?”
“后天晚上。好像还有活动,主题是重返十七岁什么的,会请一些你的好朋友为你庆祝。”温姨看了看日程表。
“好朋友?有些谁?”
“我也不太清楚。小瑄是肯定来的,应该还有几个你和他都很熟的人。”
都很熟的人。
海琼一恍惚,低了头思索,温姨理由这当儿干起经纪人的分内之事:“既然小瑄也来,你更要好好准备了哦。CP粉会高兴坏的。”
海琼看不惯温姨同母亲一样“小瑄小瑄”叫得亲热,没好气道:“就算我头上油比炸鸡腿油还多,去见姜起瑄也没关系。”
温姨笑着嗔她。
姜起瑄也是歌手出身,在圈子里出了名的年轻有为,长得也帅。许多庄海琼的小粉丝总是嚷嚷:“这是我们姐夫。”
确实,她过生日,他就送鲜花礼盒,她失落郁闷,他就伴她同游。他有心,众人皆知,只是她,不知何意。
后来,庄海琼向那些绯闻记者澄清:“我要是喜欢他,高中就在一起了!”
不过那还是去年的事了。他们俩是高中同学,今年她发表单曲,“十七岁”“校园”这些标签似乎都符合他,免不了有人猜:歌里的男生,是不是姜起瑄?
庄海琼心下一惊,对,还有这事要解释清。她适时结束对姜起瑄的联想,装作不经意地问温姨:“许翰明来不来?”
温姨茫然地摇摇头:“许翰明?是那个当红演员吗?海琼,原来你跟他认识啊。”
庄海琼不置可否。
三、
她说得没错,她要是喜欢谁,早去争取了。
十七岁时,因为在艺术节上唱歌出足了风头,加之浓眉大眼,好一副港风美人面,庄海琼是那种走在路上,十个人有八个人认识她的风云人物。
她看着有点生人难近,可实际上愚勇得很,还有小孩子气。据说她高三时成绩突飞猛进,在学校里收敛了不少,依旧有不少人追捧。
但她读完大学才跟着星探进公司,二十五岁出道,着实有些晚了。
十七岁的庄海琼在校园西楼梯口等人,逆着放学回家的人流。
她挪到了栏杆边——站在楼梯口太显眼,她像个挥手机器,和每个认识的人打招呼。
可她又怕看漏了人,空费时间,只好探头盯着人流涌动。
姜起瑄练完吉他,正往下走,看见她这骇人的样子,笑道:“在犯什么蠢?”
海琼和他同学了两年,又同为音乐老师的宠儿,早就熟悉,便不客气地轰他走:“关你屁事。”
突然,海琼眼睛一亮,往楼梯上走了几步,挥手示意姜起瑄快走。
“同学你好,我是7班的庄海琼,知道你叫许翰明。听说你数学很厉害,能不能拜托你教一下我这两道题?”
被海琼拦下的那个男生个子很高,中规中矩的白衬衫配毛线外套,刘海蓬松,遮住一点眉毛。庄海琼已经想象过很多次他笑起来眉毛微挑的样子了。
而此时,帅哥有些为难,海琼有些紧张,还是起瑄吹了声口哨晃过去:“许翰明,她是我们班的,我女兄弟,最近想学习了。”
庄海琼来不及批判他“没走,且蓄意毁坏自己淑女形象”,因为许翰明了然地对自己点点头,她看到了他眉毛微挑的样子。
“可以啊庄海琼,十六岁生日一过,是不一样,开了窍了。”等到许翰明走了,姜起瑄才戏谑道。
“你认识他不早说!”
“我又不知道你想认识他。”
“……你看,他长得像不像漫画男主角的样子?”
“万一……”
万一于晚娴才是女主角呢?起瑄识趣地闭上嘴。
庄海琼正在兴头,大谈她第一次注意许翰明的情景,以及往后发现他斯文又耐心,一股子少年气书卷气,十七岁,会解冗长的数学题都是小姑娘心中的加分项。
四、
庄海琼十七岁时把朦胧的心思投注在一个男孩身上,却忽略了许多事情。
姜起瑄是怎么认识许翰明的呢?
高一下学期一个雨天,姜起瑄练完吉他,从乐理中心大厦走出来,上了辆出租车。
虽然天气预报说只是阵雨,但这会儿雨势只有越来越猛,积水已经漫过人的鞋底。司机骂骂咧咧地抱怨天气,其实雨天正是盈利的大好时机。
“哟,那边怎么了。”大概是见惯了,司机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起瑄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几个穿校服的学生围在一起,中间一个男孩扶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痛苦地捂着脚踝。
起瑄看清了那是他们学校的校服。
他对司机招呼道:“叔叔,麻烦开过去。”
到了那群学生旁边,起瑄摇下车窗,问:“你们也是南城五中的吧?快上来。”
于是,那个男孩扶着女孩上了车。他们都是高一学生,起瑄在7班,他们在5班。
姜起瑄想起来了,乐理中心大厦旁边就是音乐厅,学校在那里举办校园艺术歌唱比赛。本来7班和5班都是入了围的,但7班领唱之一的女生生病请假在家,重新安排时间来不及,7班便拿着特殊荣誉奖退了决赛。
起瑄看过5班初赛,形式新,演的是音乐剧,这两位正是男女主角。
他见那个男生的照料细致入微,暗笑该不会假戏真做,同时招呼道:“你们是5班的吧?我是7班的,叫姜起瑄。”
“对,她是于晚娴,我叫许翰明。今天多谢了。”
“不客气。”
姜起瑄是本班领唱之一,心想着今天也算三巨头碰面,只可惜庄海琼不在。
7班那个生病的领唱,叫庄海琼。
她若没有生病,本可以和同学一起去音乐厅比赛,还有可能和5班争第一。
十七岁的庄海琼在第二年艺术节上风光无限,却不知道她本来可以更早、更自然地认识许翰明,只是失去了时机。
五、
还有一件事,姜起瑄更没有提。
于晚娴没事,只是上台领奖时太激动,加上天气潮湿,滑倒在地,扭了脚踝。
简单处理后,起瑄在医院门口叫车,不经意瞥到身后,于晚娴借着扭伤要拉许翰明的手。许翰明静默地把手轻轻抽出来,握住她的手腕扶着。
姜起瑄不禁勾起嘴角。
高二上学期,庄海琼与许翰明相识,她缠着姜起瑄问:“许翰明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乖乖女那种吗?”
她朝5班门口比个手势。
于晚娴梳着低马尾,穿着条白裙子,抱着作业本往班里走。
姜起瑄笑道:“乖乖女喜欢他那种。”
庄海琼在追许翰明,这是不知两个班人知道的事。
起哄的人多了,她也不恼,只是辩护道:“搞学习要紧,朋友而已。”心里却是高兴:“将就讲吧,弄假成真才好。”
二十七岁的庄海琼和姜起瑄的八卦铺天盖地,她还有闲心笑自己真是遭了报应。
可是也不能这么说。十七岁初,她和许翰明渐渐熟悉。他爱穿白衬衫,读金庸和古龙,教她解数学题,认真地和她相处——没在起哄声中败下阵来。
庄海琼花了一学期时间将许翰明变成好朋友。
她比许翰明稚嫩、张扬,总是忙着展现自己的万千光芒,忙着一步一步走进他的生活。更多时候,她想着不要辜负十七岁的心动,可仔细想想,她自以为的了解他,也不过比他同班同学多了一点点。
高二冬天庄海琼约许翰明和姜起瑄去泡书店,一转身给起瑄打了个电话:“喂,那天你识趣点哦,临时爽约不要我教了吧?别当电灯泡。”
姜起瑄气笑:“怎么这么理直气壮?我有多少报酬?”
“哎呀,”海琼一拍头,“前几天吃炸鸡,把钱霍霍完了,过几天,过几天请你吃饭。”
“你说真的啊。”姜起瑄的声音有点闷闷的,“不要报酬,好吧。”
“放心,大功臣,赏还是有的。”海琼以为起瑄质疑自己赖账。
“……被你妈妈知道怎搞?”起瑄作最后挣扎。
海琼顿了顿:“你忘啦?她没空管我这些事。”
六、
庄海琼家境好,大半是庄夫人担着。父母二人合办公司,常常应酬到半夜三更。母亲是女强人,直到海琼进公司那年生了场大病,在家调理,才放弃职业。
她的同学里,母亲就认识姜起瑄一个,大概是因为音乐节艺术节他们总见面。可能自那时起母亲就将他当作理想女婿也说不一定。
去书店那天,家里就海琼一个人,她顺利地出了门,白袄裹着黑裙,淡淡的香水味来自母亲的梳妆柜。海琼知道这个下午绝非平淡的半天耗费,因此念叨着“及时行乐”匆匆赶往书店。
可第一次约会并不迎人兴致。起瑄倒是爽快地没来,但书店里供暖系统出了点问题,暖气开不了,顾客寥寥,耐着性子看书的人少之又少。
海琼刚刚走进书店,预期的温暖扑了个空,小腿没出息地打了个哆嗦。虽然套了厚毛衣,但黑色半身裙下,她只穿了薄薄的丝袜。
她看到许翰明,想问问他冷不冷,要不要去隔壁甜品店喝杯热饮暖暖身子,可看到许翰明低着头认真地找着书,便乖巧地凑了上去。
两个人选好书,挑靠窗的椅子坐下来阅读。小说其实是她看过的一本,是他手里那本的续作。翻了几页,海琼就往后挪了挪椅子,光明正大看他。
即使是在校外,和朋友在书店里,许翰明读书也是老老实实端坐着,左手按着纸,右手翻书页。承蒙好运气,这一学期下来,海琼看到好多次他挑眉轻笑,看到他运动后喉结起伏,看到他不需踮脚就能擦到黑板最高处的行云流水。那些笑有的是她偶然一瞥,有的是他单独冲她,她本来以为自己老成几分,却被他看书的温顺模样,带回最初那个黄昏楼梯口。
她第一次找他说话,要他电话号码的,慌乱时光。
与此同时,许翰明微微一抬头,看到反光玻璃里她暧昧的目光。
认识她这段时间,许翰明其实是有点荣幸的。
这个在校园里挺活跃的女孩大大方方地跑来找自己,却借口解一道数学题。她家境优渥,却纯真热情,直率坦诚,将自己的喜欢捧到了他的眼前。
许翰明并非无动于衷。虽然还说不上多喜欢她,只是觉得她像天边的晚霞,存在便让人心旷神怡,阴雨天失去便会暗暗失落,是他十七岁中绚烂的存在。这感觉太虚空,他要时间来把握。
许翰明把冲锋衣外套脱下来,递给海琼:“盖着要暖和一些。”
她知道偷看被抓,心虚地忘了道谢,把外套搭在腿上,果真暖和不少。海琼后知后觉问他冷不冷。
许翰明也正在看她,像是料到她要说什么一般,笑着指了指自己的毛衣:“没事,我穿的厚。可不能冻坏了小公主。”
谈话自然而然开始,在书店里的边缘座位,两个人压低声音,滚烫的气息交杂在一起。他们谈起以后。
后来两人买了书,许翰明买的第一部,她便买了第二部。这样,他就会找我借书看了,她想。
他们走出书店,许翰明蓦地要折回去,麻烦她等一等他。海琼自是同意,坐在门口长椅上等他。隔着玻璃门,外面的冬天不是冬天,是水晶球里包裹的白色天地,童话般清澈宁静。昼短夜长,天幕低沉,有些店家亮起了灯,零零落落的一片光,映入她的眼睛。
而后,她眼睛里的光中央,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许翰明。
“抱歉,突然想起要买个东西,久等了。”
“没关系,你怎么回去?要不我顺路捎你一程?”
“其实这里离我家挺近,我走回去就好。先陪你等司机来。”
过了一阵,许翰明犹豫一下,从包里拿出一个书签,温声道:“给你的。”
海琼又惊又喜,结果来看,粉白底上印着猫咪,“好可爱!谢谢哦。”
见她喜欢,许翰明也高兴道:“和女生出来,这点自觉还是要有。”
绯色就攀上脸颊,幸好司机赶来,海琼上了车 同他挥手告别。许翰明的影子渐渐缩减,背影在十字路口消失。海琼只能睹物思人,要把书签翻来覆去地看。
翻来……
她怔在翻来那一瞬。书签上他写了句话,说是在习题册底部看到的,很喜欢的一句话。
“感谢你如此精彩耀眼,做我平淡岁月里星辰。”
七、
“海琼呀,我问小瑄了,他说许翰明也请了,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小瑄还问你,说不会还在等他借什么书吧。”
海琼阴着脸看温姨。方才她因为《十七岁》的评论,和公司宣传部开了好长时间会,现在又有人来添新头痛。
“哦……许翰明也在邀请之列啊。”
她跳起来去书房,最近没看书,好长时间没动书柜,上面积了一层灰。海琼辨认了有一阵,才把那本书找出来。
十七岁时买的,他那本的续作。
一翻开,尘埃就扑来,海琼没忍住咳嗽几声。温姨跟来看到,中肯地批她:“大小姐,嗓子不要啦?”
她没吭声,直起手臂,把书举远点,翻了几页看。
海琼早已忘记续作之前那本,第一部的剧情了。
从书店回来后,海琼的心思除了许翰明,都扑在了学习上。
“真要搞学习了?马上十七岁了,是不一样。”开学考后,姜起瑄看到她突飞猛进的名次,好奇盖过惊讶。
她犹豫着,没有点头,只说:“只好这样,最好这样。”起瑄老成道:“小庄同学,再接再厉。”
正是因为许翰明,她才下了奋发的决心。
那天在书店,话题自然而然开始,他们聊起以后。
庄海琼准备进入娱乐公司,成为歌手,唱歌好的人那么多,而且美女一抓一大把,这条路不好走。
许翰明鼓励了她几句,她眨巴着眼睛问:“你以后的打算呢?”她听说他会演音乐剧,挑大梁,如果,他们以后是同行……
“好好读书,考重点大学,找个稳定工作。”
“……这样啊,志向远大。”
这太合乎情理了。家境一般,没有任何人脉与资源的许翰明,埋头苦干刷题的许翰明,虽然外貌出众却不善人际交往的许翰明,出演音乐剧是因为老师偶然推荐的许翰明,他同样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他没有勇气和底气,用青春几年去赌。
冬天结束,庄海琼满心欢喜去学校报道。自收到书签以来,她坚定自己和许翰明,就差一句告白捅破那层纱。她决定好好读书,追随他飞往同一座城市。
然而在走廊遇见许翰明,他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许翰明十七岁的“平淡岁月”里,也曾做过莽撞的事。
送出书签后,他一度陷入懊悔——海琼的心意他早已猜到,她会不会觉得自己也喜欢她?
“感谢你如此精彩耀眼,做我平淡岁月里星辰。”
与其说这是他的回应,不如说他给不了更多的回应。
在庄海琼十七岁的旧梦里,他一身白衬衣来去,他是海市蜃楼的山谷,触不可及,没有回音。
因为虚荣,因为感激,因为除朋友外的几分感觉,他写下这句话。在二十七岁的庄海琼回顾往昔,隔岸观火时,仍是一片禁区。
八、
高二最后一次活动,是暑假前的艺术节。
庄海琼由于长时间熬夜,人更瘦了,眼眶的阴影浅浅晕开,在别人看来,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骄傲,成绩提上去了,也没以前那么浮躁、下课就往许翰明他们班晃了。
“我要考南宸大学。”她和同学聊天说。
南宸大学,是许翰明未来规划中的第一个目的地。重点大学,百年老校,按她的成绩和现在的劲头,狠拼一把,也不是考不上。
最后一年,她也同许翰明疏远了一些。
“高考完后的那个夏天,咱们就痛痛快快地玩。”她在心底和他约定。
当然,她所期待的,远远不止那个夏天。
这次艺术节,海琼报了个节目,她准备了首歌,原创,独唱。
《十七岁》不是海琼为许翰明而作的第一首歌。
在后台准备时,于晚娴主动和庄海琼打了个招呼。
她比海琼更能及时止损,更懂得放下。晚娴注意到了同学口中7班的庄海琼与许翰明的亲近,也察觉到许翰明对海琼的耐心。于是她很快觉得无声退出。
庄海琼也曾经一度怀疑许翰明喜欢同班的于晚娴,但随着自己和他渐渐熟悉,而于晚娴对此漫不经心,她也就没在意这件事。
两个神交了几次的十七岁女孩为对方打了气,便各自准备节目。
学生会作表演宣传,把海琼放在压轴。他们看了海琼的排演,觉得大概没人能接住她的场子。
良久。
“庄海琼,高二7班,原创歌曲《你》。”
她在阵阵掌声中提起裙摆上台,红色的长礼服,恰到好处,勾勒出她十七岁青涩的曲线。
海琼知道台下有同学,有老师,还有家长,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这首歌,献给十七岁的,你。”
台下一片哗然,前奏流淌,她歌声如水,诉说心事,缓缓道来。
那一天海琼真是豁了出去。毫无意外,独唱成功,她还拿了一个奖。在一声声起哄声和喝彩声中,不知道她和许翰明谁的脸更烫。无怪姜起瑄说她是“愚勇女杰”。
总之活动结束后,她溜到5班场地,小声招呼许翰明出来一下。还是有几个同学听到了,大片蔓延的声音迸开所有冲动因子,她干脆拉着他向外跑。
一直到校外一条小街,海琼才停下来,却舍不得松手,因为紧张和剧烈奔跑而气喘吁吁。
“很棒……”许翰明祝贺她得奖。
可许翰明是慌乱的,她突然抬起头看他,眼睛亮得和星星一样。她在等待,等他的回音,等他给自己一个熬过高三艰苦时光的动力。
许翰明低头对上她的眼睛,迟迟没有言语。最后海琼踮起脚,嘴唇无声地颤了颤。
许翰明一只手亲亲压下她的肩膀,然后慢慢低头,一个吻在海琼额头掠过。
7班班主任放弃了找庄海琼聊一聊《你》的打算。因为自高三前的夏天,一直到高三结束,海琼都分外努力地学习。
特别是高三刚开始,海琼跟找了迷一样,天天泡办公室问题目,眼睛经常泛红,可能是熬夜的缘故。
高三刚开始,有些尖子生转学,去了集训式学校准备高考。7班和6班没有,5班走了个挺厉害的男生,叫许翰明。办公室里老师聊天,都有点惋惜,5班班主任说:“那孩子转走还挺突然的,班上小孩好像都没什么人提前知道。”
九、
庄海琼放下书,转向温姨说:“今天下午我打算回家,晚上和爸爸妈妈吃个饭。”
“好,”温姨欣慰得眉眼弯弯,“你母亲生不得气,你和她讲话,尽量多让着点。”
“知道啦。”
庄海琼到家时是下午三点多,爸爸还在公司没回来。
她和温姨、妈妈聊天。
“琼宝真厉害,”庄夫人靠在沙发靠枕上,声音听起来也是柔软的,“我看新闻说,马上要开发布会吧?”
“是呀,后天晚上,”温姨说,“她现在是我们公司最看好的女歌手呢。以后进军演艺圈也有很大希望。”
“当红演员许翰明。”庄海琼在“嗯嗯啊啊”应着话的空隙,猛然想起温姨这句评价,本能道:“我不想演。”
“这不也是一个好机会吗?”庄夫人的眼神变了变,“琼宝,你二十五岁出道不算早的。现在又遇着机会还不好好把握,忘了之前的教训了?”
温姨听得云里雾里,海琼则站起身。
“……我去下卫生间。”
高考成绩出来后,海琼顿时感觉整个夏天都被南宸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点亮了。她和许翰明,是不是越过了所有关卡,可以得到美满的结局了?
庄夫人因为长期疲劳,修养在家,正巧姜起瑄来找海琼玩,庄夫人便问他:“小瑄啊,你准备报考哪所?”
姜起瑄说了个音乐类院校的名字,是在圈子里赫赫有名的,和南宸大学在同一座城市。
“正好,为出道做准备。琼宝你……”庄夫人话没说完。
“我要去南宸。”海琼坚定道。
起初她往志愿表上填“南宸大学”的时候,同学也吓了一跳。
“小琼,你不是一直想当歌手吗?分又高,和姜起瑄去同一所大学多好。”
海琼只笑说:“喜欢南宸。”
因为南宸是重点大学,毕业后就业大都是一流,庄夫人便也没说什么。
这个夏天,她所有的遗憾就是没有联系到许翰明。可能是高考后换了手机,他的电话卡换了新主人,而他的同班同学,也不清楚他的新联系方式。
“大不了去了南宸,我还能找不到他?”海琼只得暂时作罢,倒和姜起瑄痛痛快快出游了许多次。
临报道那天晚上,在南宸大学边上的小旅馆里,庄海琼做了个梦。
梦里,许翰明一身白衬衣,毛线外套,是他们初遇时候的样子。她和他走在校园里,花树满道,漫漫洋洋的花瓣中,她听到自己说愿意。
梦做得甜,可她一会就醒了。往窗外看去,星辰寥寥,她希望他也看着这同一片天空。
正如她希望他听到她喃喃自语:“许翰明,我明天就来见你。”
不知是南宸太大,还是她太粗心,在南宸大学读了三年,她也没碰见许翰明。
起初,她抓住一切机会在校园艺术节上露脸,心想他看到她,怎么也得来打个招呼吧。可是,她的生活不应该只有许翰明。那天她在台上不小心差点出错,同社团的一个男孩替她圆了场。
自此之后,那个男孩开始追求她,鲜花礼盒,游玩陪伴。她好久没有这么浓烈的感受,她接受了。
可最开始就是那个男孩爱她多一点。分手之后,姜起瑄打来电话,小心道:“你还好吗?千万别挽留他,一个毛头小子而已,我早看他……”
“我甩的他,”海琼一勾唇,“你早看他什么呀?这么慧眼识人,自己不还没谈嘛。我们宿舍那个美人,早就说你长得帅情商高,人家现在也单着呢……”
庄海琼话里带刺儿,姜起瑄也不恼,哼了一闷声,挂了电话,第二天却给她订奶茶和鲜花。
那年她二十一岁 大学也快毕业,“许翰明”这个名字被埋在心底,不发霉,也不能触碰。
那天她正收拾东西,一转头看到几个室友都在看一部剧,好奇道:“什么剧呀,这么好看?”
“这个剧最近在我们学校很火爆哦!”
“情节其实比较老套,主要是看男主啦!”
“男主是我们校友哎,好像还是同一届的。大二被星探挖走了,好可惜,在学校基本看不到……”
“唉,长得是帅,名字也好听,叫许翰明,啧,文里文气的。”
十、
新歌发布会以访谈形式呈现。庄海琼得体地跟着走流程,一位主持人笑说:“庄小姐,感觉您今天格外漂亮。”
庄海琼今天确实精心打扮过,却只说:“志得意满呀,哈哈。”
终于耐到那主持人说:“庄小姐,今天还有一个特别环节。”
她早就听了预告,却在这最后时刻半真半假地紧张:“哦?”
“我们请了您十七岁时的师友,您看,谁来了……”
幕布缓缓升起,仿似揭开时间的谜底,幕布后,人物出场,撩拨她心弦。
姜起瑄、于晚娴、班主任老师……
还有阔别十年的,许翰明。
发布会结束后,庄海琼先送于晚娴回家。
“这么说有点冒昧,但是庄小姐,你和他待会要去聊聊吧?”于晚娴和善地微笑。
“嗯,去把事情说清楚。”
发布会到底还是流程,到流程最后一步,海琼向每个人祝福。她一一走了场,到面对她十七岁时喜欢的男孩、《十七岁》的男主人公,她已经能压下个人情绪:“祝许先生前程似锦。”
结束,后台。“许翰明,好久不见。”她坦坦荡荡,开门见山,丝毫不躲。二十七岁的许翰明,前途光明,未来可期。
他在白衬衫外面套了西装外套,刘海蓬松,遮住一点眉毛,十年如初见,但已经天翻地覆。从小成本网剧,到最近的银幕巨制,庄海琼已经很多次在屏幕上银幕上,看到他笑起来眉毛微挑的样子。
“庄小姐……好久不见。”
原来再见也不过是这几句寒暄,她递给他一张咖啡馆的卡片:“等会去聊聊吧。起瑄的副业,单独包间,足够隐蔽,没有狗仔。”
他接过卡片,一抬头看见她二十七岁离去的倩影。
“其实在学校那会儿,我早就听说你。”
“哈哈,我也是呢。”
庄海琼在车上和于晚娴聊天。
“我以为他喜欢你,会和你在一起。”于晚娴直白坦率。“可是那时候咱俩都不明白,十七岁的小男孩,多少会把感情看那么重?他好像一心想完成自己的伟业,我们的心意,其实只是些无趣生活的点缀吧。”
“没关系,”庄海琼作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她看到于晚娴手指上有亮晶晶的戒指,“我们都二十七岁了。”
“嗯。”于晚娴指着前面马路边一个高个子男人,“多谢你,我丈夫在那里等我。我先下车啦,以后有空时联系哦。再会。”
“再会。”
庄海琼走进咖啡馆的包间前,对着小镜子补了点口红。
桌上已经摆好饮品,他端了一杯在品。她从许翰明身后徐徐走来,在他对面坐下。
“恭喜你,新歌很棒。”许翰明贺道。
“谢谢,听说你只差三座奖杯就大满贯了,佩服。”
他们这样寒暄两句,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寒暄当然只是个引子,十七岁的庄海琼可以和十七岁的许翰明谈天说地,可现在,他们早就不是十年前的高中学生了。
“许翰明,”她决心挑开这十年,“你是什么时候出道的?”
“大二。”他努力直视海琼的眼睛。“高三那年转学,是为了南宸。我没有足够的资源和财力,一开始我觉得成功什么的只能靠读书实现,所以那时候,念书只能是我的唯一重点。”
庄海琼听明白了,十七岁的许翰明一心立业。
庄海琼不明白的是,十七岁的许翰明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那时候我太冲动。大二遇见星探,我被告知有机会出演网剧,可以赚兼职好几倍的钱。而且他许诺我,签了合同出道以后,只要我好好演戏,好好争取,会星途璀璨。他说我是有天赋的。”
确实,他做到了。他是当红小生,口碑演员,还是零绯闻的艺人。是庄海琼的心结未解,所以二十五岁才走向音乐圈。
“我进公司那一年,我妈生了场大病,”海琼叹气道,“是被我气病的。那年我终于决定追求一心热爱的歌手事业,我妈一直不明白,既然这样,为什么当时不报考起瑄那所音乐学校。”
“我总以为,”她尽量把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在南宸大学可以碰见你呢。”
许翰明没有告诉她的是,他鲜少参加南宸的艺术节音乐节。在遇见星探前,偶然某天,他看到了台上耀眼的庄海琼,可是他听说,那时她正在热恋。那他又有什么资格突然出现,搅乱她的生活?
许翰明的“对不起”,庄海琼在十八岁错过了,便是永远。
是他没有了解自己的心意,没有珍惜她的每一次动心。二十五岁前的那几年,不比十年八年长,可也许是一个歌手职业生涯中的最好时光。他太慌乱,对未来总是有些迷茫,而最后,她离开,他囿于戏娱俗场。
“海琼,”许翰明心底洇开一片潮湿,“十七岁的遗憾,二十七岁还可以弥补吗?”
她正将手伸入皮包,闻言,行云流水的动作蓦然凝滞。
“十七岁时,我不确定未来,没有底气,可现在……”
他话没说完,海琼递给他一本书,是那本续作。续作里,夹着他送的书签。十年了,书签还没褪色,可能因为她一直夹在书里。
“借给你,不用还了。”她轻声说。
翰明接过书,于是海琼拎起包向外走。
开门时她转头冲许翰明笑了一下:“翰明,你把十七岁的我想得和现在的我一样。你以为那时候我喜欢你,是考虑了以后吗?”
“这些给你当个纪念,”海琼的眼睛,亮得和星星一样,只是爱意,早在漫长等待中消磨,“祝你志向远大,前途无量。”
她出了咖啡馆,车停在外边。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对温姨说:“回家吧。”
温姨疑心她刚刚吵了什么架,而且受了好大委屈。“眼睛怎么这么红?”不过她没说,温姨也就没问。
这姑娘虽然老有小孩子脾气,但心里也有不少事情呢。温姨心疼地想。
庄海琼又点开微博,刷了几条,便扭头看向窗外。
十年旧事,早该释怀,被天晴云朗覆盖。
只是,她在歌里唱:
“你是假象山谷没有回音,十七岁太长不低你白衣一件。”
她十七岁的呼喊在山谷的弯弯绕绕里迷了路,却执着地等待着回音。
她的十七岁好长,长到,她二十七岁,都还念念不忘。